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生性好動的宜陽向淳祐帝求得出城遊獵的機會,領了上百護衛往冀州郊外的山林射鹿獵鳥。淳祐帝愛女心切,任宜陽再如何得寸進尺的相求都舍不得她有半□□涉險境的可能,限製劃定她出行所能往來的山川鄉落。如是一來,便削減甚至喪失了不少縱情玩樂的興頭。


    宜陽自然不是百依百順,她陽奉陰違,次次遊獵都揀著僻靜的小路快馬揚鞭,風發肆意。


    以往並無何人膽敢背著這位主子給陛下吹耳邊風,可這次,因著歸程趕路選了捷徑難免踩踏農田惹得民生怨道,竟不識好歹地為了幾畝秧苗尋上城裏的順天府擊鼓告狀,那順天府尹倒也是個能耐的,僅憑著庶民百姓的三言兩口認定此事乃宜陽隨行的護衛馬隊所為,上書參了護衛將領一本。


    明著是參護衛將領,暗地裏分明是衝著宜陽而來。


    淳祐帝著人往公主府上傳話,召她入宮。


    宜陽事先知曉內情,並不如何慌張錯亂,進殿請安後乖順地有問必答,跪著也比往日老實安分不少,說到動情處還在白皙的小臉上增兩行我見猶憐的清淚,哽咽認錯,還大發慈悲地陳情懇請父皇恩準她動用府中私庫安撫秧苗被踩踏一空的村民。


    淳祐帝本來也無意過多苛責於她,比起農田踩踏他更在意的是宜陽違背自己的旨意尋了旁的小道狩獵,擔心她會否陷入阽危之域。


    得了宜陽的承諾後,他板著臉再訓斥了一番諸如白龍魚服豈是兒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類的話,罰她禁足半月,此事就此了結。


    池良俊在公主府門前從申時候到戌時,險些要遣人往東宮奔走,聽聞夜色中達達馬蹄,不多時一隊護衛分列兩側,宜陽從馬上躍下,扔了韁繩,略過心急若火的池良俊不看,徑直往府內走。


    繞過屏風,踏上竹廊,宜陽忽而冷笑一聲:“魯王他急個什麽?父皇身子還康健著呢,他倒越發坐不住了。歪腦筋動到我太子哥哥身上猶嫌不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他曉得我便不曉得?”


    熟稔宜陽脾性的池良俊知她一旦露出如此心思深沉的模樣,當是氣得狠了。隻靜靜候在一步之外,不敢多言,充作個聆聽者。


    沿石路向東行,經過昨日曝曬陸禾的庭院,宜陽眸色更烏黑深沉了幾分,淡聲吩咐道:“你著人暗中調查尋訪陸禾的家世,三代以內務必詳盡。”


    陸禾白日裏說的話她自然半信半疑,凡事不經由自己手中怎可輕易相信。若家世當真清白無疑,替她瞞著女兒身又有何不妥,兄長剛折了不少東宮舊臣、幕僚,最是求賢若渴的時候。雖她今時今日不過區區翰林七品編修,曆經幾年宦海曆練,假以時日也應是朝政中流砥柱。往泥沼深陷、進退維穀的境地想,縱是有朝一日東窗事發,父皇要降罪責罰也應第一個落在今年春闈的主考官上,那人是韓儒的門生,擺明與魯王脫不開幹係。


    吏部尚書府。


    棠辭應師母之邀,登門享宴。茶不過半盞,秦溶月鬧著要出門撲蝶,棠辭便抱她到了寬敞的庭院裏。


    “柔珂姐姐,柔珂姐姐!”棠辭聞聲迴望來人,菱唇微啟,手下一鬆,懷裏的小人兒輕易掙脫,伸著小手小腳興高采烈地往前跑去。


    地上有一凸起之處,理所應當地被秦溶月忽視,腳下一絆,順勢栽倒。


    棠辭疾步上前,不及柔珂近水樓台先將小人兒攬入懷裏。


    柔珂抱起秦溶月,點點鼻尖,親昵了一番,隨即朝棠辭頷首淺笑:“棠公子,多日不見,向來安好?”


    不同數日前碧雲寺所見守孝歸來所著的素白衣衫。水藍色的長裙曳地,長發挽髻,斜插鳳釵,耳墜玉環,眼下那粒細小的黑痣在淡妝淺抹的臉頰上越發清麗動人。


    棠辭緩了緩心神,深吸一口氣後平靜拱手施禮:“勞郡主掛念,一切安好。”


    女子臂力不濟,秦溶月也是個乖覺孩子,懂事地從柔珂懷裏掙脫,行至二人中間,一手牽了一人。


    顧及秦溶月腿腳邁得細小,柔珂與棠辭都慢行緩步。


    “柔珂姐姐,上次小哥哥給我買了一隻糖人,那個糖人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後來我都不舍得吃了,想存在盒子裏,等你來了給你看看。結果讓我爹爹嗅出了味道,二話不說給扔出去了。”秦溶月胖乎乎的小手緊緊勾著兩隻分屬二人的手掌,她左右都滑了滑,磨蹭幾下,綻開孩童明媚無邪的笑。


    小哥哥的手掌和柔珂姐姐的差不多大小呢,軟軟的,好舒服。


    “小哥哥?”柔珂看向捂嘴輕咳掩飾尷尬的棠辭,頓悟些許,微笑道,“棠公子買的是哪個攤販上的糖人,竟……”


    “郡主美名,譽滿京城,仰慕者眾多。城中大至書畫齋,小至行腳商人,無不販售郡主畫像以掙取錢財。想來乃畫師泄露摹本所致,我當日在糖人攤上看見一隻糖人最為形肖逼真,便買了下來,不曾想那攤主竟是照著郡主模樣所吹。”


    柔珂看向一本正經急於解釋的棠辭,目光稍稍往她泛紅的耳垂瞥過,平淡道:“我母妃數年前纏綿病榻,父王好詩書,每每宴請京中文人士子談辭論道,我為人子女,自應替代母妃承擔王府內務。京城裏有我的畫像摹本並不稀奇,棠公子何以如此緊張?”


    棠辭心下一緊,捏著秦溶月的手不由曲拳握了握,將不及自己手掌一半大小的小手緊緊包住,恍惚中隻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側臉看向容貌輪廓一如自己心中所念所想的柔珂,喉間被五髒六腑湧來的複雜情愫堵作一團,爭先恐後地欲噴湧而出。


    半晌,她繞過話頭,道:“過幾日魯王府的荷花宴,郡主可會前往?”


    魯王是淳祐帝的次子,因早年淳祐帝自齊州起兵,指點沙場揮戈縱馬,一路勢如破竹,遂有意攜兩個兒子攻入帝京,讓其親眼目睹為父的赳赳風采。豈料幾近冀州時,年幼的魯王受了風寒,安營紮寨境況不容樂觀,病情急轉直下,險些喪命,幸而老天垂憐免於歿難,隻是自此以後魯王身子便不大好。


    淳祐帝心有所愧,對魯王縱容寵愛,甚至之藩時都力排眾議,使魯王強留在京安養。


    柔珂腳步微頓,緩緩道:“自是該去的。”


    一個該字,道盡幾多心中不可與外人道來的悵惘與無奈。


    這座晉朝上上下下幾百年數位帝王攜將相臣子之手,以庶民勞役之力修建完善的城池,固若金湯,穩如泰山。內裏四衢八街,華燈璀璨,老有所養,幼有所依,卻盛著柔珂經年後最為抵觸和排斥的迴憶。離京三年,她不但未能排遣心中鬱結多時的苦悶,反而生出許多世事艱難常有不得已而為之的憂愁。


    魯王也好,淳祐帝也罷,若是可以,這一家子人,她寧願永世不見。


    進得廳內,秦延與其妻劉氏迎上前來,俱各自向柔珂施禮。


    秦延見秦溶月還賴在正廳不走,死死地粘著柔珂,虎著一張臉作勢要罵,劉氏與秦延夫妻多年,經久不孕,十二年前懷的孩子亦因受驚過度終日惶恐而胎死腹中。求神拜佛誦經參禮,尋了不少方子好不容易生下秦溶月,自是視若珍寶,哪裏舍得她挨罵。


    劉氏絞著手帕,幾欲上前勸阻,又似心有所慮,踟躕不定。


    柔珂矮身抱住直往自己後麵躲的秦溶月,與秦延笑道:“溶月還小,許是很久不曾見我了,難免依依留戀。秦老不妨容她一迴,她席間必定安靜吃飯,閉口不言。”


    秦溶月一手環著柔珂纖細修長的脖頸,一手緊捂著自己的小嘴,忽而又鬆開指縫,含糊不清:“爹爹,求您了。”


    天熱,膳食宜素。


    劉氏準備的菜肴也以時令蔬菜為主,家常小菜,爽口開胃,倒是別有一番情趣。


    “原是想邀你父王同來用膳,身子依舊不大康健麽?”秦延與劉氏坐在一側,對麵便是柔珂與棠辭,眸子便極為微妙隱秘地瞥過棠辭。


    秦溶月坐在柔珂的腿上,柔珂食量小,大半時間用來喂食。她筷頭夾住一片青菜,窩手送進秦溶月的嘴裏,絲帕輕輕擦拭她嘴邊的殘漬,平靜道:“身子雖不見得安好,父王原是想來的。被禮部的大人纏住了,脫不開身,命我來時必定誠謝秦老與夫人的美意。”


    豫王不問政事,詩書自娛已有多年,朝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秦延心中自有猜想,仍開口詢問禮部大人為何而來。


    “自是為著催我婚嫁。”


    一旁靜默喝湯的棠辭聞言動作微頓,借著碗沿遮蔽偷偷打量柔珂的神色,見她麵上無悲無喜,心中又憑添些許莫名的思慮。


    豫王與先帝刎頸之交,豫王妃與懿慈皇後亦是高情厚誼。柔珂幼時便與懿慈皇後肚子裏的孩子指腹為婚,豈料懿慈皇後生下的第一胎是個公主,眾人便說笑著過去了。直至第二胎生了太子,先帝不說懿慈不言,眾人也已然將柔珂看作未來的太子妃。


    康樂九年,八字相稱,詔書已下,隻差過六禮,橫生變故。


    柔珂的婚事遂落空,此後因著其中掛礙,幾乎無人再敢詢問。


    秦延不再刨根究底,柔珂卻忽而自個兒抬起眼眸,淺笑道:“不過十幾個年頭,當年先帝陛下賜婚下詔的墨跡朱泥還未淡去,掌吉禮儀製的禮部官員竟已忘得一幹二淨了。殊不知我既已嫁作人婦,又豈有再嫁之理?”


    她的眸子似古井深潭,平靜中暗藏波瀾。


    劉氏乃婦道人家,政事自是能避則避,更遑論牽涉兩朝天子同室操戈的天家醜事,此刻沉默不言為夫君夾菜。


    秦溶月是個不諳世事的孩童,腮幫子被菜葉和米飯塞得鼓鼓的,低頭玩弄柔珂衣服上的絛帶。


    秦延作為三朝老臣,撫須淡笑,麵上諱莫如深。


    “郡主深明大義,恪守綱紀倫常,先帝想來於西方極樂也必定為此囅然而笑。即便擇了個臨陣脫逃,賣友求榮的親家,大抵也能衝淡些許噬臍莫及的悔意。”棠辭放下碗盞,神色自若道。


    十二年前,丁酉政變,齊王舉兵謀反,一路攻入帝京。豫王手握禁中十萬兵馬,不戰而降,大開宮門,俯首稱臣,保全了自己王位血脈的同時,也將成祖以來,豫王一脈文可安邦武可定國的赫赫威名付之東流。自此以後,為好針砭時事的文人清流所不恥非議。


    柔珂淡淡看了一眼棠辭,不予置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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