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狹窄的灶房裏,一張張麵皮已擀製好,架在灶台上的鐵鍋裏沸水咕咕冒泡。


    在掌心裏攤好麵皮,用筷子團好肉餡,麵皮邊沿沾上少許水,手指捏壓出細密相間的花紋——這般統共包了十幾個餃子,陸禾將它們一一下鍋了。


    又拿出一隻瓷碗,舀了新鮮的雞湯,驀地腰間被人輕輕抱住,耳畔傳來宜陽好奇懵懂的聲音:“就一碗?我們一塊兒吃?”


    不是嫌惡的語氣,暗藏了拿捏得當又抱有懷疑的欣喜。


    陸禾搖搖頭,微笑道:“先煮你的,你方才不是說你餓了麽?”


    麵皮是新鮮的,肉餡是才拌好的,熱水滾燙,一會兒的功夫便可盛碗了。


    宜陽正想將熱乎乎的餃子端走,卻被陸禾攔住了,隻見她兩隻手指先試了試碗沿的溫熱,又尋來一匹幹淨的手巾,包好瓷碗的四周才端到了木桌上,拉了張木凳,遞給宜陽一雙筷子與一支湯勺,對她道:“你先吃著,若是不夠我再煮給你吃。”香味撲鼻,賣相卻隻能算得中下品次,瓷碗也簡陋得很,陸禾頓了頓,歉意道,“今夜不知你會來,這個時辰也不知附近的酒樓是否還有席位,吃不慣的話你盡管說,我……我出去買合適的菜肴。”


    “吃得慣的!”宜陽埋頭進了碗裏,吹散了熱氣,兩隻餃子滑溜溜地塞進嘴裏,狼吞虎咽,臉上笑開了一朵花,“我第一次吃你做的東西,怎會不喜歡?”


    許是再聚之日無期,宜陽雖笑得這般開心肆意,陸禾心裏卻泛起層層苦水。


    轉過身去,一麵包餃子一麵問道:“我還未及問你,你是如何進來的?怎地……弄成了那副模樣。”


    宜陽喉間一梗,險些被才喝進去的湯汁嗆得猛咳,緩了一會兒,斟酌掙紮了一番,才支支吾吾道:“我……我說了你不許笑我啊……”


    陸禾點頭:“好,不笑。”


    “今日除夕,池良俊不是要歸家與家人團聚麽?我便令他悄悄地將我同帶出公主府,在臨近街口時我躍下車駕,一路躲躲藏藏地找到了這兒。可大門緊閉,又在鬧市裏,我不敢敲門,也不知敲了門你許不許我進來。繞著小院晃了一圈,好容易尋到個……嗯……尋到個狗洞……我……我就鑽進來了……”宜陽說到最後,聲音已細若蚊蠅,舀在湯勺裏的餃子也忘了吃,也不知是熱氣熏得還是旁的原因,脖頸已憋得通紅。


    陸禾背對著她,雖不聞笑聲,借著燭火依稀可見雙肩抑製下的微顫。


    宜陽放下湯勺,兩三步搶過去,扳過她的肩膀,纖眉微挑,嬌嗔道:“明明答應了不笑的……”


    陸禾拚命別過臉去,聲音有些不對勁:“好了好了,你容些時間,我緩過來了便不笑了。”


    一雙細膩溫潤的手掌捧過自己的臉龐,被迫地轉迴去,盡量壓低了腦袋,卻聽見宜陽懊惱而心疼的聲音:“你怎麽又哭了?好端端地哭什麽?我偷親你的時候你都不哭,拿自己出糗的笑話說給你聽,你卻哭了?”


    眼前這個自己巴不得揉進懷裏,放進心底疼寵的人依舊沉默不語,宜陽整個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得抬手幫她擦拭眼淚,一麵說道:“你總不會是憋笑憋的罷?那你盡管笑好了,反正……反正我在你麵前從來都是丟臉的,沒骨頭沒脾氣……”


    手腕驀地被陸禾緊緊握住,卻見她通紅了雙眼對自己聲嘶力竭地吼道:“你為什麽就不恨我?短短數日內,我令你頂撞了皇帝,令你委屈至極地在奉先殿罰跪,又令你淪為眾矢之的被皇帝發落至茂州守陵,連除夕之夜都不能與家人團聚。對人低聲下氣地說話,用自己滾熱的心去捂一個好似永遠隻能疏離淡漠的人,鑽狗洞弄得滿身泥濘惡臭熏天……這些與我相識後才破天荒做了頭一遭的事不勝枚舉,你為什麽就不恨我?!“


    “不恨你?為何不恨你,我恨你恨到了骨子裏。”宜陽寂寥落寞地垂下頭,“自奉先殿那日後,我在府裏閉門思過。隻尋思著等哪日父皇氣消了,再進宮求他許我不嫁,不能見你,每日便心心念念地記著這檔子事,靠著這根繩索繃緊了腦子,渾渾噩噩地進膳就寢,生怕還未遂願便形銷骨立無顏見你。可還未等到那日,父皇一道旨意將我罰去守陵,始作俑者竟還是你,傷心難過、不可置信、手足無措……我已記不清當日我是怎樣熬過來的。太子哥哥和阿嫂都來探望我,安慰我,我閉門謝客,隻將自己鎖在房裏漫無目的地思索。起初,我不知你是有多恨我多厭惡我,才心甘情願地為胡來彥與魯王賣命,我想了許久也想不明白,後來想著想著,所有繁雜無邊的事情一一拋開,腦海裏隻剩下一個你,你說過的話在耳邊縈繞,你的模樣隻消一閉眼便如暖和的薄毯般鋪滿了腦海,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隻在輕輕觸及的刹那煙消雲散,恨不得將自己揉進毯子裏,再不與你分開。”


    “也多虧我這般想你,往日與你相處的絲毫點滴皆不厭其煩地尋來迴味。想著想著,思緒定格在奉先殿那日的清晨,你分明那般心疼我,分明那般不願我受傷,為何還會如此待我?像置身於一片黑暗中,驀地遠處亮起一豆光亮,借著光亮一路走去,豁然開朗。”


    陸禾早已泣不成聲,握著宜陽手腕的手業已鬆開。


    宜陽抱緊了她,輕聲而堅定地道:“我以往不曾愛過一個人,總想著將自己認為最好的給她便是愛,殊不知有時會適得其反。我認為鞠夢白若是進京,與你萬般好處,我便不由分說地命人將她護送至京,使她葬送了性命,你因此怨我恨我乃至以此事彈劾我蔑視王法無可厚非,我起初也這般想的。我認為與你一個清白之身是我等你候你最好的決心,我便進宮尋我父皇向他坦白,卻使你飽受良心的折磨。”


    “若不是我……你怎會觸怒龍顏?陛下向來疼你寵你……還未在一塊兒便使你受了許多向來不曾受過的苦難,我不敢想,你執意與我相守,日後會是怎樣……”鞠夢白之死陸禾並非無一絲芥蒂之心,可思前想後,她能怪誰?莫說宜陽,便是她自己,先生在世時若是警醒著些,不令先生將沉屙舊疾瞞得那般嚴密,怎會落到這樣的境地?陸禾又向來是個寧願將罪責搪塞於己的性子,在知曉了宜陽並非有意虐殺先生後反一時茫然無措,卻也找不著借口與理由來怪罪他人。


    宜陽輕輕一笑:“傻瓜,父皇與我生氣不全是為了此事。他老人家隻鍾情於懿慈皇後想必你早有耳聞,魯王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個女人,仗著與懿慈皇後有幾分神似短短時間封妃榮寵。看著她,我便不自覺地想到了我母妃,說句不孝的話,當初她也是沾了懿慈皇後的光才得以攀龍附鳳,原本一切相安無事。直到後來,我父皇自齊州起兵,奪了帝位,我母妃與我一道由人護送至京,她那時身子已不大好,以往若在齊州,我父皇定是日夜守護在她床榻,可到了信都,懿慈皇後便在眼前,我父皇眼裏哪還容得下我母妃。沒多久,我母妃便遺恨辭世了,可笑的是,她彌留之際,我父皇仍舊守在碧雲寺裏乞求一見。”


    “我因此對我父皇心存怨懟,隻是輕易不敢發作,那日被寧妃激了幾句,壓不住心中怒火才憤然質問引來禍端,實則與你關係不大。”


    兩人互相敞露心扉,吃了餃子,洗了碗盞,恰聞屋外煙花聲大作,一道踏出門外,席地坐在院中。


    月華滿地,流光溢彩。


    宜陽將腦袋枕在陸禾的腿上,仰頭望天,鋪滿夜空的煙花映在桃花眼裏,綻出朵朵絢爛奪目的花。


    “一年,並不長,你在茂州,莫要鬧事,好生待著。”清風徐來,吹亂了宜陽出浴後並未綰係的發絲,陸禾將那幾綹不安分的青絲別到她耳後,向她道,“一年,我會將胡來彥扳倒,使他自食惡果,到那時,我定屢獲升遷官居要職,使些手腳助我遠在黔州的娘親與妹妹毫發無損地脫身並非難事。待你迴京,向陛下求嫁與我,陛下心下對你有愧,定會應允,我會將身份秘密牢牢守住,與你白頭到老。”


    宜陽猶豫了片刻,答:“好,我應你。”


    她卻不知,陸禾聞言,心裏長長地舒了口氣——無論如何,她向來不是願意拖累他人的性子。


    “我若想你了,怎麽辦?”


    陸禾輕輕一笑,牽著她的手,站起身來,往庭院中載的一株梅樹而去。


    左挑右撿,別了枝飽滿清麗的梅花,遞與宜陽,笑道:“過幾日,我不能前往送別,此物可代柳條,見它如見我。”


    魚傳尺素,驛寄梅花。


    “為何見它如見你?”


    陸禾敲了宜陽的腦袋一記,隨即將她抱在懷裏,微闔雙目,輕聲道:“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


    翌日。


    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


    池良俊的車駕如約停在街口,他正晃著兩條腿,頻頻點頭昏昏欲睡時,車簾不知被何人掀開,鑽出陣陣冷風,凍醒了他。


    “殿下——!”池良俊又驚又喜,大聲叫喚了一聲。


    一身清逸男裝打扮的宜陽立時剜了他一眼:“想將附近巡邏的差役招來麽?噤聲。”


    池良俊點頭稱是,大著膽子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向她道:“殿下……您可與陸大人說清楚了?”


    宜陽不答反問:“安排你做的事,你可還記得?”


    池良俊微怔了怔,才低頭沉聲道:“記得,無論京中出了何事,傾整座公主府之力護佑陸禾。”


    “如此,我才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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