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祐十三年三月初七,西戎將領卓力格圖率軍進犯涼州,徹夜鏖戰不分勝負,晉朝與西戎友鄰關係宣告破裂。


    淳祐十三年三月初八,淳祐帝突發重病,纏綿病榻不起。


    淳祐十三年三月初九,東宮太子身涉厭勝之事,淳祐帝怒而廢之,儲君之位空懸。


    淳祐十三年三月初十到三月二十七,涼州城陷入圍困,涼州都指揮使瞿鐸屢次向朝廷請兵求援,杳無迴音。


    西戎,荒漠雪原。


    不比中原,縱然到了三月,西戎夜裏仍舊寒涼刺骨。


    葉秋娘半臥在榻上看書,衾被上還蓋著一襲大氅。


    “嗒嗒嗒嗒”——毛皮短靴急促踏地的聲音。


    葉秋娘循聲望去,笑容平淡地直起身子,放下書卷,張開雙臂,柔聲道:“靴底上還沾著雪罷,慢點兒跑,當心跌著。”


    娜仁白嫩的小手裏緊緊攫著一朵豔麗得過分的紅花,撲進葉秋娘的懷抱,隨她一塊兒鑽進暖融融的被子裏,睜著雙明亮溜圓的大眼睛:“外麵好熱鬧的,小姑姑怎麽不去看看?”


    歌舞宴樂之聲,篝火火光衝天,嬉笑打鬧,追逐玩樂,的確熱鬧。


    可這熱鬧,零星半點都與自己無關。


    葉秋娘不迴答娜仁,眼睛盯著她手上的那朵紅花,語氣已然嚴肅認真幾分:“我與你說過多少次了?”


    娜仁不以為意,眼睛彎成了月牙,咯咯直笑:“我隻是看看,不會吃的,哪會有危險?”


    西戎的孩童長在西戎,與中原的也大不一樣,膽子大,骨子裏有股勇猛勁兒。


    葉秋娘笑著搖搖頭:“即便如此,手上拿著它,不小心摸著了,你再把手指往嘴裏送——怎麽辦?”


    娜仁的小腦袋未想到這層,一聽,著了慌,趕緊把花扔了,一個勁兒地往葉秋娘溫軟的懷裏蹭,聲音糍糯綿軟:“小姑姑,我今夜和你一塊兒睡好麽?”


    “好。”


    剛從外麵迴來,兩隻小手凍得很,葉秋娘將它們包在自己寬大的掌心裏,細細揉搓。


    揉著揉著,娜仁悄無聲息地睡著了,而她的頭上驀地布了黑影。


    “可汗。”


    吉布楚和淡淡應了聲:“嗯。”


    坐到床沿,拉下衾被的一角,湊近去看娜仁睡得是否踏實。


    如此一來,葉秋娘與她也咫尺之間,滿身的酒氣撲鼻而來,葉秋娘的眉頭微蹙了蹙。


    其木格在京城與拓跋淵裏應外合,廢太子前幾日已貶謫肅州,皇帝命不久矣,魯王是否堪當重任又另當別論,事情一切進展順利——除了這久攻不下的涼州城。


    吉布楚和即位日短,自然不能處處服眾,攻打晉朝之事阻力不少,眼下涼州城耗了她不少心神體力,退縮主和的聲音這幾日又漸漸多了起來,她麵上淡然平和,實則心事重重。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可汗未免心急了些。”


    吉布楚和為娜仁掖好被角,聞言冷笑了聲,眼神冷厲凜然:“你到底還是記掛的。”


    “我記掛什麽?”葉秋娘很坦然,“雖說西戎養精蓄銳,晉朝未必閑著,皇帝死了,還有魯王,魯王死了,還有年幼的陳王,陳王即便又死了,朝臣怎會不親赴肅州將廢太子請迴信都坐鎮江山?反觀可汗,戰亂四起,免不得領兵親征,惦記著您汗位的人卻是不少。”


    話音才落,纖細的脖子被人單手握住,狠力往後壓,還未緩過勁來,吉布楚和冷峻如刀削的臉緊緊與自己相貼,聲音沉悶,話語卻與充斥在她周身的酒味一樣辛辣:“養不熟的白眼狼,你盼著我死?!”


    吉布楚和手勁十分之大,掐著葉秋娘的脖頸不見鬆動,葉秋娘臉色漲得通紅,雙手緊緊攥著被褥,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竟還笑得出來:“靈雀,我是在擔心你。”


    鼻尖挨著鼻尖,距離近到即便燈色昏暗,葉秋娘仍然看清吉布楚和的雙肩微微顫動了會兒,而吉布楚和在葉秋娘的眼睛裏隻看見長輩對晚輩慣有的容忍與愛護。


    “哼——”吉布楚和將手鬆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嘴角勾出一抹譏笑,“我父王在世時隻將你當作忘年之交,你也從來無心於我父王,他已駕鶴西歸多時。擔心我?你操的哪門子心?”


    信都。


    病來如山倒,皇帝病了大半個月,國事難以自理,又逢東宮出了皇家最為忌諱的厭勝之事被廢黜,隻好欽命了幾個大臣,輔助魯王監國,太子雖未立,明眼人卻看得出國之儲君已非魯王莫屬。


    診脈服藥,乃至驅邪鎮厄,皇帝的身子仍一日比一日的差了。


    神智雖還清楚,四肢綿軟,連起榻也頗為費勁,每日歇在中宮,心情倒是不差。


    寧妃自中宮出來,與前來探望皇帝的宜陽打了個照麵,溫婉行禮:“殿下。”


    宜陽素來不喜寧妃,隻自鼻子裏應了聲:“嗯。”


    從她麵前走過,餘光間瞥見她不似往日,指甲蓋未染丹蔻,素淨粉嫩。


    厭勝之物在東宮裏搜查出來,皇帝突然惡疾,實在辯無可辯,可宜陽自然不信自家仁善溫和的哥哥會心急火燎的幹出這等弑父奪位的事情,太醫院的禦醫皆一口咬定皇帝是積勞成疾,宜陽與陸禾合計商量了一番,池良俊深夜裏悄摸摸地領進來一個大夫,粗略將病情告與這大夫,大夫沉吟少頃,答說約莫是中毒,毒性發作緩慢,輕易不可察辨。


    中毒唯有解藥可解,下毒之人是誰?


    魯王監國,大權在握,她自然不能大張旗鼓地去查,即便牽掛哥哥、嫂嫂與臨安,即便憂心父皇的身體,她隻有裝作一無所知低調行事。


    陸禾前幾日遞了辭呈,緊趕著去黔州探望家人了,索性她也進宮為皇帝侍奉湯藥。


    皇帝躺在榻上,兩頰凹陷,精神懨懨。


    懿慈離他幾步遠,坐在書案邊,手抄佛經——自然是為遠在涼州的棠辭與柔珂而抄,隻是映在皇帝的眼裏便自作多情的當做為他而抄,懿慈知他心中所想,懶於辯駁。


    春華領來宜陽,一如既往的,宜陽進屋後,目光率先落在懿慈的臉上。


    寧妃學的是懿慈的神韻,像與不像全在人心。


    昔年皇帝尚在齊州為王,一眼相中了身為婢女的貞淑妃,隨後生下太子與宜陽。


    自迴信都後,宜陽並非第一次見懿慈,仍是打心底裏覺得,自己的母妃與懿慈果真相像,顰眉含笑,宛若孿生,難怪當年父皇心裏記掛著懿慈,幾乎看不上世間其他女子,唯獨娶了她母妃為妻。


    宜陽與貞淑妃母女感情深厚,貞淑妃又早早離她而去,母親的位置是他人無法替代的。


    許是因著這層緣故,宜陽對懿慈,總有由心底生發而出的好感,想與她親近。


    皇帝見她總盯著懿慈看,捂嘴輕咳了幾聲,聲音虛弱地笑道:“你這孩子,隻顧著看你母後,禮數也給忘了不成?”


    懿慈身為皇後,無論太子、魯王、陳王還是宜陽,理應喚她一聲母後。


    看著這張與自己母妃分外相似的麵容,宜陽到底邁不過心中的那道坎,經皇帝一說,收迴目光,隻向懿慈恭謹地行了個禮:“皇後安康。”


    對皇帝,懿慈是滿腔的恨意,可其他人卻是無辜的,懿慈念了十幾年的佛,早就清心寡欲,心裏沒有宜陽那麽多的計較,聽她這般稱唿,又見皇帝麵色有些許不悅,慈眉善目地應了一聲,又喚春華端來糕點,向宜陽輕笑道:“你前幾日過來沒吃到茶花糕,今日特地給你留了些。”


    懿慈與她母妃一般,平素喜好自製些精致的糕點,宜陽第一次來中宮時將滿滿一碟茶花糕吃了去,不意懿慈竟如此細心,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糕點擱在案幾上,宜陽索性坐在懿慈身旁,手裏拿了一塊,輕輕咬了一口,目光不知飄在何處,聲音也細若蚊蠅:“謝謝您。”


    懿慈擱下毛筆,側目看她,眼睛裏有少許的慈愛流露。


    十幾年前,宜陽初生,封號還是康樂帝與她一塊兒定下來的,雖說素未謀麵,轉眼間卻長到了這麽大的年紀,她不禁想到了棠辭,眸色更溫和幾分,喃喃自語:“阿玥也喜歡吃茶花糕。”


    宜陽聞言微怔,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安慰的話,又在皇帝麵前,她這個身份說出來實在不合時宜。


    正好,湯藥熬好了,端了過來,宜陽將它接過,走到床榻邊,孝順細心地喂皇帝喝藥。


    皇帝喝了藥,神情卻更加鬱鬱:“藥每日都喝,不見氣色,喝來有何用處?”


    他雖在與宜陽說話,目光卻定在懿慈的臉龐上,滿滿按捺不住不知幾時噴薄而出的貪婪與*,像是餓了大半輩子的惡狼死死盯著自己豢養多時的溫順山羊。


    中毒,並非生病,自然無用。


    宜陽心裏腹誹,嘴上安慰了皇帝幾句,也不知是為了皇帝不加收斂的眼神還是為了皇帝的身體,心裏愈加不安。


    皇帝午憩,懿慈與宜陽走出房門。


    兩人一路沉默無言,倒是宜陽先開了口:“您可有想要往涼州捎帶的東西?我可托人帶去。”


    懿慈輕笑一聲:“你父皇看守得緊,別說東西了,一句話都不許帶出去,我知你好心,卻是不想使你受累。”


    宜陽瞧得出她十分想念棠辭,但是她說的也是實話,於是隻好作罷。


    出宮後,宜陽前腳剛踏進公主府,後腳池良俊便麵色如柴地匆匆趕來——


    “殿下,大事不好!溫姑娘迴京途中被魯王的人伏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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