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愔握住桓容前臂,親自將他引入府內。英俊的麵容滿是笑意,不似見到下屬官員,更像是遇到喜愛的晚輩。桓容一邊小心應對,一邊仔細打量。同樣手握重權,桓大司馬通身煞氣,一望可知是領兵之人。郗刺史則溫和儒雅,更貼近晉時文人。如果換下深衣,穿上一件大衫,百分百的風流名士,俊朗瀟灑非常人能及。兩人靠近時,桓容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察覺身旁人略高的體溫,迴憶建康所見,當下確定,眼前這位也是寒食散的愛好者。桓容知道寒食散不是什麽好東西,長久服用必成禍患。但時下人以“嗑藥”為風尚,郗愔又是養生問仙的愛好者,自己出言未必有用,八成還會搞僵彼此關係。思及此,桓容咬了咬後槽牙,到底理智占據上風,將到嘴邊的話咽了迴去。簡單寒暄一番,郗愔喚人引桓容往客居暫歇,並言將設晚宴為桓容接風,稍後遣人去請。“多謝使君,容告退。”在人家的地盤,又要在人家手底下做官,總要客氣些好。桓容的恭謹很得郗愔讚賞,目送其離開,視線轉迴陪坐的郗超,笑容登時隱去。“嘉賓。”郗超立即正身跪坐,恭敬聽訓。“數年前我曾問你,如今再問,你仍遂迷不寤?”“阿父,南郡公乃當世英雄。”郗超抬起頭,目光堅定,沒有半點躲閃,“晉室孱弱,無能北複失地,欲驅胡人,漢室當有雄主。”凝視郗超半晌,郗愔沉聲道:“你言桓元子是英雄?”“迴阿父,兒未曾妄言。大司馬二度領兵北伐,一度收複失地,乃是不爭的事實。”“我並未否認其功業。”郗愔搖頭道,“但依我之見,桓元子可稱奸雄,不配英雄二字。”“阿父!”“虎毒不食子。”五個字擲地有聲,郗超登時無言以對。曆史上,真沒哪個“英雄”朝自己兒子下手,除非後者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當然,皇帝家是例外。桓大司馬覬覦郗愔手中的地盤和軍隊,不惜犧牲嫡子,沒有半點父子之情,為達目的不留任何餘地。郗超自始至終參與其中,自然無言可以反駁。“你自幼喜讀史書,尤推舉漢末諸雄。”郗愔突然話鋒一轉,道,“我且問你,桓元子可比魏武帝?”郗超神情微凝,許久方開口道:“不可比。”“曹孟德挾天子以令天下,處尊居顯,朝野側目,生前可曾稱帝?”“不曾。”“我再問你,桓元子諸子中,可有能及魏文帝者?”“無有。”依郗超來看,桓熙平庸無才,桓濟氣量狹小,桓歆耳軟心活,桓禕不提也罷。桓容確有貴極之相,但偏於文弱。魏文帝曹丕自幼隨父南征北討,文武雙全,絕非桓氏兄弟可比。“既如此,桓元子何德何能,竟妄想取司馬氏而代之?”桓溫想造反不是秘密。建康朝廷知道,南渡的僑姓和吳姓也心知肚明。郗超一門心思的為桓溫出謀劃策,未必不是為家族考量。但在郗愔看來,桓溫權柄在手,權傾朝野,桓氏卻不入建康高門之列,一旦桓溫倒下,桓氏極可能內部生亂,甚至土崩瓦解。即便桓溫得償所願,也不過是曇花一現,不可能長久。有此顧慮,郗愔絕不會讓郗氏綁上桓氏的船。哪怕郗超幾番勸說,仍是不為所動。“嘉賓,這樣的話我隻說最後一次。”郗愔肅然表情,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凝重。“桓元子事不可成。你既懂得相人之術,為何沒有發現,豐陽縣公之貴遠勝其父?”郗超苦笑。就是發現桓容的“貴相”,他才建議桓大司馬盡快下手。但這話不能說,萬一出口,九成以上會被親爹從大門扔出去。郗愔父子一番對話,桓容自然無從得知。離開客室後,桓容沿著迴廊走向客房,一路之上,不時有婢仆引頸張望,竊竊私語,都言“桓氏郎君名不虛傳”。偶爾聽了兩耳朵,桓容頗感到驚奇。自己不過是在上巳節寫下一幅字,隨後在庾希府前威風一把,怎麽就成了旁人口中的“良才美玉,有前朝士子風”?再者言,京口距建康近百裏,消息怎會傳得如此之快?難不成是古代娛樂太少,民間需要八卦?如謝安這樣的神人,有人造勢不足為奇。自己不及弱冠,又是準備造反的權臣之子,也值得如此宣揚?桓容行過拐角,望一眼晴空流雲,愈發想不明白。郗愔有縣公爵位,刺史府的格局同桓府相類。客居分內外兩間,外間極為寬敞,牆上懸有名家字畫。內間設立屏風,小童和婢仆打開衣箱,正點燃香爐。“郎君。”桓容繞過屏風,小童立即迎上前,為桓容解開腰間帛帶。婢仆展開藍色長袍,在香爐邊掛起熏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