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祐帝年近五十,早不是當年年少氣盛氣血方剛眼裏容不得半粒沙子的睚眥必報之人。晟王謀反之事若換了當年的他,定是連坐其家人,此番隻是賜毒酒與他,令他體麵些赴死。


    豈知淳祐帝心血來潮之下,竟還親去宗人府裏與將死之人的晟王話別了番,也不知晟王與淳祐帝說了些什麽,但大抵能猜出約莫是起了爭執,還是場衝突不小的爭執——淳祐帝自宗人府歸來後,收迴用以賜死晟王的毒酒,令將其車裂,並使人自徐州押送晟王妃以及仍在繈褓中的晟王孤女與已被除去宗籍貶為庶人的晟王世子一道觀刑。


    旨意一經頒發,天下儒士清流無不口誅筆伐,怒斥皇帝此舉非仁君所為。皇帝位居九重,再如何心胸寬廣從諫如流,又怎耐得住千夫所指史冊惡名,當即下令刑部嚴加整肅民風士氣,不過兩三日已有數十位德高望重頗有聲譽的文人墨客被投入刑部“鬼見愁”裏勞筋骨苦心誌去了。


    朝野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縱是起初有幾個想為晟王求情的當下也識趣地作壁上觀噤若寒蟬。


    可凡事偏偏有例外——


    升任吏部右侍郎的棠辭一襲緋色官服經人通傳後進得殿內,恭敬地向皇帝俯首三拜,而後遞呈折子,口陳利弊。引經據典,有理有據,說得頭頭是道,且皆為淳祐帝考慮,並無絲毫偏袒晟王及天下人的痕跡。直費了一個時辰的口舌功夫,才好歹將皇帝說動了些,鬆口向她問道事已至此,金口玉言,該如何做?棠辭便答可托德宗皇帝夢中之言,如此一來,天下眾人或可稱道皇帝大孝。


    皇帝撚須點點頭,心情看著好了些,又笑問她作何成日裏或往衙署值事或入宮奏對甚少與郡主相聚,待過些日子,良辰吉日前礙於禮節可見不得多少麵了。棠辭恭謹迴道陛下有憂愁尚未排解,臣豈可安於享樂,皇帝朗聲大笑,一掃連日來的滿臉陰沉。


    是時,前殿通報兵部員外郎沈逸求見,皇帝自召了他來。


    沈逸所奏之事與棠辭截然相反,且還在禦前與一旁的棠辭話起了家常。


    “棠大人,上元夜的元宵怎地未吃便撂在那兒走了呢?”


    棠辭聞言,背上的冷汗自內向外細細密密地滲出一層,麵上卻平靜如常,微微笑道:“原來那夜沈大人也在,怎地不並桌聚聚?”


    沈逸也笑,笑得更為爽利:“不瞞棠大人,難得佳節有緣相遇我原本是想聚聚的,可棠大人與柔珂郡主耳鬢廝磨地說著悄悄話,若是叨擾甚為無禮。”


    高坐龍椅之上的淳祐帝容了他二人說了這許久不甚緊要的話,略有些不滿:“沈卿有何事不妨直說,莫要在朕麵前彎彎繞繞。”


    “是,陛下。”沈逸看向棠辭,玩味地笑道,“那夜臣湊巧在街邊一處攤子品食元宵,鄰桌便是棠大人與柔珂郡主。臣並非有意偷聽,可長了耳朵哪能透不進一縷風?棠大人口口聲聲的‘晟王叔晟王叔’,聽著竟比柔珂郡主的還順耳些——”


    一股令人不寒而粟的冷意隨著沈逸的話自脊背一路攀爬至腦髓,棠辭嘴角險些繃不住笑,強自笑道:“怎會不順耳?柔珂郡主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晟王是陛下的弟弟,豫王也是陛下如血親的弟弟,稱一聲‘王叔’莫非僭越逾矩了?”


    皇帝也點頭。


    沈逸又笑:“話是這般說的沒錯,可不知棠大人那句話是自何而起?”


    棠辭心裏早急火烤著一鍋螞蟻,慌亂之下四處逃竄,已然難理頭緒,硬著頭皮笑道:“我若遇著樂事話隻多不少,不知沈大人說的是哪句?”‘


    沈逸迎著皇帝好奇的目光,輕咳了聲嗓子,笑眯眯地道:“上元夜人多嘈雜,我也有許多話未聽清,卻正巧聽見了這句——‘晟王叔丁酉政變那時也因與我父親處得近了,險些連坐’……”餘光間瞥見皇帝臉色微變,沈逸已覺勝券在握,說話時更有了幾分底氣,“為免錯枉忠良,我自先去戶部查詢黃冊,翻找了棠大人的戶籍——令尊令堂不正在雲州好生待著麽?不過商賈人家,十二年前怎會涉及此事?”


    “沈大人莫是與我政見不合是以尋機報複?你也說了人多嘈雜,捕風捉影得來的一句話竟令你不辭辛勞地四處奔走,殊不知我當夜說的乃是‘父王’並非‘父親’麽?柔珂郡主既已為我妻子,我稱豫王一聲父王又何罪之有?”


    “哈哈哈——”沈逸大笑幾聲,歎了聲氣,道,“棠大人才思敏捷,信口雌黃之能我等望塵莫及。隻不知——‘皇帝那樣的人,連我妹妹一個小女孩都狠心困鎖……”這句話又當作何解釋?”


    棠辭不言,皇帝微眯著眼端詳了她半晌,見她雙肩微顫,緊抿下唇臉色發白,雖隻不過沈逸一麵之詞,可再想到她為了晟王求情,乃至……想到她以往筆下曾使的柳風體,皇帝冷笑幾聲,道:“押去刑部,嚴加審問!”


    寧枉勿縱!


    幽靜深宮——


    柔珂向皇帝求了幾次,好容易才求得一次可探望安寧的機會,皇帝不許他人陪同,她也隻得帶了縫製好的新衣與親手烹製好的糕點,孤身一人前來。


    步入深深庭院,雖依舊寂寥殘敗,空無一人,卻隱約覺得有些不一樣。


    落葉被掃到了一處,青石走道清整幹淨,兩棵樹木之間拉了條長繩,晾曬著衣物,風一吹,撲鼻而來一股清香。


    昨夜下了場鵝毛大雪,今晨雖稀稀拉拉地停歇了,可積雪未消融殆盡。


    庭院中有一枯樹,曾是兒時永嘉與安寧喜愛戲耍攀爬之地。


    柔珂走近了那處,枯樹底下窩著一隻小雪人,成人手掌般大小,腦袋與身子銜接之處歪歪扭扭,顯是出自二人之手,腦袋做得精致小巧,身子卻團得稚拙,乍看像隻葫蘆,再看卻又像個鴨梨,竟似比兒時阿玥在七夕佳節送給自己的那隻磨喝樂還醜些——實然透著股難得的童真。


    柔珂看著看著,忍俊不禁。


    許是聽見了動靜,自屋內走出人來,端著隻小碗,小碗裏有小勺。


    兩人四目相接時,皆吃驚地張大了嘴——


    “林姑娘?”


    “郡主?”


    林綰身後小心翼翼地探出顆腦袋,遠遠望著庭院中站著的衝自己微笑的身姿姽嫿的柔珂,她雖紮著簡樸的發髻,卻難掩精致麵容。


    柔珂向二人走近,將臉湊過去,靜靜看著安寧,眼帶笑意:“不認識了?”


    安寧怯懦懦地縮了縮腦袋,猶疑不決地抬頭看向林綰,見她點點頭,才迴過臉來,撓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視線定格在眼角下的黑痣,並無底氣地低聲喚道:“柔珂……姐姐?”


    “乖——”柔珂眉眼彎彎地揉了揉安寧的腦袋,順手用指腹抹掉她嘴角下沾染到的一團黏糊糊的蛋羹。


    林綰手上端著的小碗裏盛著的正是已吃掉一半的蛋羹,雖攪爛了些,香味仍舊濃鬱,不知添了什麽食材,柔珂眼下已知安寧得到如此照料是多虧了她,忙挽著她的手,三人一道向溫和避風的屋內去細談。


    “我自進宮後,先在教習姑姑那兒學習禮儀規矩。期間有一日我與教習姑姑同去辦事,不知怎地迷失在了宮裏,誤打誤撞地進了這兒,湊巧遇見了安寧殿下——當時雖不知殿下的身份隻覺她無人照料著實淒苦了些,還不待找當值的宮女太監詢問是非曲直,姑姑便遣人將我找了迴去,我自向她問了此事,得知詳情後心裏未免起了憐憫之心。滿一月後,姑姑原是得了郡主的囑咐要分個清閑的肥差與我,我卻鬼使神差地求她許我來這兒當值照顧殿下,說來奇怪,旁人都與我說殿下如何瘋傻發狂時如何可怖,自我來此,殿下卻與我頗為投緣……”林綰垂下眼眸笑了笑,“都是無父無母之人,想來總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罷。”


    她一邊說,一邊舀了蛋羹喂給安寧,安寧吃蛋羹時極乖,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隻牢牢盯著她看,半刻也不肯移開。


    遍觀屋內陳設,無不是幹淨齊整,即便安寧的打扮也渾然不似往日邋遢肮髒,看得出安寧很依賴林綰,也很喜歡她。


    柔珂誠懇地與林綰道了謝,又向她道:“你正值韶華,不該將光陰虛度在深宮內院中。我今日既能求得陛下進來探望安寧,來日定可求得他將安寧自宮內放出,怎可因她而拖累於你?正巧那韓護是個不長記性的,他招惹姑娘猶嫌不夠,不日前竟還與光祿寺卿家的謝公子對一來京經商的米商之子起了色心,蟻膻鼠腐至極。米商之子不從,他二人竟將其弄死,引得湖州諸位米商一道罷市抗議,力要朝廷給個說法——韓護如今攤上這麽個麻煩,輕易不得脫身,再無暇顧及於你,你若想走,我可助你。”


    林綰猶豫了一番,正巧安寧甜膩膩地喊了聲“綰姐姐”,她又想起那日安寧的慘狀,隨即搖頭道:“多謝郡主一番好意。我已沒了爹娘,舉目無親,即便出宮也不知去往何處,不若與殿下相依為命——”安寧怎麽說也是個公主殿下,她又改了口,“不若與殿下在此結伴。”


    因有幾麵之緣,柔珂算是知悉她的脾性,當下已不再勸,隻又向她道了謝。


    話說得差不多了,柔珂打開食盒,笑道:“不知你在,糕點隻做了一份,你與安寧同吃些——不過是我的手藝,上不得台麵,盡管吃便是無需客氣。”


    話音剛落,手腕上戴著的珍珠串驀地繃開,劈裏啪啦地落了一地,柔珂右眼眼皮也隨之突突跳動,心下倏地一沉,竟莫名心慌意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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