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往信都的官道上走著一輛馬車,隨行有兩列兵士。


    趕車的馬夫是個白麵微須的青年人,一張清秀白皙的臉被唿嘯而過的寒風肆虐得通紅,鼻間被凍得直流清涕,胡亂拿衣袖抹了幹淨。


    他可半點不敢耽擱,這些兵士來鎮裏拿人的時候個個鐵青著臉,半句不合便拔刀恐嚇,也不知鞠先生是將京裏的哪個達官勳貴得罪了,竟受此冷待。


    雲州一年四季天氣溫和,夏無酷暑冬無嚴寒,因此,出了雲州地界,小夥子可算是嚐到了苦頭。風餐露宿地趕路,每頓都隻能吃硬邦邦的冷饅頭,撇開這些不談,一陣冷似一陣的寒風,偶爾還夾帶著徹骨寒心的細雨,無形中將前方看不到盡頭的道路又往前拉長了許多,且路上連個嘮嗑的伴兒都沒有,一唿一吸間難熬極了。


    “咳咳咳——!”車廂內又傳來沉悶厚重的咳嗽聲,小夥子聞聲直皺眉,暗忖著自打上路那天起,鞠先生這風寒便愈發嚴重了,若再不求醫問藥,恐將病情耽擱了,拖成肺癆可是要人命的。


    撩開門簾一角,小夥子一麵抽打馬屁股一麵向內裏窩在角落的鞠夢白低聲問道:“鞠先生,再往前走約莫一個時辰便有村落人居,應當有江湖郎中的,我與他們說幾句好話,你去看看病罷?”


    因他這一掀簾,冷風爭先恐後地從不大不小的縫隙裏鑽進車廂,耀武揚威般唿啦啦繞著圈,鞠夢白渾身惡寒,無力地攏了攏衣領,刹那間喉嚨裏便有腥甜湧上,一陣猛咳後攤開用來捂嘴的手巾一看,又是一灘殷紅的血跡。


    許久,她緩下心神,平和氣息,收了手巾,才依循聲音方向側過臉去,微微一笑:“無礙,你好好趕路便是。”


    小夥子欲言又止,耳邊又有兵士在厲聲唿喝,隻好放下門簾靜心驅車。


    待一切歸於平靜後,鞠夢白輕聲一歎。


    兵士來得突然且蠻橫無理,信都那兒也有許久不曾來過書信了,可想而知定是出了事故,無論如何,她也得拖著這副殘軀病體去看看陸禾,看看那孩子可曾如她所願過得安好,如此,便是命喪黃泉也無遺恨了。


    信都。


    天氣轉冷,皇帝身體抱恙,宜陽自去皇宮探望,侍奉湯藥,一連伺候了三日三夜,極為孝順。是日皇帝午憩時,見她仍淚眼汪汪地候在床邊,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分外心疼,於是直說見了她便心裏堵得慌,使人將她趕了出去。


    出宮迴府的車輦內,宜陽一隻手支著下巴,心思雲遊九霄,精神懨懨。


    不為別的,隻為陸禾。


    連日來,不斷遣人打聽,陸禾調往刑部任職後可曾受到誰的欺負打壓了,陸禾調往刑部任職後可曾有人指點政務,陸禾調往刑部任職後可曾與胡來彥生出衝突了,陸禾調往刑部任職後可曾與不該相交之人打交道了……


    內侍聽到此處,問了句,殿下,哪些是不該相交之人?


    脂粉撲得過濃,花鈿貼得過密,發髻紮得過美,珠釵戴得過多……


    宜陽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長串,最後卻聽那內侍為難道——殿下,刑部裏並無女人任職,陸大人並無機會拈花惹草,無從偷腥的。


    宜陽聽得一怔,隨即臉上微紅,她對陸禾的心思竟顯而易見到了這個份上?連內侍都輕而易舉地看了去。片刻後麵無表情地命那內侍去賬房處領賞銀,隻因拈花惹草與偷腥二詞用得甚為討她歡喜。她卻哪裏知道,內侍不過是讀書少,在腦子裏胡亂撿了兩個詞語出來裝裝麵子,不曾想還瞎貓碰上了死耗子。


    摸了摸腰間所佩戴的玉玦,摸至缺口處,想起與陸禾的最後一麵,眉心不由自主的緊蹙成峰。


    當時……是不是下手重了些?聽那日傳旨的內侍說,隔了一日臉上的指印還腫著一指多高,擦抹的可是消腫化瘀成效極好的藥膏。陸禾會因此對我心生恨意麽?會的吧,否則也不會這許多日子都不過來探望我了。說不定……是刑部事務繁忙,她才上手難免應接不暇?雖說進刑部是陸禾的意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成日裏與自己的殺父仇人共事,撇開是否悒悒不樂不談,卻已如臨深淵,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危。


    宜陽開始有些後悔不假思索地便向皇帝請旨,將陸禾調往刑部之事。


    可轉念一想,鞠夢白不日便可抵京,有了陸禾牽掛惦記似乎無所不通的先生陪伴在側,總該多幾分勝算罷?


    想著想著,宜陽又有些後悔命人將鞠夢白帶到京城,再怎麽說,鞠夢白給陸禾出了那麽個餿主意,將自己當做猴來戲耍,哪能什麽苦頭都不吃便能安安穩穩地抵京與徒兒朝夕相對?即便她自己,也好幾日沒見過陸禾了呢。


    心裏憋悶得慌,宜陽信手掀開車簾一角——酒樓幌子、店鋪匾額、行腳商簍、青磚黑瓦……一一從眼前晃過,桃花眼裏平靜如水,波瀾不驚,直至車駕行到街角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恰合其時的映入眼簾,撞入心底,水麵上猶如被垂柳輕拂,癢癢地漾開圈圈漣漪。


    車駕愈走愈近,那身影由遠及近,與人相爭的聲音也漸漸清晰明朗——


    “謝公子,今日雖是休沐,家裏還有急事待我置辦,在此先謝過相邀之意,來日定登門拜訪。”


    陸禾欲走,謝公子卻不肯罷休,拽住她的手臂,笑得輕挑:“陸大人急著去作甚?聽說陸大人還未娶妻,莫是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碎事務?喲喲喲——瞧瞧陸大人這細胳膊細腿兒的,我卻是舍不得陸大人操勞傷身的,有何事不妨交給我府裏這些個奴仆,你便與我迴府聊幾句話罷!”


    這謝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光祿寺卿的嫡長子,好男色,家裏供養著數十位麵首孌童。


    他手勁大,陸禾掙脫不得,眼見便要被他強拽了去,忽見匆匆走來一青衣內侍,向二人先後躬身施禮後才滿臉堆笑,道:“陸大人,宜陽殿下有一詩篇不得其解,欲向您求教。”


    陸禾升遷至刑部員外郎之前於宜陽公主府擔任侍講學士,謝公子豈有不知的理,眼下順著這內侍所指一看,果真街邊停著一座金玉雕飾華貴無比的車駕,隻得憤懣難平地鬆開了陸禾的手,眼睜睜看著自己垂涎多時的美色如煮熟的鴨子般撲騰飛走。


    步入車廂,陸禾麵色如常地恭敬施禮:“殿下。”宜陽不作搭理,手中擎著本書卷,垂眸閱覽,頗為認真。陸禾候了片刻,終是無奈地提醒道,“殿下,書……拿倒了。”


    握著書卷的手微微一抖,宜陽定睛一看,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字俱都天旋地轉地倒立在眼前,輕咳一聲,麵無表情,聲音也四平八穩:“這本書,向來是倒著看的。”


    “……”陸禾抬起眼皮瞥了眼書皮,心下了然後頭垂得更低,“殿下說的是,臣孤陋寡聞了。不知……殿下欲求教哪一詩篇?”


    車廂兩側皆有寬敞舒適的坐榻,一側則是食案,其上置有精致的糕點與上等果品。


    宜陽坐在正中,陸禾坐在一側,相隔不遠,卻也不近。


    放下書卷,不動聲色地坐近了些,與之同時的卻是陸禾麵色凝重地更坐遠了些,一個坐近幾分,另一個便坐遠幾分,眼見她再多挪幾步便得摔落下去,宜陽徑直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堵住了她的退路,牽過她的手背,向她問道:“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請先生為我解之一二。”


    宜陽眼神灼灼,透露出的是無意遮掩的愛意,卻令陸禾如坐針氈,她將臉別過一側,緊抿下唇,良久才沉聲道:“臣才疏學淺,此題……無解。”


    “為何無解?”宜陽與陸禾貼得如此之近,吐氣如蘭。


    陸禾心生逃遁之意,往另一邊微挪了些,身子整個兒往下縮了縮,微闔雙目,顫聲道:“情之一字,向來無解。”


    宜陽一隻手撐在坐榻之上,徹底攔住了陸禾的去路,另一隻手依舊牽著陸禾的手背,蹲坐在她的身前,巧笑嫣然:“先生,地方左右隻有這般大,你還想去哪兒?”


    四下闃然,隻有車輪轆轆之聲縈繞耳畔。


    陸禾終是敗北了,她緩緩睜開眼睛,再不逃避與宜陽情意洶湧的目光直視,慘然一笑:“殿下貴為公主,金枝玉葉之體,自是殿下命臣去哪兒臣便去哪兒,若無殿下旨令,臣並不敢擅自行事。”


    從陸禾進來後,宜陽便一直未曾將視線從她臉上身上挪開過,指痕消褪了,人清瘦了,梨渦未見,笑意沉重,按理說宜陽該是心疼的,可此刻聽了陸禾所言,真是恨不得將她狠狠再打一頓才好!


    攥緊了拳頭,又灰喪頹唐地鬆掉,宜陽也是一笑,卻如寒冬臘月的晨曦帶著冷意:“先生說得冠冕堂皇,哪次我的旨令你做到了哪怕五分?!我令你無需在我麵前稱臣,你做到了麽?我令你將我看作尋常人,無需介懷尊卑貴賤,你做到了麽?!”


    輕薄的下唇被咬出了血痕,陸禾渾然不覺疼痛,滿懷愧疚,眸色難掩掙紮與不忍,低聲道:“……臣有罪。臣與殿下雲泥之別,不敢與殿下攀交,臣無意步狄嵐的後塵,也還請殿下以懷思公主為前車之鑒,早日迴歸正途。”


    陸禾也曾在心裏問過自己,喜歡宜陽麽?


    若說沒有一絲喜歡是做不得真的,宜陽容貌姣好,待人真摯,尤其待自己是體貼嗬護到了心坎裏,陸禾自認不是鐵石心腸,怎會不動心?


    可她要複仇,往好的想,有朝一日能將胡來彥繩之以法,這期間得花多少光陰年歲自己無可推斷,若到得那時,自己年老色衰,宜陽還會喜歡自己麽?往壞的想,若東窗事發,等待她的隻有死路一條,那時她是讓宜陽與自己天人永隔還是想讓她和懷思公主一般自盡殉情?


    怎麽想,都不得善果,她隻得一遍遍地狠心將宜陽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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