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蓬萊山大小姐的閨房依舊亮著油燈。


    一襲浴衣的輝夜坐在書桌前,看著搖曳的燈火發著呆。如洗的黑發散漫地垂到地上,絲毫沒有整理的意思。


    這並非是第一次這般舉止了,近日的白天她時常會去寺子屋散心,與莫茗的相處於往常並無二致,但一到夜裏,她就這樣在桌前坐著。


    麵上無喜無憂,看似在思考著什麽問題。


    心如明鏡的智者可以欺騙任何人,唯獨無法對自己撒謊。不論她將自己此刻的心境歸於怎樣的解釋都好,但唯獨無法否認的……就是這讓甚至讓她動彈不得的徹骨悲傷。


    就如同戲中之人醍醐灌頂般醒悟過來一樣,明明身為戲子,卻忽的變成了局外人一般,令人無所適從。


    一切都是虛假的。


    自那日莫茗提起「博麗」一詞之時,她便將所有的事記起來了。


    自月亮至地麵的流放……自月球迎接自己的永琳……繼續的逃亡和隱姓埋名……幻想鄉……祭典……莫茗的初見……糾葛……以及,賭約。


    或許此刻,這摻雜著戲謔與任性的博弈,令她感到了厭倦。


    但追溯悲傷之源,恐怕另有它物。


    仔細想來,自己為何會提起那毫無意義的賭約呢?雖是對自己的美貌有著足夠的自信,但這賭約,與其說是報複,不如說……


    在‘他愛上自己’或‘自己愛上他’某一方條件成立為前提結束博弈,向來從心所欲的自己毫不遲疑的提出了那樣的賭注。


    是否是因為自己對這兩者的結果都不那麽排斥呢?


    智者隻會憑借理性行事。


    從來都有著明確目的公主殿下,到底有多久沒有如這般被潛意識所支配而行事了呢?


    現在想來,或許是在幻想鄉時,自己就已經喜歡上那個家夥了。


    這是不合理的,蓬萊山輝夜無法說服自己。


    自己所經曆過的歲月,久到連自己都已經記不清了。在那曾經的無數歲月中並未找到合適自己的伴侶,而隨即往後的日子隻能是越來越不可能有的。


    雖不是曾經滄海,大抵是獨自成了習慣,無法想象自己身邊總是有另一個人是怎樣的情景。


    有時經過十年百年,也會突然想著,若會有那麽一個人,該是怎樣性格的人,但這種思考隻會無疾而終。


    如同許多長生種一般,完美的公主殿下——蓬萊山輝夜是個追求完美的人。


    但即使生生不息,也難以遇見如她所期望的那種愛情境遇。


    渴望完美而不可得,這種痛苦該如何解除?大概這痛苦本身就包含在完美之中吧。


    所以,將這孤獨之苦也接受並視之為當然的蓬萊山輝夜,從不去費心尋找這種無意義的所謂‘境遇’。


    不論有著怎樣的思量都好,不代表著她會接受這樣可笑的既定姻緣。


    那所珍惜的二人的相遇,不過是一切都算計好了的賭注。


    這令她視為珍寶的日常,一切都在循規蹈矩的演化著。


    而自己所珍稀的‘蓬萊山輝夜’的名字,或許是那個人的潛意識被動了什麽手腳吧。


    與那所期盼的「包含著真心的完美」相較,是無比諷刺的結果——是「隻有虛假與欺騙的偽物」。


    繼續下去的意義何在?


    但是……


    即使如此……


    也……


    蓬萊山輝夜,從桌前站了起來。


    ……


    ……


    深夜響起的敲門聲。


    “呃……”裏麵是莫茗起身,穿衣服的聲音,半晌,迴答道,“請進。”


    輝夜端著油燈,緩緩向莫茗的床前走了進來。


    搖曳的燈火將女孩的麵龐映照的忽明忽暗,有種格外的美感。


    緩緩地開口,聲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與從容。


    “私知道你最近在煩惱什麽。”


    “有些事,因緣太多,三言兩語難以說清。”


    “該說的是,你與私,並非是在這個時代相識的。”


    “你在那異世界的所作所為也好,所忘記的幻想鄉也好,你的事,私很清楚。”


    “而在此相見,則是出於私自身對你的報複,而非出於好意。”


    “你應該明白的吧,私的年紀何止千萬年。”


    “可笑的父女之情也好,其他的感情也好,都不過是建立在虛假算計之上的偽物。”


    “毫不值得令人珍稀。”


    “在此之上……”


    輝夜的聲音依舊冷清,仿佛在說著於兩人毫不相關的事情一般。


    “你是否願意忘記那幻想鄉,與私一起留在這裏?”


    莫茗穿著白色睡袍,盤腿坐在床上,與站在床前的美麗女子——蓬萊山輝夜對視著。


    他麵色複雜,思考了一下。


    “你突然說這些,我甚至連……”


    “甚至連幻想鄉是什麽都不知道?”輝夜冷聲打斷,“私在問的,便是你能否拋下一切,包括你的過往,以及疑惑。”


    莫茗一語不發,好像在想著什麽。


    輝夜則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你曾為一個孩子豁出了性命,而你的目的也達到了,如今她活的很好。”


    “想必無需再牽掛什麽。”


    “你若願意……可與私結為夫妻。”


    “屆時,一切憑你意誌,普天之下,你想去哪,私便隨你一起。”


    “你若苦於人生匆匆不過百年,私可使你,與天地同壽。”


    “若你不願,待你歸於黃土,私便引決自裁,隨你同去。蓬萊之人一死難求,但私卻不同,若是願意,便能做到。”


    隨著話音落下,便又是寂靜無聲。


    “私明白,突然說起,的確很難決斷,私的條件,也是有些任性了。”


    “私給你考慮的時間。”


    雖然這麽說,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顯然是要讓莫茗當下便做出迴答。


    他略微有些發呆,迴過神來,便將目光投向輝夜。


    女子則毫不畏縮地與他對視。


    莫茗撇開頭去。


    “我何德何能……”


    “答案呢?”


    顯然,輝夜並不想聽到除了答案之外其他的話。


    “私隻會詢問你這一次,此次之後,一切再無幹係。”


    在莫茗眼中,一臉從容地站在那裏的,冷淡地說完全部事情的蓬萊山輝夜,其實已經做到極限。


    站在那裏公主殿下,並未握緊雙拳,其實大抵是使不出力氣了。


    保持著情緒、聲音的平穩,不致波動,就耗盡了她全部心力。


    緊張——這種情緒已經千百年未曾出現過了。


    現在的麵上,與其說是麵無表情,不如說是……已經無法做出任何表情的、僵硬的冷漠罷了。


    而對麵的莫茗,則終於從震驚之中清醒過來。


    對方的話中雖然多有貶斥,但其心意,他毫無折扣的感受到了。


    某種意義上,蓬萊山輝夜與莫茗算是同一類人。


    他們憑借理性行事,不被感性左右。可一旦枷鎖失控,便多半會是這種情形了。


    莫茗很清醒,所以他感到了震驚。震驚過後,便是感動……以及遲疑。


    良久的思考,最終開口。


    ……


    ……


    “抱歉。”


    蓬萊山輝夜雙眸中泛出的光華瞬息黯淡下去。


    莫茗並沒有看著女孩,而是微微側頭,看著一旁的虛空,斟酌著開口:


    “你的確是我所見過,最有氣質和美貌的女子,能被你傾心,我縱是粉身碎骨,本也是不枉了的。”


    “可是,身為男人,必須對感情負責,同時,也要對我自己負責。”


    “本就一直在想著博麗的事,又被你提及那幻想鄉,我越發覺得不安。”


    “至於你我的事,雖被你說的那麽不堪……”


    “算計、虛假、偽物,什麽都好,卻又不說明白,我就沒法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我十分關心你的事,即使現在,仍然是的,但是……並非是男女意義上的感情。”


    “所以,突然讓我做出選擇,我沒法選擇‘是’。”


    “老實講,如果有第三個選項,我不願讓你傷心。但是,如果非要迴答‘是’或‘否’……”


    “抱歉,我想先知道真相。”


    輝夜的麵龐上,現出燦爛的笑容。


    “別自作多情,說傷心什麽的。”


    “你的性格,私比你更加清楚。若不拒絕,就不是莫茗了。”


    “所以……”


    輝夜輕輕躬身,伸出手指,將莫茗皺起的眉頭磨平。


    “不要總是皺著眉。”


    這番動作,仿佛曾幾何時二人也曾做過。但此刻,似乎更包含了些許其他意味。


    起身,麵帶微笑地收迴手指,轉過身去。


    “私要離開了。”


    “雖然早就知道結果,但還是忍不住去想那萬一之事,如今終於無所掛念了。”


    “你的困惑,之後自有人向你解答,並帶你迴到幻想鄉中。”


    “賭注……就當是私輸了吧,或許是從一開始就輸了的……”


    “你是溫柔的人,想來……是不會再為難私的……賭約的要求,就說與永琳聽吧。”


    “至於你我二人,當緣盡於此,不必再見了。”


    推門而出。


    ……


    ……


    很好。


    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即便如此,不用再保持著笑容也讓她鬆了一口氣。


    蓬萊山輝夜走出府邸,在空無一人的街巷之中仰望著當空明月。


    一襲浴衣,感覺到了寒冷。


    並非是身體,而是某種更深的層麵。


    但是,演戲還並未結束。


    高傲的公主殿下不會在任何人麵前露出軟弱。


    所以還得最後堅持一下。


    蓬萊山輝夜在空無一人的街巷中走著。


    平城京借鑒的是大唐的律法,都城在二更天後不允許平民隨意出戶走動。


    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唯有暗淡的月光灑下,輝夜藉著月光穿行著,不知走了多久。


    終於,她不耐煩了。


    “永琳,如果你聽得到,現在是時候了。”


    “私厭倦了。”


    “……”


    “永琳?”


    沒有任何迴應。


    說起來,永琳到底在想些什麽呢?


    自己說要報複,但前來此地……卻是永琳最先提起的。


    跨越時空何其難也,若交給自己,或許要準備個十年百年,才能做到。


    但是永琳的話,能做到怎樣的事都不出奇,所以,當她提起以此作為賭約時,自己隻是覺得有趣罷了。


    而其中的許多細節,出於信任,並未過多的幹預她。


    這究竟是怎樣的迴溯?


    自己與莫茗在此的……這些境遇,是否會真實地將曆史改寫呢?


    蓬萊山輝夜對此毫無興趣。


    無論如何,虛假的終是虛假。


    即使改寫了些什麽,又有何意義?


    對於永琳的做法,現在也變得無法看透了。


    ‘唿’地,輝夜歎了口氣。


    “私到底……在做些什麽啊……”


    “……笨蛋一樣。”


    恍惚間,八意永琳之前所交代的話語浮現出來。


    『若莫茗向殿下提起‘博麗’一詞,您便會迴想起所有事情。』


    『而您若向他提起‘靈夢’,他也同樣會迴想起來。』


    『這兩個詞,便是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


    『他是不可能比您先迴想起這個詞語的,所以,一切在何時結束,全憑殿下意誌。』


    『當殿下與莫茗二人均迴想起幻想鄉之事,應該便是做出分曉的時候了。』


    『屆時,妾身會親自出現,為這場賭,拉下帷幕。』


    輝夜停下了腳步。


    自己是不可能忘記這些話的。


    也就是說,隻是刻意沒有迴想起來罷了。


    如果真的厭倦了,為何剛才不向莫茗提起‘靈夢’這個詞呢?


    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麽啊……


    兩人都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難道他還會像小時候那樣,追出竹林把自己背迴去嗎?


    五感敏銳的蓬萊山輝夜,即使不用迴頭,也知道身後並沒有人追過來。


    真是的,簡直像個笨蛋一樣。


    刻意保持著敏銳聽覺的輝夜,聽到遠處傳來了些許喧鬧聲。


    迴過頭去,看到不遠處,有些許光華攢動。


    春末夏初,並非是天幹物燥之時。


    本屬於蓬萊山大人的那座府邸,不知怎的,卻燃起了衝天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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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這一章,或許有人自以為,這整整一卷在講什麽,大體上已經清楚了。


    的確,本卷還有3章就要結束了,但我仍想要說,掩於虛假之下的,真正的【主線脈絡】,其實仍未揭開。有興趣猜猜嗎?


    所見所聞皆虛妄?繁華落盡,未必皆成空。


    那麽,下文敬請期待吧。


    下章g.12飛揚跋扈為誰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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