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夾道內,走著兩個青衣內侍。


    一個眉目生得開闊頗為大氣,一個眼角耷拉稍顯卑怯。


    這兩人方才受棠辭差遣為她奉茶,按說宮殿裏的值房通常備有熱飲茶水,可安寧那兒冷清了十幾年,被撥去當值的內侍和宮婢一個個無人管束便懶怠許多,品次稍好一些的茶葉要麽遭人偷偷帶去宮外賣了要麽就是聊天調侃的時候被奴才們自個兒用了,餘下的早就生了黴,哪裏還能泡給棠辭喝。


    起先開口向棠辭討好不過是在宮裏逢迎巴結達官顯貴用慣了的嘴上功夫,誰曾想這位大人竟不像以前奉命過來探望的幾位大人那般走走過場,擺足了久聊的架勢。於是隻好琢磨著去膳房傳長壽麵的時候順便討包茶葉討碗井水,一並帶迴來。


    此刻,眼見再拐過一條甬道就快到了宮殿正門。


    其中矮小些的內侍提著滿滿當當的食盒,左思右想還是大著膽子碘著臉皮朝旁笑道:“你恁地忒膽兒大了些,一年前那及笄禮哪是咱想出來的?不說咱想不想得出,笄禮冠服和發釵那些個物事若不送到宗人府報備再由內務府采辦,隻憑我們幾個小嘍囉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辦。”


    棠辭既然是奉皇帝的命來辦事,對她撒謊豈不是等同於對皇帝撒謊,那可是掉腦袋的大罪過。


    高個的內侍渾不在意,嗤笑一聲,白了他一眼,指了指腳下的地磚:“但凡在這裏做事的,哪個不是過的在刀尖上玩雜耍的日子?要照你這麽說,必得畏頭畏尾地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宣宗年間那位伺候在皇帝身邊瞞天過海給成祖遞消息的老祖宗倒成了瞎貓碰上死耗子湊巧撞出的似錦前程?那及笄禮是柔珂郡主提的不假,可她當時在外為豫王妃守孝,不過是仗著和時任宗人令的楚王爺有幾分交情命人將這事過了過他老人家的耳朵,楚王爺耳根子軟許也是有些憐憫心疼這侄女兒,遂悄悄地在檔上記了一筆,往內務府上報的禮單也是簡陋粗糙得很,日後即便陛下提起,看著那張禮單上的區區幾匹綢緞幾支發釵也不好發難,興不起什麽風浪。”


    那內侍算是聽了個透徹明白聽了個醍醐灌頂——因著安寧殿下身份特殊尷尬,近兩年來陛下時常做噩夢性情也隨著愈加難猜了幾分,楚王爺為安寧記的這一檔及笄禮更是幾乎無人敢四處傳聞說道。因此方才向棠辭說的那番話隻要順順當當麵不紅氣不喘地說圓了,何愁有人捅破呢?


    不過豫王一脈雖說是異姓王,可自打成祖登基論功行賞被封王以來,後世哪個承爵的王爺與當朝皇帝不是隻差了血脈相融的兄弟親情,若真論起輩分來說柔珂也與楚王爺的侄女兒無異。再者,楚王爺年近半百,怎麽說也是柔珂的長輩。這內侍方才聽他說柔珂與楚王爺有幾分交情險些繃不住嘴笑了出來,於是忙又打趣說笑了一句。


    “你懂個什麽?”內侍警惕地望了望前後,見四下無人才低聲說道,“佛法講究機緣,被主子青眼是機緣,可若是自己本身便是人人巴不得碰上一碰的活菩薩,哪裏還要別人提攜,自個兒便能平步青雲。這柔珂郡主——也不知是不是豫王老祖宗顯靈,在她身上施了什麽法術,才將她弄得昔日上到老下到小整座宮城裏姓唐的主子就沒有不喜歡她的。與楚王爺交情好還是尋常事暫且不提,你卻也別怨怪我聽了這些故事不跟你掰幾句,咱幾年的兄弟了,要說便與你說稀罕事兒。”


    那矮小的內侍忙哎哎的連聲答應,顯是急不可耐。


    “你入宮年歲少,也不知你曉不曉得永嘉公主。”冷風灌入內侍的衣領內,凍得本就強撐膽大的他一個激靈,忙拉著另一個內侍躲進角落裏避風,聲音更壓低幾分,“那可是個真正人人捧在手心裏寵著護著的主,宜陽殿下你沒見過可好歹聽過罷?先帝那時比陛下待宜陽殿下還慣得沒分寸些,上朝的時候常常將她抱在膝上,山唿萬歲時看見她沒被嚇哭更是笑得開懷。我也是入宮學習禮儀宮規的時候路過幾個姑姑和師傅所在值房窗下聽到的幾耳朵,也不知道能不能當真——皇親宗室的孩子養起來與民間差不了多少,滿月的時候照樣理胎發。永嘉公主當時被懿慈皇後抱在懷裏,但凡瞧見篦頭房的師傅握著刀子走近幾步,哭聲如雷快將頂上的藻井震落了,喂奶哄慰什麽招沒使?愣是沒辦法!柔珂郡主原本在旁觀禮,聽見永嘉公主哭得嗓子都啞了,心疼不過,遂搶上前來親了殿下的小臉,隻一下,那眼淚再沒掉下來過,隻笑咯咯地盯著柔珂郡主看。你說稀奇不稀奇?”


    雜草叢生花樹凋敝的庭院中,立著一棵將將長到一人多高的枯樹。


    安寧在樹下徒手掏挖泥土。


    因為年月日久,再者無人澆水照管更無人疏鬆泥土,即便昨夜才下過一場雨,幹硬如石塊的泥土將安寧的雙手挖得久未修剪過的指甲紛紛斷裂,滲出殷紅的鮮血,一點一滴地溶在她挖出來的一抔抔黃土中。


    “死了,死了,死了……”和方才失魂落魄地跑出房門時一樣,安寧總在不斷重複囈語,翻來覆去也隻這兩個字,再無其它。


    棠辭追出房門時,遠遠望見這棵在常人路過時至多匆匆一眼的枯樹,腳步立時如捆縛著幾十斤重的沙袋般沉重緩慢。


    待走至樹下,她伸長手摸了摸其上生長得最粗的一根枝杈。


    不,應該說是半根枝杈——它不知道是何時被何人鋸掉了大半截,僅剩下長短不及其他枝杈一半的一小段孤零零地杵在樹上,裸/露出來的木色早被歲歲年年降下的雨雪摧殘磨折得失卻了本真,黑乎乎的一片輕軟。


    棠辭用指腹沿著枝杈露出來的截麵摸了一圈,嘴唇被咬得失了血色,半晌,她才看向安寧溫聲詢問:“你還記得——”


    話音戛然而止,安寧血肉模糊的十指如一根根尖銳無比的刺紮進棠辭的眼裏,她忙搶上前去一把抓住安寧還要再伸進土裏好似不知疼痛不識冷暖的雙手,怒目圓瞪:“別再挖了,都流血了!”


    安寧不禁往後縮了縮,幹淨得一絲雜物也無的眼睛裏此時此刻卻突兀地裹著濃濃的懼意,她不敢再看眼前這個漂亮得過分的少年,低著腦袋無淚嗚咽又駕輕就熟的輕聲道歉:“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棠辭幾不可聞地歎了聲氣,眸子裏都是懊惱,她依舊抓著安寧的手不放,隻是力度放輕了許多,以期不會弄疼她,畢竟她此刻即便疼了也不會叫不會說。


    “嚇著你了?”棠辭輕輕笑了笑,很是無奈地搖搖頭,“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那般膽小。”


    像是尚未開化的孩童給塊香糖果子便能破涕為笑,安寧許是看見棠辭笑了,也抬起頭跟著傻嗬嗬地笑起來。


    半晌,她忽又止住了笑,側臉盯著自己挖出來的一小方土坑,眼神漸漸空洞:“死了,死了,死了……”


    棠辭正張望著庭院中是否有可用來汲水的幹淨木桶,既想為安寧清洗手上的傷口也想找幾個當值的婢女幫她洗浴。聽見安寧沒頭沒尾地總是重複這個聽來頗有些不吉利的詞,也知道她現下這種情形即便自己心急也不能強行逼迫她去幹別的什麽,隻得繼續蹲在地上,眸色更軟和幾分地柔聲問道:“什麽死了?”


    安寧像是被難住了,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看看棠辭又看看土坑,一張灰撲撲的臉滿是苦相,眉毛緊皺,自言自語:“什麽死了?什麽死了,什麽死了……”


    “想不出來便莫要想了,咱們去洗洗手好麽?”棠辭說著便要將她拉起來牽著走。


    驀地安寧卻將手從棠辭那兒抽離開來,她拍著手跳躍著大笑幾聲,指了指自己,樂嗬嗬地笑著:“什麽死了?我死了,”她又指了指棠辭,眉眼彎彎笑得更開心幾分,“你也死了。”


    時隔三年,再次走到安寧所居宮殿的正門前。


    柔珂竭力不讓自己被進宮前茶酒司管事王安說與自己聽的那件事影響到心神,可收效甚微。


    她今天過來,是為了看望安寧,卻又不隻是為了看望安寧。


    她知道,此時此刻,這道朱紅大門的背後定然不似往日隻安寧孑然一身。


    明明近在咫尺的距離,自己的腳步卻遲遲不敢邁過這條門檻,未至撥開雲霧得見真相,自己卻已然方寸大亂潰不成軍。


    “柔珂郡主。”兩個高矮各異的青衣內侍一齊施了個禮。


    柔珂將抬至半空中的一隻腳縮了迴來,微微頷首,又瞥見他倆手裏提著的食盒,因素來知悉這些奴才的秉性,是以又細細詢問一番。


    聽了兩個內侍所說,柔珂輕笑一聲,意味不明地說道:“棠大人倒是心思深沉細膩,我正好想找她討要那份賀壽詞拜讀拜讀,將食盒交與我,你們且下去歇歇罷。”


    內侍們俱都垂首應是。


    告退後,碎步走在宮城夾道內,兩人皆麵如土色。


    “虧得膳房到這兒與宮外進來的方向不同,否則方才說碎嘴時一個不慎被柔珂郡主聽了三言兩語去,頭上這顆腦袋怕是得砍下來給人當球踢了!”


    “誰說不是?也是我一時大意了,這陣子又沒怎麽往宮外跑,哪裏知道她幾時迴的京城?再者陛下不是有旨意,安寧殿下養病,旁人不得叨擾,即便探望至多三年一次麽?卻忘了今日是安寧殿下的壽辰,柔珂郡主鐵定請旨過來探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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