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熱騰騰的蒸汽從上方的閘口噴出來,使整個盥洗室變得霧氣繚繞。


    赫洛托起沙耶羅沉重的身軀放在自己腿上,打開了淋浴頭,仔仔細細地用熱水衝洗著男人身體表麵凝結的冰霜,感受到對方的身軀一點點迴暖,胸口又有了起伏,緊繃的神經才鬆弛下來。


    他低頭看著懷裏人被熱水衝散的暗金色頭發,像被撈上了岸的一團海藻。男人側著頭靠在他的腿上,修長的脖子垂著,俊美的臉在斑斑駁駁的陰影下顯得死氣沉沉,緊抿的嘴唇呈現出寒冷的烏紫色。


    怎麽會這樣?隻有失火才會觸動滅火裝置,可醫療艙怎會突然失火的?難道是沙耶羅自身散發的輻射或者電壓不穩導致的?


    他不該把沙耶羅一個人丟在醫療艙的,他沒有保護好他。


    心髒傳來的陣陣痛楚,他伸手捋起男人濕漉漉的長發,想把它們從對方頸間撥開,五指卻被糾結的發絲重重纏住,猶如一尾撞進了漁網的魚般無法掙脫。熱水灌進口鼻,連唿吸也難以自持。


    還好…還好他沒失去這個人。


    赫洛低頭吸了一口潮熱的空氣,仔細地將糾纏五指的發絲梳理開,順著水流緩緩撫過男人的上身,試圖將他低於正常人體溫的體表弄熱,卻發現僅僅是手根本不足以達到這種效果,便將整個上身貼了上去,用手臂環緊對方勁瘦的腰。


    “沙耶羅……”


    片刻前幻覺中的幾幕在腦中來迴交錯,他的唿吸不禁有些紊亂,閉上眼,貼近男人的胸膛,壓抑地小聲呢喃。


    這聲音像冰刃一樣鑿開了沙耶羅的顱骨,讓他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聽見耳畔如暮鍾的心跳聲漸漸加快,赫洛驀地睜開了眼,扶起懷裏的男人,驚異地發現對方的眼睛半睜開了,睫毛小幅度地顫抖著。


    沙耶羅試圖動一動手腳,但遺憾的是,在意識完全清醒的狀態下,他身體猶如生鏽的機械般不聽使喚,連抬起胳膊也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嚴格來說,他現在就跟高位截癱的殘廢沒什麽兩樣。


    “沙耶羅,你覺得怎麽樣?能說話嗎?”


    赫洛支撐起身體,將沙耶羅托起來靠在牆上,未料腳一滑,嘴唇不經意地擦過了對方緊閉的薄唇。電光火石的一瞬,赫洛命案地閃開來,有意避開沙耶羅的視線,隻用餘光偷瞄了一眼對方的臉。沙耶羅的眼睛又閉上了,麵無表情,臉部線條冷峻得禁欲,仿佛被他冒犯了的一尊神像。


    他隻好架起沙耶羅的胳膊,把他攙扶到幹燥的洗手台上,取了無菌紙細致地為對方擦幹頭發,不忘打開了烘幹機以保持室內的溫度。


    真像照顧一個具有成年人體型的巨嬰。


    擰幹男人劉海上的水時,赫洛冒出了這個想法。


    但絕對是不帶一點兒怨言的——沙耶羅曾經一度連內褲都幫他洗。他搖搖頭,甩開那些不合時宜跳出來的羞恥的記憶,擦幹沙耶羅的臉,心虛地低下頭,有些倉促地抓起烘幹機吹向對方的身體。


    盡管不止一次與對方裸呈相見過,男人近乎完美的赤-裸軀體在朦朧水霧中映入他的視線時,他還是忍不住臉熱了。


    目光刻意避開了對方身下,“也許沙耶羅知道前幾天他幹的事並且現在清醒著”,這個念頭依然像刻在了顱骨上揮之不去。


    但現在不該是擔心這個的時候。


    強行把自己歪曲的思維扭正,赫洛抿著唇,舉著烘幹機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按捏著男人因太久沒運動而僵硬的雙腿,像幫植物人做複健那樣。


    沙耶羅挪動眼球,就能看見青年像個認錯的孩子一樣低著頭的樣子。


    他甚至能看清他銀白的睫毛輕微抖動,像一隻蝴蝶猝然掠過他的胸口,在他沼澤般的心湖上激起一縷波流,那底下隱藏著一個深得連他自己也害怕的漩渦。他閉上了眼,試圖警告對方,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你醒著嗎,沙耶羅?”


    赫洛低著頭,打破了這片令人沉默。沒有得到任何迴應,他有些失落的歎了口氣,“真希望你能醒過來。但這麽講無濟於事是不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總想著依賴你。”


    “說實話,我有點恨你。”


    赫洛低低的說。


    沙耶羅的喉頭微微滑動了一下。


    “如果迴到六年前,我不概不會跟你走。”赫洛若有所思地扯下一張無菌紙在手裏捏緊,“那麽我的人生軌跡也許會不一樣。雖然不會有你給我的好…但是至少,我可以不用沉浸在不切實際的幻想裏。”


    意識到自己跟自由自語沒什麽兩樣,赫洛自嘲地笑了笑,抬起頭去,發現沙耶羅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刹那間感到一陣無地自容。


    沙耶羅竟然醒了過來。


    赫洛即刻站起身來,把烘幹機座和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劈裏啪啦撞翻了一地,他搓了搓手上的紙扔到一旁的真空馬桶裏,仿佛一個做賊心虛的猥褻犯,手忙腳亂的扶起對方:“我扶你出去。”


    他靠過來背起了沙耶羅,脊背貼上對方的胸膛,凸起的鋼釘微涼。


    沙耶羅皮膚下的血管鼓脹起來——


    即使不必睜眼也似乎能看見對方泛紅的臉頰,幹淨青澀的體味隨蒸氣滲進鼻腔,像一張蛛網籠住了他的所有感官。


    他屏住唿吸克製深嗅一口的衝動,一瞬間,身體像突破了某種桎梏,沙耶羅艱難地動了動手指,指尖輕輕劃過了身前人的腰側。


    這舉動像電擊一樣使赫洛打了個激靈,差點撞到門上,他撐住盥洗室的門把手,被比他健碩得多的身軀壓得跪到地上。


    合金製的門麵似鏡子映出兩個人交疊的身影,從未有過的親密。


    沙耶羅的胳膊撐在他的頭側,沾滿了細小的水珠,小臂上淡藍色的脈絡從皮下浮現出來,像玻璃瓶上的裂紋,仿佛隨時會破碎開來,滲出鮮紅的血液。他的雙腿在劇烈顫抖著,似乎支撐自己的重量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赫洛敏銳的察覺了這一點,架起了沙耶羅的半邊臂膀。


    “沙耶羅……剛才發生了什麽?”他定了定神,”醫療艙裏怎麽會失火的?”


    “……”


    沙耶羅無法做出任何迴應,一種罪惡感灼烤著他的心頭,令他微弱的唿吸都有些淩亂起來。該怎麽說?他運用自己的意念猥褻了他?


    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迴答,後頸縈繞的氣流卻變得有些燒人,一片紅潮從赫洛的耳根蔓延到了脖頸。水流順著青年的脊背流淌下來,優美的飛魚刺青宛如一條出水精靈,卻似被七顆醜陋的鋼釘釘死在脊椎上。


    沙耶羅雙目劇痛。


    那是什麽東西,需要被施與者承受怎樣的痛苦,付出多大代價,他再清楚不過了。何況對於先天體質弱的人而言,這種改造身體的手術不亞於世間最殘酷的刑罰。久遠的畫麵在眼前重現,孱弱的少年蜷縮在他身下,乖巧的承受著他親手賜予的成長的痛楚。


    少年咬著他手臂的牙齒小巧尖銳,隱忍的哭聲令他甘之若飴又心疼不已。他一手執著激光筆,湊近他通紅的耳垂告訴他這刺青的含義。


    “哥哥…你在我背上畫了什麽東西?是和你一樣的那種外星蜥龍嗎?那種可以撕裂時間的四維生物?”


    “不,是‘銀翼漫遊者’。一種遊蕩在太空裏的,自由自在的精靈。”


    ——隨隕石雨來到地球的銀白色飛魚,在海水裏近乎透明,當它張開薄而鋒利的鱗翼躍向高空,便會散發出耀眼的光芒,猶如利劍般穿透雲層,飛向廣闊無垠的外太空,化為銀河係中的一顆永恆的星辰。


    赫洛做到了,卻是以自己本想給他的無憂無慮的一生為代價。


    心髒仿佛被那幾個釘入對方脊背的鋼釘鑽出一個深深的窟窿,沙耶羅滿口都是血腥味,心疼得連唿吸一口也連著整個肺腑一塊發痛。而同時,一種是強烈的占有欲隨著保護欲接踵而至,錘擊壓迫著他的心髒,讓他無法負荷那種想要把對方關進自己的籠子裏,狠狠疼愛的衝動。


    渾然不覺對方在想什麽,赫洛站直身體,把沙耶羅偉岸的身軀托起來,試圖留出一點兒適合說話的空隙,但對方全身重量都壓在他身上,顯然不是故意站不起來。他隻好放棄了掙紮,抓住男人的一隻手,放到麵前的艙門上,壓低聲音:“那天你想告訴我什麽是不是?那串在我艙門上的血字,是你留下的不是嗎?沙耶羅,你在基地遭遇了什麽?”


    沙耶羅的瞳孔驀地收縮起來。


    混亂血腥的畫麵一刹那猶如搖晃的電影鏡頭閃過眼前,漂浮在透明的培養皿裏的人影,扭曲痛苦的人臉,碎裂畸變的肉-體…在瀕死的關頭,強撐著給自己注射“惡之花”,強製進入休眠,在生死關頭掙紮的痛苦……


    這一切牽扯著龐大的黑暗勢力,他絕不會將赫洛扯進來。


    那串他在意識不清醒的狀態下留下的血字,也隻是在不得已的狀況下作為遺言而存在。但可惜,這個小子遠遠比他想象得更加固執。假如他不及時製止他,赫洛也許會把“入侵他的大腦”這件荒唐而危險的事變成現實。


    他的手指顫抖了一下,赫洛的神經也跟著一顫,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沾著水汽的指尖,在艙門上劃出歪七豎八的一串符號。


    那是沙耶羅教給他的,一種在某些國際間諜組織裏使用的秘密語言,可以通過一種電子象棋的遊戲代碼進行翻譯。


    那時自然派不上什麽用場,隻純粹是一個閑暇時他們都樂衷的遊戲,卻在數年後的今天發揮了作用。


    “記住了。我需要一點時間翻譯。順便問一句,既然你無法像正常人一樣交流,為了方便我的調查順利進行,你介意我入侵你的大腦嗎?”他側過臉,揚起下頜,以一種商榷的口吻問。


    “我得弄清楚基地和你失蹤期間發生了什麽事,這是荊棘天堂的高層指派給我的任務。”他停頓了一下,放慢了語速,“忘了告訴你,在你失蹤期間,你在g1基地的指揮官職位被暫時解除了,我是負責調查你的基地的監察官,也就是你的上司。換句話說,你得服從我的指揮。我們都受雇於荊棘天堂,互相配合是份內之事,你說是不是?”


    曾被嗬護在手心的小兔子冷靜地說道,語氣真的仿佛一個麵對著一個下屬的長官,沙耶羅的心口像被貓爪狠狠撓了一下。


    他知道這條被他豢養在玻璃缸裏,生怕被外界染汙了一丁點的小飛魚,真的已經躍出了他的手掌心,他抓都抓不住了。


    “如果你同意,就眨兩下眼。如果不同意……”


    赫洛盯著他,見沙耶羅眯了眯眼縫,卻沒有絲毫要眨的意思。


    那雙深邃的煙灰色的眼睛猶如夜霧中的大海,折射出一種神秘渺遠的,永遠無法窺透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光。


    ——這是我的世界。他好像聽見沙耶羅無聲地說。


    赫洛感到心裏經年來缺失的某一處,又劇烈地疼痛起來。


    他從來…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過沙耶羅的世界。


    親如手足,甚至比尋常兄弟的關係更加密切,卻始終隔著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玻璃。


    他的靈魂從不曾觸及他渴慕的這個男人的心,永遠隻是隔著那層殘酷而無從突破的桎梏仰視著對方,就像一條被養在玻璃缸裏的魚。而沙耶羅也的確是,一直俯視著他的。


    他眨了眨眼睛,驀地有種想流淚的衝動,但浮現在他臉上的卻是一絲冷冷的笑意。他已經不會哭了,眼淚在沙耶羅離開的六年間早已流失殆盡。


    他曾讓他活在雲端,也一夕將他拋入地獄,他的殘忍與他的溫柔一樣,來得那麽猝不及防。


    “如果你不同意……我也會這麽幹。你沒法再阻止我了,沙耶羅。我受夠了對你唯命是從,被你栓著鏈子卻甩在身後,永遠像個小寵物一樣。”


    他透過金屬艙門的反光盯著背後的人,眼睛裏像凝結著冰渣子。


    一種噬人的衝動從心底湧出,沙耶羅瞳孔緊縮起來。


    假如他能動,他一定會幹出些什麽。


    他艱難地抬起一隻手,泥鑄般的雙腿使他不受控地隨打開的門向前傾去,將身前人猝不及防地壓得栽到地上。


    青年柔軟的發梢掃過他的喉結,讓他的整片肺部都仿佛沸騰起來,冒出了一個一個黑稠的氣泡,足以形成漩渦的漣漪擴散開來。


    他閉上眼睛,聽見自己的心髒發出了顫栗的、隱忍的嘶鳴。


    倒地後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到來,赫洛頭暈目眩地摸了摸脊背上的鋼釘,才驚愕地發覺沙耶羅的手掌竟然墊在腰間,將他托住了。


    他架起沙耶羅,掃視一周,便注意到等候在門外的安藤的異樣神色,赫洛不禁生出一種“被抓奸在床給人圍觀”的錯覺——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和沙耶羅這樣一起跌出門外的情形的確有點引人遐想。


    “你…要傻站到什麽時候?還不來搭把手!”他咬了咬牙。


    安藤連忙湊上來,托起沙耶羅的雙腳,放進了新的醫療艙內,合上了玻璃罩。淡藍色的恆溫營養液從導管裏噴湧而出,漸漸充盈了封閉的醫療艙內部,安藤發現沙耶羅的眼睛竟然是睜開著的,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上方俯視他的赫洛,像一具不甘被溺死的浮屍,眼底充斥著懾人的怒火。


    而赫洛卻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麵無表情地放任著營養液一點一點沒過沙耶羅的身軀,在醫療艙的操縱鍵盤上按下了“深度休眠”的按鈕。


    他那種女王一樣的神態看得安藤都要硬了,但隨即他突然反應過來,而且被嚇了一跳,要是誰敢對沙耶羅這樣輕舉妄動,這小子早就發了瘋,怎麽今天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自己亂來起來了?


    ——這兩兄弟怎麽迴事?一個比一個神經病!


    “等…等等!赫洛,怎麽迴事?沙耶羅.......醒了?不是說用模擬子宮模式進行修複嗎,你亂按了什麽玩意啊?深度休眠?你在強迫他進行休眠嗎?他可已經躺了六年了?!”安藤有點語無倫次的筆劃著。


    赫洛抱著胳膊,沒搭理他,隻是靜靜望著醫療艙。


    半透明的營養液已經完全浸沒了玻璃內的人影,那雙剛才一直盯著他的眼睛無力地半閉著,暗金色的長發散逸開,身體在液體中晃晃悠悠的微微起伏,猶如一條被困在水箱裏的人魚,散發著一種神秘而禁忌的美感。


    半晌,赫洛才收迴目光,修長白皙的指頭彈了彈玻璃:“這樣更方便對他進行催眠,入侵他的大腦,不是嗎。”


    安藤覺得他就仿佛看著一條鯊魚說“我要摸一摸”一樣,心底頓時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嘴角抽搐了幾下。他在心裏琢磨起來,哪天沙耶羅醒過來他應該怎麽勸他,才能避免這小子的屁股被打成十六瓣。


    “走吧,進入深度休眠需要給他一點時間,我去艦橋看看。”說著,赫洛走到一旁去喚醒了四個站在門口的醫護仿生人。


    它們齊刷刷地走到醫療艙前,將正專心觀察沙耶羅的安藤擠了開來。


    “從今天開始,沒有經過我的許可,任何人不許接近這個醫療艙,更嚴格禁止病人從裏麵出來,一旦發現可疑狀況立即發出警報,完畢。”


    他輸入了一串指令,掃了醫療艙一眼,便走了出去。


    ***


    安藤收起快要掉下來的下巴,目光透過玻璃投向沙耶羅的臉上,情不自禁地喃喃:“我說你也太慘了,居然淪落到被你家小兔子擺布的地步…不過,入侵你的大腦這件事我倒是舉雙手雙腳讚成。作為你的線人,我也得弄清楚你在這個星球的基地艦上發生了什麽,才能配合你繼續下麵的任務。該死的cia高層,總是給你分配這麽危險的活計,真是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像你這種在戰爭中立過大功的特工,應該安心養老才對!”


    安藤譏嘲地扯扯嘴角:“當年你還不夠慘嗎……艾靈的事讓你一蹶不振了那麽久,好不容易有了赫洛……可惡,我不該跟你說這個。”


    他扶了扶鏡框,手肘倚在醫療艙上,像個闊別已久的老友一樣拍了拍玻璃,“喂,不知道你聽不聽得見,作為老朋友,我得坦白告訴你一件事。在你離開期間,我愛上赫洛了,而他看起來也不像對女人感興趣的樣子,他太美了,我想沒有哪個女人跟他站在一塊不自慚形穢的。如果我追他,你應該沒意見吧?抱歉……我實在需要找個人傾訴我壓抑的愛慕。”


    沒有感覺到艙內水壓悄無聲息的加大,他自顧自的繼續,“我知道他對你有那種感情,但你不可能迴應他是不是?我能想象出你別扭的心情,畢竟艾靈是你的弟弟……而且他實在死得實在太慘了。要是換了我,也下不去手。”


    “不過,我要問的是,你想過假如赫洛有一天知道了真相會怎樣嗎?你親手把他創造出來,寄養在孤兒院十年,跑去執行任務,迴來以後裝模作樣的領養了他,又把他丟下整整六年...”


    “說實話,有時候我真想告訴他,讓他對你徹底死心。你這個家夥有時候真的很殘忍……”細長的眼睛在鏡片後眨了一眨,藏著無奈的悵惘,“明明不敢愛他,卻讓他飲鴆止渴,我很心疼。我想好好保護他,如果你不再能做到的話,就由我這個代監護人來做。”


    他宣誓般地鄭重地說,難得擺出了一副正經的神態,接著轉瞬又吹了聲口哨,吊兒郎當地走了醫療區,拋下一句“老朋友再會”。


    嗒,嗒,嗒,嗒………


    遠去的腳步聲在近乎凝固的液體中漸漸模糊,室內恢複成一片近乎冥想的死寂。男人的神經在顱骨內竄跳著,像一團在泥沼裏蟄伏著的毒蟲,他無聲地睜開了雙眼,眼底幽沉得一點光也沒有。


    “哢嚓——”


    水壓驟然加大,醫療艙的玻璃上裂開了一條縫。


    ***


    外界,剛剛褪去的雷雨雲又卷土重來,顯然正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暴。


    可視範圍變得極其有限,從窗內望去,隻能望見茫茫厚重的灰白色霧氣,仿佛一大團棉絮裹住了大地,就連離他們的軍艦不遠的那座“魔鬼山”的輪廓也看不見了。


    起飛條件差到了極點。


    赫洛總算體會到了外太空的天氣有多麽變化無常,他實在無法想象那些長期在外星基地工作裏的人們是怎麽適應的過來的。


    看著窗外的景象,他便覺得胸口有些窒悶。


    “好了,讓我們看看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麽吧。”


    夜鶯調出監控錄像,將它轉到了全息投影儀上,幾天內他們每個人的舉動一瞬間變成數個動態的小舞台,全都浮現在了周圍。


    每個人分工察看起各自的錄像,赫洛順著時間軸走到兩天前的那個夜晚,觀看了片刻之後,心咯噔一跳。


    與他們丟失的那12個小時一樣的時間斷層,出現在他撞見沙耶羅試圖逃出軍艦的那個晚上。整整一夜的監控錄像內容所剩無幾,一句話讓室內溫度驟然降到了冰點,鴉雀無聲了好一會。


    就在這時,突然之間外麵轟隆隆地炸開了一聲雷鳴,緊接著整個船艙都發出了極端天氣的刺耳警報聲。


    “艙外的氣壓正在迅速升高,就快要達到臨界值了……”


    赫洛看了看操縱台上閃爍的數值,迅速坐到駕駛座上,“有一場颶風正在形成,我們得現在就起飛,離開這顆行星。”


    在颶風侵襲大地前,軍艦的發射裝置險險激活完畢,在風流形成的巨大引力形成的同時轟然衝向了高空,以光速離開了星球的大氣層。


    在確認脫離危險後,赫洛將軍艦調整到了一般高速,設定好航行軌道,以光速的十分之一時速進行自動駕駛。附近的星際殖民地不遠,他們不必再次通過蟲洞縮短旅途,這讓他感到輕鬆了不少。


    畢竟,不是每次都有順利避開蟲洞中存在的黑洞的好運氣。


    但不得不說,他們的運氣的確不錯——


    駕駛窗的屏幕裏,他們剛剛逃離的星球表麵正逐漸形成一個駭人的漩渦,它大到近乎覆蓋了半個星球的麵積,將平流層上的星雲都吸了進去,活像一個小型的蟲洞,連周遭的空間都要一並撕裂了。


    “你去休息一會吧,長官,現在已經進入了安全駕駛狀態,又有其他人協助駕駛,沒關係的。你的狀態似乎不太好。”


    白鷹擔憂地看著青年蒼白的側臉。


    “麻煩你了。”赫洛點點頭,擦拭了一下額角的汗,打開安全扣從駕駛座上走了下來,將沙耶羅之前傳遞給他的信息都謄寫到了電腦屏幕上,憑著記憶逐個翻譯那些包含著特殊含義的電子象棋的字符。


    許是時間隔得太過久遠,他對這種僅用於國際間諜間的密碼又並不學得十分深入,隻零零碎碎地譯出幾個單詞。


    當將它們組合在一起時,赫洛立刻感到有一根鋼針紮進了他的神經,使他整個人疼得打了個哆嗦。


    ——將我殺死,丟棄屍體。


    沙耶羅,為什麽?


    他攥緊手裏的筆,冷汗涔涔地坐下來,其實他的心裏很清楚,即使沒有人告訴他,答案也是顯而易見的。


    不論是出於何種原因,沙耶羅的身體出現了某種無法抑製的病變,使他認為這樣做是最理智的處理方式。


    是被天外來客寄生,還是被那種名為“惡之花”的病毒所感染?


    兩者都不盡像。


    沙耶羅雖然顯露出了攻擊性,但仍存有自我意識,無論是遭受前者還是後者,都不可能使他的大腦神經不受到破壞,還保有思維能力。


    但為什麽,他會提到能夠那個抑製“惡之花”的血清呢?他明明一點也不像惡之花的感染者那樣瘋狂殘暴,除了…那天晚上。


    必須得弄清楚這一切,必須追根溯源找到救治沙耶羅的方法。


    赫洛的手指止不住地發起抖來,像置身在嚴寒的極地。


    “滴滴滴——”


    在此時忽然響起的特殊的通信訊號將他嚇了一跳。


    那是總部發來的通訊請求。


    全息影像在指揮台的大屏幕上鋪蓋開來。金屬質的懸浮座椅從遠處飄進,將一個高挑的身影呈現在他們眼前。


    椅子上的男人有著一頭漂亮的藍色長發,一張雌雄莫辨的美麗麵孔,銀色製服標誌著他在“荊棘天堂”擁有著一個不可或缺的高級職位。


    作為可以代表總督的監察官,這個名為“雪諾”的□□人與那些成批製造出來的□□垃圾不同,他是一個近乎完美的,超越人類的存在,一個極度冷酷而毫無破綻的維序者,雙眼直通著荊棘總督的大腦。


    赫洛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脊背,將屏幕上的字跡不留痕跡的抹去了。


    “g1基地救援小隊,你們已經與總部失去聯絡三個月,必須向我匯報在這段時間內你們行動的成果,並將相關的影像記錄發送給我。”


    “明白,雪諾長官,我們已經找到了幸存者,是g1基地的指揮官沙耶羅。”赫洛點了點頭,不禁突然有些慶幸那些監控影像出現了斷層。


    “很好。我想通知你,在基地裏發現的幸存者不論是否存活,立即送到最近的荊棘天堂的殖民衛星去,我們會派母艦來接援你們。請記住你的搜救行動為高級機密,一旦發現消息泄露,我們將采取極端措施應對。”


    “是的,雪諾長官,我們將在三個恆星日內抵達您指定的殖民衛星,請將太陽係坐標發送給我。”


    赫洛屏住唿吸望著屏幕,盯著對方翕動的嘴唇,冷汗沁濕了衣衫。荊棘天堂會怎麽處理沙耶羅,還是個未知數,但他們處於荊棘天堂的嚴密監控下,縱使他再神通廣大,也沒有辦法逃出荊棘總督的手掌心。


    這個軍火走私集團的勢力如此龐大,它以世界上最繁華而混亂的自由貿易城香港為總部,在美國、德國、中國、英國、日本的國土與其殖民衛星上都擁有自己的據點,在多年間形成了一張隱蔽卻貫穿星際的交易網絡,擁有自己研發的科技、軍備與武裝部隊,且階級分明,規矩嚴苛,說是集團,不如說是一個沒有疆域的王國來得恰當。


    “還有,赫洛……”


    雪諾的聲調忽然變成了一個暗沉威嚴的中年男性的嗓音,並且染上了屬於人類的情緒。


    赫洛立即意識到這是荊棘總督本人在跟他對話。


    仿佛透過雪諾的眼睛看見了那個永遠被一副騎士式樣的金屬頭盔遮擋住半麵,高坐於皮椅上的男人,他的脊椎不由發緊。


    “我希望你盡早迴香港,參加下一次的亞洲核心會議。你的駭客能力非常出色,不應該隻做一個調查官,那樣太屈才了。如果能順利完成這次任務,我將在會議上晉升你為我的秘書,為我處理一些重要的網絡事務。”


    “秘書”——這個帶有某種曖昧含義的詞躍入赫洛的耳膜,他僵硬地點了點頭,頭皮發麻:“是,總督大人。”


    盡管明白荊棘總督要他做的,正是他作為一個駭客最喜歡挑戰的那些事,一種壓力瞬間將他壓得喘不上氣來。


    那時候他對沙耶羅說的,並不僅僅是氣話而已——自打在某次交易中與總督有過一次接觸後,對方便三番五次地對他進行了提拔,甚至給他發過信息,隱晦地表達了想要與他近距離接觸的意願,而他則“自告奮勇”的請命來負責遙遠的g1基地的搜救任務,才躲掉了總督的青睞。


    他不敢想假如迴到香港會怎麽樣,該帶著沙耶羅玩人間蒸發嗎?


    這樣想著,他已是滿身冷汗。


    通訊結束後,他走到軌道艙上的盥洗室裏洗了把臉,再迴到艦橋裏時,安藤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笑眯眯地一把摟住他的肩:“喂,寶貝兒,剛才真是好險,我們死裏逃生,是不是應該開個party慶祝一下?”


    “其他人呢?”赫洛迴到駕駛室,坐了下來,開啟了自動航行模式,緊繃的身體才放鬆下來,兩條長腿搭到操縱盤上,順手拿過安藤手裏的一杯莫吉托,小小的啜了一口。他的喉結隨吞咽微微滑動,一頭柔軟的銀發散落下來,仰靠到椅背上的脖子形成一道優美的弧度,和腰腿流暢的線條渾然一體,像一隻慵懶地臥在高處的雪豹,冷豔桀驁得不可方物。


    安藤欣賞著眼前人的姿態,取下鏡片擦了擦又戴上,細長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狡黠地斜睨著他:“說實在的,我有點期待你入侵沙耶羅的大腦。我也很想知道這家夥是怎麽想的。說起來有一件事我一直挺奇怪的……”


    “嗯?”


    “有一次我和沙耶羅一塊出任務,去了荊棘天堂的衛星殖民地上的一個夜總會,你知道那都是富人們的銷金窟,我的天,那可真是個極樂世界,什麽樣的克-隆奴隸都可以買到,連那個紅遍全球的外星混血嫩模麗子的樣本都有……”


    赫洛按捺住想把安藤的下巴一拳打掉的衝動,不耐煩地打斷他:“說重點!”


    “所以當然,為了隱藏身份,我和沙耶羅也各自挑選了一個奴隸。”


    這句話一出口,安藤就發現青年不自覺的握緊了拳頭,手背青筋跳了跳。


    “我選了一個大胸美女,”他拖長聲音對著青年扣緊的領口吹了口氣,無視副駕駛上一臉忿然的少年,放慢語速,“而沙耶羅卻選了一個少年,我覺得長得跟你非常像,當然,比不上你十分之一的漂亮。當時我在他隔壁,那種地方隔音效果不好,我不小心聽見了他幹那個奴隸的動靜。”


    “那時候……他一直在喊一個名字。”


    “你的名字。”


    男人潮濕的唿吸氣流縈繞在耳畔,像導電一般激得赫洛差點跳起來。


    他的臉頃刻像傍晚的彤雲般燒得通紅,連白得剔透的耳朵尖都嬌豔欲滴,他仍然端坐在椅子上,全身的血液卻都已經湧向了頭頂。


    安藤伸了個懶腰,興味盎然地觀察著此時默不作聲的青年:“當時我才發現原來沙耶羅這家夥表麵正經,骨子裏原來是個禽獸,居然肖想自己養大的小孩子,嘖嘖,比我還過分。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有多狂野,把那個克-隆奴隸都幹得暈了過去……不是我說,別看沙耶羅那家夥一副性♂冷淡的樣子,他的*可強得很,一晚上七八次不是問題,要是真換了你這個小家夥....”


    “你夠了!少在這大放厥詞。”


    知道這家夥的嘴巴裏沒一句真話,赫洛磨了磨後槽牙,一手揪著對方的衣領把他從椅子上扯起來,心狂跳不止,“滾出去。”


    調戲得逞的斯文敗類得意洋洋地咧開嘴,投降式地舉起雙手退後幾步:“如果沒什麽事,我就去實驗室裏了。在你入侵沙耶羅的大腦前,也許我能有什麽新發現,或許能找到醫治他的方法。”


    “等等。”


    赫洛捏緊手裏的玻璃杯:“我也想去看看。”


    “哇喔——真讓人意外,你居然肯踏進我的秘密花園?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已經開始接納我了寶貝兒?”安藤誇張地驚歎。


    “你再多說一句廢話我就把你該死的秘密花園炸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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