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臉上的神色嚴厲之中帶了些厭惡疏離,之前的許多年裏這個男人甚至連這樣一個眼神也不屑給他,如今他老了躺在床上病弱不堪卻還試圖繼續以這種高高在上的方式對待他。


    “嗬嗬”有輕笑聲響起,魏王臉上的神色刻毒中帶了些癲狂,如今他早不是宮中那個任人欺淩的小小孩童,他拿最後的一點良知同惡魔做了交換,他已經沒有退路了。這麽想著他看向床上的男人,就聽他語聲輕緩的說到“父皇病了也有些時候了,要不就趁著今日文武百官都在便下旨,將皇位傳給兒子吧。”


    話音落下,皇帝還維持著方才的表情,仿佛一時沒明白兒子話裏的意思,王忠麵上的神色很是驚異,角落裏的麗昭儀極快的抬頭朝魏王麵上看了一眼,繼而很快便又垂下頭去。


    過了半響皇帝猛烈咳嗽起來,他漲紅著臉看向魏王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孽——子——”皇帝的胸膛劇烈起伏,口齒不清的對了魏王罵到,很快他像是受不了這樣的刺激,變得嘴歪眼斜起來,王忠見狀也顧不得其他急忙上前替他順氣,口中叫到“太醫,快傳太醫——”


    “公公忠心,隻是這個時候就不必再叫了,外頭的人早被我支走了,咱們還是先辦正事吧。”魏王將一份事先擬好的詔書放到了皇帝身前,用平日裏勸他吃藥或是出去走走一般的口氣說到“父皇,待您用過印太醫就到了。”


    王忠在宮裏老成精的自然知道眼前的情形是怎麽迴事,隻是他伺候皇帝多年,此刻見他這般狼狽遭罪想了想還是開口勸到“魏王殿下,怎麽說皇上也是您父親,從沒有聽說兒子逼死老子的道理,有什麽事還是等太醫給皇上診治過後再說吧。”


    “公公這話小王可不敢擔”魏王看向王忠似笑非笑的說到。


    皇帝顫抖的手抓過那道詔書,極為艱難的攤開在眼前看了看,這是一道廢太子跟禪位的詔書,辭藻華麗措詞嚴謹,駢四驪六寫的很是工整,若是平日裏他看到有人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必定有興趣見上一見,看是誰有這樣的才華,隻是現在他狠狠將它扔了出去,看著魏王極是費力的露出一聲冷笑,仿佛他是一個可笑的跳梁小醜,雖然癱瘓在床,可作為一個王者的尊嚴卻是不能輕易丟棄的。


    魏王低頭看著被扔到自己腳邊的那道詔書也不生氣,他彎腰將那詔書拾起來,輕輕捋平上頭的褶皺,抬頭看向皇帝慢聲說到“父皇,您心裏大約也清楚,兒子既然敢這麽幹身後必定是有所依仗。您的身子大約是好不了了,七弟年幼又有啞疾,還有蕭家這樣的外戚在一旁虎視眈眈,父皇難道真的放心將大魏的江山社稷交到七弟手中?”說著他朝皇帝麵上看了看,見他雖生氣倒也像是將他的話聽進去了,繼續說到“現在除了兒子,父皇難道還有更好的選擇?說起來兒子做著一切也不過是為了咱們趙家的江山罷了。”


    到底是做了幾十年皇帝的人,盡管現在處境對他極為不利,可他還是很快便冷靜了下來,他朝王忠看了一眼,又咿咿呀呀的說了些什麽,王忠點了點頭轉過頭對魏王說到“魏王殿下,老奴接下來的話是替皇上問的,還望您想好了再答。”


    魏王袖著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公公有話說便是。”


    王忠朝一旁的麗昭儀看了一眼便要起身,麗昭儀會意忙過來代替他的位置讓皇帝靠在自己身上,王忠起身抬頭挺胸對魏王問到“殿下,若要廢太子您拿什麽同蕭家抗衡?”


    魏王輕輕一笑,恐怕他的好父皇想知道的不僅僅是他同蕭家抗衡的底牌,同樣也是對他的底牌吧,不過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怕告訴他們“托父皇的福,兒子不才這些日子倒是得了朝中不少支持。”


    皇帝比剛才平靜了些,雖然唿吸還有些急促,不過他還是示意王忠繼續問下去。麗昭儀一邊替皇帝順氣,一邊在他耳邊小聲勸到“皇上好歹把藥喝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


    這次皇帝沒有拒絕,麗昭儀見狀端起方才放在小幾上的藥,觸手還有些溫度,她微微一笑衝皇帝說到“皇上這藥還沒涼呢。”


    人到了絕境求生的意誌反而會強烈起來,也不用人喂皇帝顫抖著手將那藥一飲而盡,雖然灑出好些可到底還是將那藥都喝了,麗昭儀接過藥碗拿帕子小心又仔細的替皇帝擦嘴邊的藥汁。


    那碗藥喝下去,皇帝的氣色像是好了許多,他看向王忠示意他繼續。王忠點點頭朝魏王看了看開口到“殿下,皇上想知道您用什麽打動了淑妃。”


    這話讓魏王一愣,他臉上的神色有些不好,父子兩沉默對視了一會,皇帝看向他的目光似是帶了些譏諷的意味冰冷而了然,魏王有些被人看穿的尷尬和羞惱,隻是他想熬過這一會以後這天下便沒有人能給他難堪了。


    “兒子許了她一個太後尊榮。”


    皇帝詭異的笑了起來,他看向這個兒子心裏想著看來自己之前對這個畜生的看法是對的,這就是個妖孽,一個殺父弑母的妖孽。再想一想淑妃,這個女人從年輕時便極有野心,前兩年老二的事給她打擊不小,不想這個女人這麽快就緩過來並且謀劃起別的來了。如今看來今日之事多半事眼前這個畜生和那個女人的手筆,此時前朝後宮大約都已經落在他們手中了吧。


    這麽想著皇帝突然臉色一變,淑妃能把持後宮,那麽皇後又在幹什麽?此時皇後同太子的處境怕是不妙啊。


    麗昭儀在伺候完皇帝喝藥後,端了藥碗悄無聲息的從室內退了出去,魏王大約是覺得勝券在握一個女人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來並未阻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大殿之中顯得有些昏暗,突然緊閉的殿門打開,有數排宮人魚貫著進來將各處的燈點上了,周寶珍站在角落之中看著燈火通明的大殿,正北麵的主位空著它的主人還沒有來,人群開始竊竊私語顯然都覺得今日這一切有些不大尋常。


    周寶珍心中有數,今日這場宴會皇後多半是不會出現了,而宴會的女主人大約就是目前除了皇後位份最高的淑妃吧。


    正想著呢,就聽殿外太監尖細的嗓音“淑妃娘娘到——”


    隨眾人行禮,抬眼就見盛裝而來的淑妃,她身後跟著的是宮中一些低階的嬪妃,果然淑妃在最高處的主位上做了下來,含笑對眾人說到“都起來吧,皇後娘娘身子不適,今日的宮宴就由本宮代為主持。”


    淑妃不虧是老牌宮妃,處理起眼前的場合可謂是遊刃有餘,甚至平心而論淑妃做起這些事來倒比皇後更盡責些,皇後大約是因為出身和性子的關係,對於這樣的場合總是顯得漫不經心從而少了幾分誠意。


    宴席過半,淑妃突然從高處起身朝下走來,她一路同各位夫人寒暄,在來到周寶珍身前時朝她微微一笑說到“坐的有些乏了,還請王妃陪本宮出去散散。”


    淑妃開口相邀她自是不能拒絕,隻是今日宮中的情形實在有些讓人琢磨不透,她抬頭朝淑妃麵上看了看,卻見她正含笑看著自己目光甚是和藹,當下也隻得硬著頭皮行禮“承蒙娘娘不嫌棄。”


    周寶珍落後一步,兩人一前一後往外走,到得殿外淑妃揮退了身後亦步亦趨的宮人“我同王妃走走,你們不必跟著了。”


    今日天氣不錯,宮中到處張燈結彩,即便是在這出還算僻靜的宮道上也並不顯得昏暗。周寶珍看著眼前陌生的道路心下有些忐忑,不知淑妃要將她帶到何處或是要同她說什麽。她抬頭朝前頭的淑妃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倒是給人一副氣定神閑之感。


    “你同三丫頭要好,說起來我看你倒是同三丫頭一樣的。”


    突然淑妃開口,她口中的三丫頭指的自然是三公主,她同三公主要好是不假,可淑妃這話聽一聽也就是了,至於當真就大可不必了。


    “承蒙娘娘厚愛,寶珠愧不敢當。”


    淑妃迴頭朝她看了一眼,繼而又不明所以的笑了一笑,外人都說定南王王妃嬌憨不知世事,她覺得這純屬無稽之談,世家大族之女就沒有真傻的,且不看定南王妃這些年應酬往來又和曾說過不該說的,做過不該做的。


    不是沒有察覺出對方的戒備,淑妃也不在意,她迴身繼續往前走,口中緩緩說到“後來三丫頭說要嫁給延明我私心裏是不願意的,其中的原因想必你也知道。”


    當時二皇子還在,周家同淑妃和秦家天然立場不同,不過淑妃能說出這番話,恰恰說明她是真疼三公主這個女兒的,並不指望拿她的婚姻去換取什麽政治利益。


    “公主好福氣,娘娘是個好母親。”周寶珍有感而發。


    淑妃沒有迴頭,周寶珍的嗓音在夜風之中舒緩帶著安撫人心的魔力,她心想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也很會說話,也難怪定南王那樣的人也心係與她。


    此時兩人來了一處偏僻的宮室,此地離燈火已經遠了,淑妃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繼續說到“不想婚後小夫妻的日子過的不錯,如今三丫頭自己也做了母親,她心裏有駙馬,而駙馬最看重的便是王妃這個妹妹。”


    說著淑妃突然轉身,一把將周寶珍推進了眼前虛掩著的門裏,周寶珍反應不及跌在了地上,還來不及起身她就聽到了身後關門落鎖的聲音。


    “今夜之事想必王妃有所察覺,如今我將王妃困於此處,若是王妃今日能躲過一劫想來三丫頭和駙馬之間也算是還有一線希望,到時候還望王妃看在你們姐妹一場的份上,幫她一把。”


    四周黑壓壓一片,周寶珍站在黑暗之中聽心砰砰跳個不停,她沒有喊叫隻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直過了會兒,眼睛在適應了四周的黑暗之後,她影影綽綽能看到屋子裏的一些情形。這是間不大的屋子,屋中的黑影位置擺放了幾件簡單的家具,床、櫃和桌子,她小心的往前移動了幾步來到屋子中間的一張桌子前,伸手摸了摸發現桌子上居然一個食盒,想來是淑妃特意替她準備的。


    她摸索著在桌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之前種種想不通的事現在都有了答案,今夜的宮宴怕是同幾年前那次一樣又是一場鴻門宴,這麽想著她將手伸進了袖子裏,表哥前些日子讓人送迴不少東西,她一眼便相中了這把鑲了寶石的匕首。


    麗昭儀從皇帝的睡房中出來迴到了側間她自己的屋子裏,很快她從箱子裏翻出一個包袱打開裏頭是一套小太監的衣裳,不一時鏡中出現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她朝鏡子裏看了看發現沒有破綻,這才打開門垂頭走了出去。


    “站住,幹什麽的?”


    殿外的禁軍換成了她不熟悉的麵孔,她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皇上有些不好,魏王殿下讓請太醫。”


    殿中伺候的人一早都被清了出去,而殿中的具體情形這些禁軍們並不清楚,這個小太監能留在裏頭這些人便以為他是魏王的人,當下不疑有他便放了他出去。


    周寶珍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中間甚至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覺,她醒來支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無奈不知是外頭本就沒有動靜還是此處地處偏遠聽不見,總之除了自己的唿吸和心跳她什麽也沒有聽見。


    夜大約是已經深了屋子裏沒有生火,即便身上圍了貂皮鬥篷,腳下穿的是小羊皮靴子,寒氣還是從腳底升上來凍的她有些發抖,她想著或許該起身活動活動不然人非凍僵了不可。在黑暗中呆的久了,此刻她看屋子裏的景物已經毫不費力,她裹緊了鬥篷在屋子裏來迴走動,隻覺得腳掌和腿肚子又酸又麻像是又無數小蟲子爬過。


    她很難形容此時自己的感受,緊張?害怕?或許都有一點但顯然這些又不是全部,她撫摸著袖子裏的匕首,上頭的寶石棱角分明膈的她手疼,卻奇異的清醒起來。不知怎的她就是相信表哥一定不會讓她真的置身險境,所以眼前的一切不過是暫時的,表哥一定很快便會來就她帶她離開這裏。


    這麽想著她又是一聲苦笑,表哥遠在千裏之外,即便得到消息快馬趕來也該是幾日之後了吧。到時候若是魏王真的成事,即便是讓人一間宮室一間宮室的搜也該找到她了,到那個時候她又該怎麽辦呢?或許袖子裏的匕首就該派上用場了,隻是她還沒能再見上表哥一麵,她還有許多話沒有同他說,還有朝哥她可憐的朝哥她已經快兩年沒有見到他了,難道真要讓他這樣小就沒有母親嗎?


    這麽想著她覺得眼睛有些發酸,可是這種時候哭泣並不能解決問題,她吸了吸鼻子仰頭將眼淚逼了迴去,心裏對自己說會好的一定都會好的。方才的宮宴上她並未吃什麽東西,此刻便覺得又餓又冷,她想或許自己該吃些東西,不論要做什麽哪怕是自裁也要有力氣不是。


    她重新迴到桌前,小心的打開食盒,裏頭有幾碟子點心,桌上的茶壺是滿的,隻是裏頭的水早就涼了。然而她也顧不得著許多了,先給自己倒了一碗水小小的抿了一口,涼水順著口腔喉嚨就滑到了胃裏,凍的她就是激靈,活到這樣大大冬天裏喝涼水這大約也是頭一迴了。


    隻是這樣冷的水喝下去,腦子似乎又清醒了幾分,她想起以前表哥在身邊的時候,偶爾她心裏也會嫌棄他是不是管的太多了,但凡次一點的東西也到不了她眼前,在她身上罪過可惜這四個字大約是沒有的。這麽想著她又伸手從食盒裏拿了塊點心,輕輕咬了一口,她的眉皺了起來,大約是放得時間久了,點心的皮有些硬且口味也不是她喜歡的,草草嚼了兩下她將口中的點心咽了下去,又喝了口水衝衝嘴裏的味。


    她歎了口氣,將手中的剩的點心放迴盤子裏,又隨手從另外的盤子裏拿起一塊,咬了一口雖然皮還是很硬不過好賴口味不是她討厭的。想起之前表哥說她是個小紈絝,如今想來也真不算冤枉她,都到了這樣的時候了,她居然還有空琢磨點心的口味如何從而挑肥揀瘦。隻是再一想情況已經壞的這樣了,要不苦中作樂又該如何呢,這麽想著她就著那碗涼水將那塊點心一點點都吃了下去,心裏不無得意的想,如是她這次吃了涼東西沒有生病,那下次是不是可以要求表哥在冬天裏也許她吃個冰碗?


    喝完了一碗涼水,她的神奇一冷一熱的感覺有些奇異,她暗道一聲壞了,心想這個時候若是真病了,那就是天要亡她了。她想起那年表哥帶她去苗寨,路上遇見了大雨,不少人都被雨淋了,雨停後寨子裏的巫醫便組織大家圍著篝火跳舞,所有的人都跳出了一頭熱汗,奇異的居然沒有人生病,一度她真的以為巫醫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可最後表哥一語道破天機,大家淋了雨,跳舞出汗將體內的寒氣逼出來,自然就不容易生病了。


    就像表哥常對她說的,動動就不愛生病了,這麽想著她輕輕在屋子裏跑動起來,她想跑了就不會冷也不會生病了。幸好這屋子雖簡陋地上也是鋪了地毯的,所以倒也不怕有聲音被人聽了去。


    跑了一陣子果然就覺得身子熱了起來,且頭上也微微出了一層薄汗,整個人便覺得舒服了許多,她心下高興便愈發賣力的跑了起來,而且跑動起來還有一個好處,心裏便不那麽緊張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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