京郊一處破廟,雜草叢生,在深夜中唯有此起彼伏的初春蟲鳴蟬聲可以壯膽。


    廟門剩下半扇嵌著,傾斜下來卡在整扇門中,腐臭的幹草與沾了灰的蜘蛛網順勢滑落,擋住去路,明明暗暗的燭焰不足以將屋內的陳設照得通透,佛像、神龕、供桌與破舊的黃色跪墊……一切都籠罩在陰影中,角落木桌上的燭台,刺啦一聲爆出燈花,燈芯軟掉半截身子,紅色的蠟油凝結,在白色的牆壁上晃出一個血盆大口的鬼影子。


    池良俊咽了咽口水,拽住悶頭往裏衝的宜陽,聲音止不住發顫:“殿下……”


    東宮雖被折騰到了肅州,可人還沒死,斬草除根的道理魯王不會不懂,上梁不正下梁歪,淳祐帝的心狠手辣他有樣學樣,如今看來學了七八成不止。廢太子一日活著,且宜陽一日在信都給皇帝送耳邊風,魯王怎會心安?


    陸禾遞了辭呈,次日便動身去黔州,在黔州人還好好的,書信往來保平安,轉眼間換了身女裝迴京,在路上就出了事。這事情湊巧,還是魯王的人手幹的,不消說也知衝的是誰。


    “你在外守著,不用進來。”


    明知是圈套,宜陽還是義無反顧地疾步踏進去了。


    妖魔鬼怪沒有,魑魅魍魎也沒有,魯王隻身一人坐在木桌旁靜靜呷茶。


    “王兄百忙之中,真是好興致。”宜陽玉立在他身側,冷笑。


    似乎是大權在握並且即將永遠在握,魯王的臉色雖一如既往地蒼白,精神頭卻甚好,平平淡淡地給宜陽斟了杯茶,遞給她,嘴角一歪,諷笑道:“瞧妹妹這滿臉的汗,一路縱馬疾馳罷?喝杯茶歇歇神,怪我手下的人辦事不妥帖,怎地選了個這麽遠的地界兒。”


    宜陽瞥了眼黑黢黢宛若鴆毒的茶水,又掃視了一圈空蕩蕩的四周,徑直奔向來意:“陸禾呢?”


    “好茶啊好茶——”魯王頗為惋惜的歎息兩聲,自個兒捏著茶杯一飲而盡,不緊不慢地說道,“不日父皇駕崩,你那沒用的親哥哥又遠在肅州,長兄為父,你即便不樂意聽,我也得勸你幾句。雖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這個年紀確是不小了,可也不能閉著眼睛信手一點就托付終身了不是?那陸禾……”他撚須得意一笑,眸色陰鷙,“那溫姑娘,怎會是你的良人?”


    宜陽繃著張臉不說話。


    魯王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袍,繞著宜陽踱步幾圈,端詳一番後了然在心:“可憐我那胡愛卿,分明識破了堂堂榜眼郎女扮男裝的身份,立了大功一件,卻因著中了你二人的詭計命喪當場。妹妹不妨說說,你對那溫姑娘是幾時起了磨鏡之交的心思?說起來,不願出嫁也是為了她罷?論這說好話的功夫,王兄我是修煉幾輩子都及不上你了,可憐父皇他老人家一門心思地以為你當真是想在他身邊盡孝……”


    “說夠了?!”宜陽向來性子急,焦灼與擔憂醞釀了半夜,被魯王言語挑釁又套不出陸禾的下落,業已臨近爆發,當下怒不可遏,捏住他的手腕往後背壓,將他抵在木桌上,聲音冷如臘月寒冰,“陸禾到底在哪兒?”


    魯王輕笑一聲:“瞧你這脾氣,總得改一改,即便不為自己也得為了溫姑娘才是。”


    宜陽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使勁將他的右臂往身後一別,錯骨的聲音清晰可聞:“王兄,我二人自小長在齊州,你該知道我向來膽大,弄死了你,我橫豎一條命,卻是不甚在乎的。”


    魯王額上大滴大滴的冷汗冒出,麵上卻分外輕鬆:“你自然膽大,你相中的人膽子卻也不小,為了你,倒是什麽都肯做嗬。”


    果然……


    果然……


    自己關心則亂!


    從京郊快馬趕迴信都,宮門落閘緊閉。


    公主府裏四處尋訪的隨從躲在牆角候了許久,見宜陽的坐騎踏塵而來忙一溜小跑,到她馬下輕聲稟道:“殿下,陸禾一個時辰前進了宮城。”


    心跳猛地滯住,指尖也涼了半截,宜陽啞著嗓子問道:“隻她一人?”


    “還有先前與她同住在小院裏的那對夫妻。”


    夫妻……


    陸十八和阮娘?!女扮男裝是死罪,是死罪,絕無迴寰的餘地。


    一路趕來,最壞的猜想都在此刻成了真。


    池良俊好容易追上宜陽,長途跋涉之下兩腿發軟差點摔到地上,勒緊韁繩喝住了馬匹,緩行到宜陽身側,試探道:“殿下?”


    宜陽的眼睛死死盯著宮門,滿身披滿清冷的月光,鬥轉星移,鼓樓很快敲響,破曉即將來到,她頭一次不敢篤定自己第二日能否滿浴陽光。


    “若我今夜便要奪走你妻子的性命,你待如何?”


    池良俊臉色刷的一白,已知定是大事不好,他抬頭看向宜陽,她的眼睛裏正暗暗燃著一團火,她的雙肩止不住的輕顫,手指一遍遍地摩挲著粗糙的韁繩,自問當了十幾年的公主府長史算是十分知悉她的脾性,無論貞淑妃彌留之際皇帝是如何冷待,她到底是將他當做父親一樣尊敬愛護的,可如今不得已被推上兩難的抉擇中,她在問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其實心裏已有了確切的答案。


    “殿下,公主府裏的兩千兵士並非酒囊飯袋之徒。”


    兩千,信都整座城池十二道城門共有精兵良將十萬,勝算幾何?


    右軍都督府。


    陳康早年行軍作戰,即便夜間也素來警覺,破門聲響,他猛地睜開眼睛按住床榻旁的刀柄。


    池良俊走近他,望了眼門外一片的鬆明火把,向他微微笑道:“陳將軍,殿下年少時與您曾有師生之誼,您也傾囊相授。俗話說得好,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陳康聽到這句,連連搖頭,臉色發白:“使不得使不得!我可沒這膽子,池大人深夜突然造訪——還帶著一眾兵士,究竟有何要事?”


    池良俊笑眯眯地向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有一事想托付於您。”


    陳康好歹也在朝堂這許多年,嗅到了股不對勁的味道,臉色一沉:“池大人,殿下不是不知輕重之人,你這……”


    “瞧陳將軍這話。”屋裏昏暗,池良俊後背的汗早就冒了一層,麵上還要裝作很是輕鬆,“是好事。”


    中宮。


    皇帝費了很大勁才勉強半支起身子,渾濁無力的眼睛一一掃過跪在眼前的陸禾、陸十八與阮娘,最後落定在適才匆匆忙忙趕在宮門大開前搶進宮裏的宜陽身上,聲音即便十分虛弱,仍然不怒自威:“你說的什麽混賬話?!”


    懿慈素來早起,今晨聽見了動靜,自佛堂裏出來,進了廂房後坐在一旁,此刻目光中滿是擔憂。


    宜陽看了一眼不遠處換了身女裝的陸禾,不改麵色地叩了記響頭:“是兒臣狂悖,見陸禾有幾分姿色便動了貪念,本欲將她以侍講先生的身份豢養在府中充作麵首。也並非如這兩個布衣平民信口胡言,實則是兒臣硬逼著陸禾與我*相會,豈料她竟是女子之身。”


    皇帝氣得渾身發顫,隻覺滿屋子裏的內侍宮女都有意無意地斜眼看他,嘴角也好似掛著譏諷的笑容——他不僅奪不得他摯愛之人的芳心,連他疼著寵著護著的女兒也因他教導無方而攪*理綱常,成了天大的笑話!若不是手邊無物,他也下不了榻,早就一腳狠狠踹過去了!


    他猛烈地喘著粗氣,很長一段光景沒緩過來,雙目暴睜,手指顫抖地抬起來,指向陸禾:“你——!你來說!可如這孽障說的一般?!”


    陸禾與宜陽四目相撞,隻一瞬就讀懂了她的意思,心裏卻毫無疑問的猶豫了。


    長久以來,都是宜陽擋在她的身前,無論風雪烈日,都為她遮去。


    迴京的途中,被魯王的人伏擊,被帶到魯王眼前,身旁瑟縮著兩個分外熟悉的人影。


    陸禾明白魯王的意圖,卻不想成為他用來對付宜陽的把柄,她表麵裝作要與陸十八夫妻倆沆瀣一氣栽贓給宜陽,令她為世人所不恥,令皇帝震怒之下將她圈禁在宗人府高牆中終老一生,在深宮裏斟酌了一夜,她腦子裏想的卻是該如何自攬全責。


    卯正時分被領到此處,進門一看,宜陽又是先於自己迎難而上。


    “是我……”


    沒等陸禾說完,宜陽膝行至龍榻前,搖著皇帝的手臂,含淚傾述:“父皇,兒臣求您,陸禾雖犯了滔天大罪,可也除掉胡來彥這等奸佞之臣使天下眾人交口稱道朝廷,功過相抵,饒她一命罷,她若死了,兒臣也再活不下去了。”


    皇帝奮力甩袖,將她甩到一旁,胡須都在隱隱發顫:“她是個女人——!你……你……”皇帝猛地想起了什麽,“你那時不願出嫁可是為了她?!”


    宜陽點頭,皇帝一股悶氣沒緩上來,抬手欲打她,豈知毫無氣力,隻揮倒了小桌上的茶盞。


    懿慈再坐不住了,走到宜陽的身前,為皇帝順背,卻也將宜陽分外嚴密地擋在自己身後。


    皇帝猛咳了半晌,咳出一灘血,連發火的力氣也無,隻向宜陽滿臉疲憊的揮揮手:“你——給朕去宗人府裏好生待著,其他人等收押待審。”


    兵士過來押人,宜陽看著皇帝,畢恭畢敬地三拜九叩,再抬起頭時,淚水溢滿眼眶卻強忍著不落下。


    皇帝亦察覺出了她的異樣,卻隻看做她的畏懼與悔恨。


    無論是不是訣別,她在昨夜已然做出了自己的抉擇。


    世間果然難得雙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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