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律,在外之藩的藩王每三年迴京述職,若迴京述職必先遞呈請旨,除此以外,若無聖意不得入京,每次入京述職隻得在京城裏滯留五日。


    晟王,德宗皇帝的幼子,當今聖上淳祐帝的幼弟,二十七歲的年紀,膝下一子一女,長子自五歲起便入京擔任東宮太子的侍讀,困居信都。


    此番晟王述職,正好撞上正旦,三年前晟王稱病未至,使得淳祐帝一直掛念在懷,是以邀他索性留到上元節再啟程迴徐州。皇帝既已開口,晟王豈有不應的理,俯首謝恩,與未及弱冠之年的王世子享了幾日天倫之樂。


    自成祖起,每年元月初八至元月十五上元節京城東華門外設有兩裏長的燈市,夜禁不興,通宵達旦,青石板道兩旁的樹木上皆掛滿了飛禽走獸形式各異的花燈,待天色漸黑後將其一一點燃,火樹銀花不夜天,歸家時即便無月色照耀亦可吹滅燭火,沿著煙火一路暢行。


    上元夜,午門前的廣場彩燈堆疊如山,又有絢爛奪目的花炮煙火可觀賞,聚集圍觀的民眾繞了裏三層外三層,堵了個水泄不通,喝彩聲尖叫聲拍手聲,嘈雜喧鬧此起彼伏。


    攤販前,柔珂左看看右看看,抿唇深思半晌,終歸未下定決心。


    攤主才招待了一批客人,轉過頭來見這位容貌昳麗身姿端美的姑娘還猶疑不決,正想與她說幾句,使她盡早買了花燈,哪知突然來了個身穿緋袍的年輕官員——推知應是個大來頭,忙使出十成的解數招攬。


    攤主一說話,柔珂稍稍醒了神,側臉一看,卻是笑了出來:“你來得好,我正發愁不知小漁與溶月她們喜歡哪一個。”


    攤主一聽,樂了:“哎喲,二位是相識?”


    棠辭點點頭,攬著柔珂的肩膀,笑說:“她是我妻子。”


    雖則不是頭一次聽棠辭說這樣的話,可眼下周遭許多人瞧著,柔珂還是禁不住微微臉紅了,幸而人頭攢動光影交錯間掩映在了紅紅綠綠的花燈之下,看不分明。


    攤主是個會做生意的精幹人,當下拍手讚了個馬後炮:“姑娘這般相貌的人果真隻有大人這樣的少年英才恰能相配!看二位這般恩愛,應是新婚燕爾罷?小店正好有一批特製的花燈,是供與夫妻相好的,二位不妨看看挑挑?”


    柔珂欲與他說還未成親,棠辭卻快了她一步,莞爾道:“勞煩小哥了。”


    待那攤主不知從哪兒抽出兩盞花燈,初看時平平無奇,吹了火折子點燃了,也平平無奇。


    攤主轉了個邊兒,將兩盞花燈的雕花木杆遞給二人,悄摸摸地向她二人指了指花燈內側,笑得露出了整齊的一口白牙:“如何?待燈市過了也不必扔了,用作閨房之樂不是?”


    這花燈確是不愧“特製”之名,從外看不過是一隻紅眼睛短尾巴的小兔,提著花燈向裏瞧去,竟是男女歡合之景。


    柔珂看得口幹舌燥渾身發燙也說不知是被驚的嚇的還是氣的惱的羞的怯的,不意棠辭卻十分歡喜,自懷裏摸出幾兩銀子親手遞與攤主,令他再選兩個給小女孩玩鬧的花燈。


    棠辭提著三隻花燈,徑直向前走去,邊走邊道:“阿涴,我今夜來遲了。皇帝禦駕登上城樓觀賞燈火,不免要與其他文武大臣一道向他賦詩助興,湊巧遇上了陸禾——就是我與你說過的那位……”她說著說著覺著不對了,扭頭一看,柔珂卻是站在離自己十步遠之外的地方,半步都不肯再近身。


    “怎地了?”棠辭疾步上前,關心道,“可是這兒太過擁擠了,將你暈著了?”


    柔珂不說話,隻向她手上早已吹熄的燈籠使了使眼色。


    棠辭順著她的視線一看,不禁失笑,立時吹滅了花燈,一手提著三隻花燈,騰出隻手來捏了捏她的臉蛋:“你不喜歡這東西,方才為何不說?我見你不說話,隻以為你是喜歡卻羞於啟齒,才使我自己做了個壞人。”


    “我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你幾時辨不清?分明是有意使壞。”柔珂見她提著三隻花燈頗為費勁,想為她接過一隻來,卻被她攔阻了。


    “哪有逛燈市還令自己的妻子受累的丈夫——交與我罷,不重的。”棠辭又換做兩隻手提花燈,令她挽著自己的手臂,兩人一道同行,“兒時你在貓兒房看……那些也看得那般起勁兒,我自然是覺得你喜歡。”


    話音剛落,手肘處的嫩肉傳來一陣揪心的疼痛,還不待棠辭齜牙咧嘴地緩過痛來,柔珂卻又緊接著踹了她一腳,撥開人群直往外跑。


    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地,若是弄丟了人可不好辦,棠辭立時拔腿去追,並在心裏叮囑自己下次逗弄她也當知曉些分寸——言下之意就是下次還要逗弄她。


    也不知道追了多久,追了幾條街,好歹在街口轉角處尋到了人影。


    停在原地喘了幾口氣,走過去正要撒撒嬌,卻被躲在牆角的柔珂拽到身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酒樓前滿是人影,進進出出,唿朋結伴,是以棠辭方才並未瞧見就在她二人不遠處,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不知是誰在與胡來彥說話,兩人交談間多是那人說胡來彥聽,不時點頭迴應,尊卑立分。


    棠辭與柔珂雖是雙雙豎長了耳朵,可周遭人聲嘈雜,所獲零稀,卻是皆聽出了二字——晟王。


    “哈哈哈——”胡來彥忽地側身向了酒樓,向那人笑道,“上元節乃難得佳節!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此處高樓之上可遍賞夜色,我早訂了雅座,曹將軍不妨同來。”


    曹將軍依言而行,轉身時腰間牙牌顯出——令眼尖的二人大驚失色!


    因著這起變故,二人遊玩便不甚盡興。


    魂不守舍地胡亂尋了個元宵攤子,坐下來時仍舊愁容滿麵。


    柔珂到底比棠辭遇事鎮靜些,一路走來細想了番,又將正旦時內宮賜宴的情景在腦海裏過了一遍,才向棠辭勸說道:“晟王叔與胡來彥這廝素無齟齬,他向來安居於徐州一隅,黨爭不涉,朝政不聞,縱是何人想使他絆子也尋不到由頭不是?再者,晟王叔明日便該啟程迴徐州王府了,此番又是皇帝相邀,正旦賜宴時我在旁觀望,皇帝待王叔倒是極好的,想來左右出不了事。”


    元宵攤子裏食客頗多,你來我往之下盡是店家的唿喝聲與食客的應答交談聲,輕易聽不清他人說話。


    “帝王心術,如何做得準?十幾年前他……”棠辭一時泄了氣,自個兒悶了盞茶,悶悶道,“算了,不提也罷。”


    十二年前,那時尚為齊王的淳祐帝裝乖裝巧,不知瞞了多少人,待幡然醒悟時已是養虎為患追悔莫及。


    “我也知皇帝的心思難猜。”柔珂一下一下地撫順她的脊背以示安慰,又侃侃而談,“可正因他是位居九重的天子,做什麽皆得有理有據地公諸於世,晟王叔自入京後不過每日喝茶飲酒,連府邸都少出,哪來的把柄可尋?指不定是好事,魯王他們欲招攬於他呢?”


    “阿涴,你不知——”棠辭急得很了,聲音不自覺大聲了些,引得數人側目,忙緩了一會兒,靜下心來才湊至柔珂的耳畔低聲道,“晟王叔丁酉政變那時也因與我父親處得近了,險些連坐,也是因著秦延等幾位大臣求情又著實年幼不知世事才免於一死——此事你莫是忘了?皇帝那樣的人,連我妹妹一個小女孩都狠心困鎖,遑論晟王叔呢?”


    經棠辭這麽一說,柔珂立時冷汗濕透一層衣衫,竟覺皇帝此番行徑內裏存著的心思恐怕當真深不可測。


    是時,馬蹄聲大作,飛沙走石地奔來一列紅纓盔甲的兵士,隊首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將軍。


    棠辭與柔珂心裏咯噔一跳,徑直略過才擱在桌上的兩碗熱騰騰元宵,俱都起身疾步而去。


    羽林衛訓練有素,不一會兒功夫便沒了人影,隻留下浮在虛空中繚繞於精致花燈間的餘塵。


    上元夜雖一向有巡邏守夜之人,可多年不曾有過這陣仗,好熱鬧的百姓早圍作一團,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我孫子在羽林衛裏當個小差,他今日向我說晚上不便過來賞花燈了,我多嘴說了一句——朝廷哪有這般折騰人的,休沐日都不得與家人團聚。他便悄悄與我說,是夜裏怕有變故,我還想著這天下太平的,又是天子腳下,哪裏會有什麽變故,恐他年輕人少見多怪,不曾想還真是個大變故!”


    “可不是!這晟王是什麽來頭?竟敢在府裏藏龍袍?”


    “嘖——藏龍袍算得什麽?聽說先是自徐州晟王府邸搜查出兵甲器械,事關重大,徐州布政使悄悄地遞了個六百裏加急的文書,又自信都藩王府邸裏搜出龍袍,這才人贓並獲的!”


    ……


    柔珂與棠辭站在一旁,一字一句地聽了去,心也隨之一下一下地沉入了地底,涼透了。


    許久,直至圍觀之人皆散了去,入夜的冷風一吹,棠辭鬆開緊咬著的唇瓣,失魂落魄地抓過柔珂的手腕,緊緊的,半分力氣都不肯鬆懈。


    你還在,幸好你還在。


    棠辭蒼白的臉色讓柔珂愈加心疼,血脈僨張下也顧不及這是熙熙攘攘的街頭,將她抱在懷裏,一遍一遍地哄慰:“沒事沒事,晟王叔怎會是那樣的人,老師定會有法子。”


    她一遍一遍地說,聲音卻一次一次地低下來,被孤立無援的絕望深深地籠罩著,說到了最後大千世界裏好似隻餘下她二人,隻餘下兩顆涼透了不能自持的心,隻餘下了低低的啜泣聲。


    在絕對至高無上的皇權下,人們——向來是這般無助。


    哭泣,不過是一時情緒的宣泄,棠辭很快靜下心來,抹了眼淚,與柔珂一道向吏部尚書府去。


    元宵攤子前,柳樹下——


    身姿婀娜的□□水蛇般貼著,輕搖蒲扇,收迴目光,眨眨眼睛輕挑道:“喲——沈公子莫非還傾心於那位姑娘?怎及得上我的姿色……”


    她話未說完,那位沈公子已然轉身離去。


    夜色,光怪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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