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祐帝命棠辭撰寫安寧長公主的賀壽詞不過是為了頒告天下,以示自己確實是如他當年所打的旗號般清君側,並無半分大逆不道犯上作亂的念頭,待先帝的遺孤也如待自己的女兒般嗬護慈愛。而之所以在諸多翰林臣子中擇選了棠辭攥寫,也是因為棠辭的筆法為先帝所創的柳風體,能更好地昭示自己對已逝兄長的懷念和對文人士子一視同仁的寬懷胸襟。


    可君王終究是君王,功過是非皆在史冊無從篡改,既擔著一個所謂“聖人”的名頭,受萬人景仰也被天下矚目,弑兄奪位的罪名便應永遠和那頂十二冕旒一樣緊緊扣在頭上,再摘不得。


    俗話說斬草除根,這位安寧長公主雖是女流,因德宗年間那位絲毫不亞於男子的女尚書,淳祐帝起先也是心存芥蒂,可當時這小侄女兒才將將四五歲的年紀,彼時這場皇家內亂已弄得天下嘩然人心惶惶,若自己對一垂髫小兒痛下殺手恐遭人不恥非議,隻得將她困在宮中,欲以照顧長公主膳食起居為由,命貼身的嬤嬤每日在她的飯菜裏下毒,毒性微弱,久而久之卻可斃命。直至又四五年後,某日見嬤嬤手足無措地匆匆趕來說安寧得了失心瘋,當時並不肯信,宮中禦醫與江湖郎中都請到宮中為她治病,結果毫無起色不說,反倒還愈加嚴重,吃泥土、啃木頭,甚至在床榻上如廁並將那些汙穢之物塞入口中。


    淳祐帝許是見此心軟想為自己留一分餘地與先帝在地府相會時不至於相顧無言,亦或是純粹想讓自己在稗官野史的書簡中名聲好一些,又思及禦醫所說毒/藥藥性生變以致瘋病並不是全無可能,遂漸漸撒手不管,隻是一應內侍婢女與家什器具仍按長公主的份額規格配置。


    宮門外並無內侍護衛把守,風一吹,地磚夾縫內滋長而出的雜草唿唿擺動,又卷起一片未及時清掃的梧桐葉,很是冷清。


    棠辭拎起銅釘朱門上的椒圖銅環敲了幾下,無人應答。


    聽見一聲厚重的“吱呀”聲響,兩個窩在角落玩簸錢的內侍忙不迭地將散落在地上的銅板抓迴兜裏,一並垂手肅立。


    慌亂中,一枚銅板從他們的衣兜內跌落,叮叮當當地打著轉兒滾到緩步走近的綠色官袍少年腳下。


    少年彎腰撿起,將這枚稀鬆平常的銅幣看了又看,忽又將眸子輕飄飄地往前一帶,兩個內侍頓時麵麵相覷,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倒是有個反應快也膽大的,立時上前一步慘白著臉奉承道:“這位是……棠大人罷?您來得可早呢,這裏偏僻,一路走來怕是累壞了罷?奴婢去給您奉杯茶?”


    祖宗家法森嚴,明令禁止當值的內侍聚集嬉戲,這下可好,被人逮了個正著。他二人被發落到這門可羅雀無半點油水可圖的地方來,本是憋了一肚子怨氣,再者這裏頭住著的那位主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誰樂著幹老老實實地看顧她這等費力不討好的事兒?但願這奉旨來頌讀賀壽詞走走過場的官員是個好相與的人物。


    棠辭手指一彈,將銅幣擲迴內侍的手中,淡淡一笑:“茶水就不必了,安寧殿下何處,可否通報一聲?”


    兩個內侍俱都怔了怔,半晌才由先前說話的那位笑嘻嘻引手道:“殿下應在內殿呢,大人徑直去便是。”麵上雖堆滿了笑,內裏卻頗為納悶不屑:這位大人莫非腦子也不好使?安寧瘋人一個,還通報什麽!


    床榻的踏板上,席地坐著個披頭散發的少女,她懷裏抱著個枕頭,左右輕輕搖晃,又用手指去觸碰,煞有介事地瞪眼凝眉:“含山莫哭了,若讓你姐姐聽見了,她定又要拿鬼故事嚇唬你了。”


    今日八月十三,京城入秋早,昨夜紛紛細雨落滿宮城,秋雨夾風,因此今日即便正午也已是十分寒涼。


    而安寧衣著單薄,鞋襪未穿,兩隻腳都被凍得通紅,指甲縫裏更是嵌滿泥土。十指隱隱發青,雙肩猶自不停地顫抖,散亂的長發上三三兩兩地夾著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稻草和疑似麵餅碎屑的東西。她像不曾聽到屋內的動靜似的,依舊在嘴裏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語。


    原先踏進東暖房,棠辭便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卻不知曉是何處何物散發出來的,此時此刻到了安寧眼前,她算是明白了徹底。胃裏翻滾的惡心到了喉間硬生生被洶湧而上的惱怒壓下去,再瞥眼瞧見那兩個躲在角落捏鼻子皺眉苦臉嫌棄之意滿滿的內侍,頓時恨由心生,暗暗捏緊了拳頭,鼻間的酸意也和幾欲噴薄而發的怒意一並逼了迴去。


    卻說兩個內侍縮在角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恨不得立時跑到外麵大吐一場,哪裏還有嘴來向棠辭解釋。隻是他們冷眼瞧著棠辭對著安寧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看著甚是尊重禮待,肚子裏的花花腸子不由琢磨著會否是皇帝近日又做了戾魂惡鬼取命的噩夢,一覺醒來緊趕著向三清上帝供了幾柱香,慚愧內疚得想真正噓寒問暖地關心這位活得豬狗不如的侄女兒,這才派了棠辭過來探望。


    越想越覺得上道,兩人俱都揣著七上八下的心,好容易候到棠辭聲情並茂地念完那聽得他倆雲裏霧裏羅裏吧嗦的賀壽詞,其中一個忙上前打了個揖賠笑道:“殿下自打出事後十分懼怕入水沐浴,不說那些個不成器的宮女婢子即便奴婢們膽兒小也不敢強行亂來。”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轉,總算想起可值得作證參考的事來,心裏有了底氣說得更是舌燦蓮花,“說來大人您可能不信。一年前約莫也是這個時節,長公主殿下及笄之年。雖上頭沒有旨意,奴婢想起禦醫所說的什麽心情安定才是最好的良藥,於是大著膽子草草置辦了笄禮冠服並發笄,發簪,釵冠等一應物事,沐浴用的花瓣兒和熱水也早早地備好了,隻想著令殿下能開心快活些。誰曾想,兩個婢女扶著殿下步入浴桶的時候,殿下忽地發起狂來,將她們——”


    棠辭凝著眸子冷冷一掃:“說。”


    那內侍本也隻是想賣個關子,安寧雖說是先帝遺留下來的惟一一位子女,可地位豈止是一落千丈,比圈困在冷宮裏幾個未被先帝寵幸過的太妃淒慘得有過之而無不及,瘋癲之後令人或是啼笑皆非或是膽裂魂飛的舉止行徑還少了自己這幾嘴巴的說道不成?


    不想他竟被這長相略顯陰柔無甚棱角的瘦弱男人唬得心中咯噔一跳,忙緊趕著陪了個笑臉將話說完:“將她們……掐死了。”


    棠辭麵上淡淡的,也無驚懼也無怒氣,隻在嘴角勾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令人如入雲端,摸不著頭腦。


    半晌,她咳了咳嗓子,輕笑道:“現下有些口渴了,可否煩勞二位為我沏杯茶水喝喝?”她又朝著宮城中軸線的方向拱了拱手,“聖上宅心仁厚,特命我前來略施關懷。賀詞雖是念完了,若此刻便離去難免有矯揉做作的意味,二位說是也不是?”


    兩個內侍早被惡臭熏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巴不得趕緊離開,此刻更是如蒙大赦,齊聲應是。因聽了棠辭的話更是篤定心中猜想,告退前還不忘低著腦袋獻個殷勤:“今日殿下大壽,奴婢們再去膳房傳一碗長壽麵來,大人也請稍待。”


    良久,房內再無聲響。


    棠辭扶著桌角將牙根咬得發酸,她心中像是有頭兇猛的野獸在嘶吼嚎叫,鋒利的獸爪撓得困住它腳步的牢籠淌出血來,一串又一串,一滴又一滴——牢籠卻不見絲毫鬆動,它這些自以為是的掙紮不過徒勞無功。她一麵在怨怪這兩個好逸惡勞惡待安寧的內侍,一麵在憎恨那個高坐鎏金龍椅九五之尊的男人,更多的卻是在自怨自艾。


    “……”棠辭走近安寧,蹲了下來,定定地望著這個印象中總是安安靜靜沉默寡言的孩子。在來此之前,她有一肚子的話想對安寧說,可真正到了安寧眼前,被比想象中更悲慘淒惻的畫麵景象刺得如鯁在喉,這危機四伏隨時會令她有生命之危的偌大宮城亦令她有如芒刺在背,便是有那麽幾句言不由衷的三言兩語也無從再說了。


    安寧的頭發看起來很長時間沒有梳洗修剪過了,長長地披在肩上,腰背甚至眼前,她這些年來大概業已習慣了或者說樂於接受了透過厚厚烏黑的頭簾去看一切模模糊糊隱隱約約的事與物。


    很多時候,看得清不比看不清多幾分驕傲,看不清卻比看得清少了幾分不得已而為之的偽善與強顏歡笑。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將遮住安寧臉頰與眼睛的發絲別到她的耳後——在這麽做的時候也同時在緊緊盯著安寧的神色,她很安靜很安靜,無甚抗拒也無甚驚異,就像是個失卻靈魂的木偶人。


    棠辭心裏狠狠一疼,指腹被安寧肌膚的徹骨冰涼激得又是一顫。


    一張經受歲月洗禮蹉跎的麵容,一張陌生得幾乎再尋不到兒時痕跡的麵容呈現在棠辭眼前。


    她失神一笑,自嘲似的搖搖頭,又忽而極為讚賞似的點點頭,最後她替安寧擦拭了鼻尖上不知從哪兒沾到的煙灰,泛紅的眼睛彎了彎,閃爍著點點淚花,輕輕捏著安寧的臉頰:“都說女大十八變,你如今倒是並不辜負我當時送你的美人胚子的定詞判語。”


    安寧驀地抬起頭來,睜著一雙明淨澄澈的眼睛看向棠辭,棠辭亦不迴避她空洞的眼神,迴之以溫昵一笑。


    正當棠辭站起身來想在房裏翻找是否有幹淨的厚實衣物時,安寧卻猛地從地上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打著赤腳跑了出去,邊跑邊輕聲呢喃:“死了,死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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