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皇城門。


    雪依舊在下。白皚皚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灑而下,天地間一片皆白,仿若鋪上了一層潔瑩潤透的雪毯,高闊巍峨的上京城頭,霎時落滿了薄薄的白雪,在月光的照映下,看上去美不勝收。


    風雪之中,一身羽林裝束,身佩七星輝月寶劍,足登圓頭高筒長靴,頭戴插著兩根赤黑色鶡羽武弁大冠的禦營都統製郝廷玉,靜靜地佇立在高大的皇城門下,他雙目凝重,輕輕按著劍柄,兩眼目視前方,仿佛是在等待著什麽重要人物的到來。


    “嘶——”


    忽而,一聲怒馬長嘶,響徹皇城內外,驚破了茫茫雪夜。


    隨著這一聲長長的馬嘶,一襲白衣,駕乘著那匹雄駿的神駒,漸漸映入城頭禦林軍的眼眸之中;這抹白色,並非如星辰日月般明亮,而是一種凝聚著淩霜欺雪的寒峻之風,仿似由月色搗碎浸染而成,白中微泛著些許雪色,教人一眼望去,便陡然覺得不寒而栗。


    馬上的少年,一身白衣戰甲,風度翩翩,玉樹琳琅。


    伴隨著馬蹄聲愈來愈近,白衣少年俊美如玉的麵容,也逐漸清晰起來;隻見,他眉目清朗,如日月當空,身姿俊逸,若芝蘭玉樹。此時此刻的他,雖然隻是沉凝地端坐在馬背之上,卻極似明月出天山,春風過大漠。


    這時,身著白衣白甲的秦王蕭長陵,帶著幾名全副武裝的靖北騎兵,甩韁策馬,一騎絕塵,狂飆到距離皇城門三箭開外,猛然一勒駿馬,颯露紫奮起揚蹄,激起漫天的雪塵。


    郝廷玉上前,替秦王殿下牽住韁繩,蕭長陵翻身下馬,凜冽的寒風,尖利得如同刀子一樣,切割著靖北之王明光閃爍的戰甲,吹拂得戰袍獵獵翻卷。


    許是深夜冒雪入宮,當蕭長陵下馬的那一刻,這位秦王的頭發之上,沾染了無數殘留的雪水,又因騎馬太久的緣故,他的雙腿也有些麻木了,不由得踉蹌晃了一下,幸好被郝廷玉及時扶住。


    “秦王殿下,您可來了。”


    “父皇呢?”蕭長陵沉聲問道。


    “陛下在禦書房。”


    “嗯,孤知道了。”蕭長陵隻是微微點了點頭,聲音冰冷到了極點。


    下一刻,蕭長陵目光幽邃,昂首仰望著麵前這座宏偉的大周帝都,眉間掠過一抹冷森森的殺氣;少時,他收迴淩厲的視線,緩緩握緊了佩在腰畔的“承影”,那張五官分明的臉龐,迎著肆虐的風雪,愈發凸顯出一弧堅毅的輪廓。


    漸漸地,深夜的雪越飄越多,蕭長陵甩脫開郝廷玉的攙扶,踏著腳底的飛雲戰靴,大步走入了黑洞洞的皇城門內;漫天飛舞的霜雪,最終覆蓋了這位靖北統帥高貴偉岸的背影……


    ……


    雪!不知何時大了起來,鵝毛般的雪片,落在皇宮深處,不一會兒就鋪滿了一層白在……


    連續不絕的落雪,僅在瞬息之間,即將這座九重宮闕雕琢成了一座天然的銀宮瓊閣。


    蕭蕭的冷風,吹得輝煌的禦書房也黯淡了下來,簷角的陣陣風鈴,隨風搖動,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響;這聲音,夾雜著咆哮的北風,自天邊而來,仿佛邊關的號角,不斷催發大軍開拔。


    時下,禦書房內,燈火通明,恍若白晝一般;搖曳的燈影,襯著窗外若隱若現的朦朧月光,映照出兩道挺拔的身影,靜靜地立於燈火與月光交匯的中間,沉默不語,一言不發:


    大周皇帝蕭隆先,麵目肅然,雙手負後,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狐裘大氅,繃著一張鐵青的臉孔,冷冷地注視著牆壁上懸著的一幅寬大地圖,整個人一言不發;天子懾人的目光,隨著地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紅線,慢慢移動著,龍目之中,似乎蒙上了一層寒冰。


    與此同時,大周天子的身畔,矗立著一位英氣勃勃,身材頎長,兩道劍眉斜斜嵌入額際的少年將軍,他的站姿筆挺,凝然不動如山,宛若一尊武神,生生阻擋下了門外的大雪。


    半晌,白衣少年緩緩抬首,那是一顆無比高傲的頭顱,那又是一張俊秀的年青麵孔,眉宇間一掃青澀與孟浪。唯有鮮衣怒馬少年郎的驕傲快意。他的雙目幽深,眼神沉定,無喜無悲,有些讓人捉摸不透,挺拔的身姿,配上一身白衣寒甲,倒是更加顯示出此人高貴的身份。


    明亮的燈光,傾瀉在禦書房青石鋪就的地上,泛出大片耀眼的光暈,惹得人們目眩迷離。在燈火輝煌的籠罩下,蕭長陵一身戎裝,腰間佩以“承影”古劍,兩肩與後頸之間,搭著一條由絨綿製作的白狼旄坎肩,直挺挺地站在父皇身側,一動不動,如巍巍高山屹立。


    此時此刻,偌大的禦書房,除了皇帝父子,還有少許宮娥內侍,立於龍案一旁服侍;有些青春萌動的小宮娥,悄然抬起眼簾,凝望著那位名揚四海的秦王殿下,不禁心馳蕩漾:


    在她們眼中,秦王殿下雖是征伐天下的少年英雄,卻鮮少看見他身著盔甲的英姿,現如今,一身戎裝的秦王,就淩然地站在那裏,站在陛下身旁,那種男人身上凜然的陽剛之氣,仿佛讓他們看到了那個在戰場之上叱吒風雲,智謀如狐,孤傲如狼,噬血如虎,令柔然蠻子數度折戟荒漠,望蕭字王旗而興歎的一代梟雄!


    燈影下,蕭長陵喉結突兀,下頜微微繃起,再往上,一張輪廓分明的側顏,如鍍金輝;而他深邃的目光,淩厲如劍,沿著眼前的一條條紅線,緩緩掃過,從雲中飄向上黨,又從上黨飄向薊城,這是柔然鐵騎此番進攻的重點,亦是蕭長陵與他麾下二十萬靖北將士關注的重點。


    這一夜,對於這對父子而言,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柔然人來得夠快的。”


    皇帝陛下森然的聲音,飄蕩在禦書房空曠的上空。


    禦書房氣壓甚冷,蕭長陵仍是紋絲未動,臉上浮漾出來的神情,依舊保持著一副雲淡風輕的愜意,輕鬆自如;他那天生自帶一抹寒意的仰月唇,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父皇,柔然此次反撲,攻勢不同以往,想必……,定是為了洗刷龍城之恥而來。”


    宣帝仰麵,臉上顯出詭譎的微笑,探出兩根手指,輕輕拂過鑲嵌於雲中與上黨兩城之間猩紅的線條。


    “哼,不識抬舉的蠻夷!朕還沒有追究他們先前兵臨燕京之罪,他們倒自個兒送上門來了!好啊,這是他們自己討打,就怪不得朕了。”


    “父皇……,您決定要打這一仗了?”蕭長陵舉目,試探性地望著近在咫尺的父親。


    恰在此時,皇帝的聲音,微微沉下去了三分,他輕輕閉上了雙眼,凝神靜思,任憑禦書房的燈光照在自己那張已至中年,漸漸頻增皺紋的臉頰上。


    “朕這一世,哪怕是瀕臨死地,也從未退卻半步,區區三十萬蠻騎,就想逼朕就範,簡直是可笑至極!你們這群小家夥,怎麽可能曉得當年的天下,是何等得風雲變幻……”


    蕭隆先緩緩睜開眼睛,這是來自一代雄主的強大自信。


    彼時,就在這萬籟俱寂之際,突然有一道勝似金玉相撞的雄厚男音,憑空驟響,淩厲地傳入天子耳中,清冷而又寒冽,仿若金鍾響徹雲霄。


    “既然如此,父皇,兒臣請纓,隻要父皇現在一聲令下,兒臣,……,願率二十萬靖北軍將士,揮師北上,反攻北境,與柔然蠻子決一死戰。倘若不勝,兒,自刎以謝三軍!”


    大周天子定睛看去,當看到那一抹高峻挺拔的白衣之時,原本盡顯肅殺的臉上,微露出些許欣慰的神色;天子目中的蕭長陵,身著白衣戰甲,甚為高挺的鼻梁,彰顯出男子獨特的魅力,那雙分外森寒的眼瞳深處,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自信的光芒,這種光芒,匯聚了蕭長陵眼中凝若冬雲的寒氣,定格在了長達上千裏的北疆戰線,化作數萬戰馬的鐵蹄。


    看見這驕傲的神情,昂揚的姿態,皇帝陛下滿意地笑了,這一刻,身為一代帝王的他,仿佛看到了二十萬靖北男兒馳騁在塞北草原之上的壯烈豪情,這,才是我大周的靖北雄師;這,才是我大周戰無不勝的三軍統帥。


    “朕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說罷,皇帝輕輕拍了下蕭長陵覆蓋焱徽戎甲的肩膀。


    “來!二郎,告訴朕,這一仗,你打算怎麽個打法?”


    “是。”


    忽而,一道驚電劃下,劈開了禦書房搖曳的燈影,映亮了外麵茫茫的雪夜;隻聽見,“唰”的一聲清吟,蕭長陵振腕按劍負立,那柄古意盎然的承影,淩冽地被靖北之王拔出劍鞘。


    一時間,劍刃如霜。


    蕭長陵英秀的身影,高峻得如一塊巨大的巉石,屹立在雪山之巔,讓人望而生畏;他執劍而立,長劍直抵地圖,劍鋒所指,沿著雲中、上黨、薊城三地之間銜接的紅線,勾勒出三條優美的劍弧。


    這時,冷寂如水的禦書房,到處迴蕩著蕭長陵那沉穩激越的聲音。


    “父皇,兒臣已經查明,此番,柔然兵分三路南下,傾三十萬之眾,進犯大周。其一,虜北院大王脫脫為東路,從漠北出兵,抄掠壺關、太行,逼近雲中;其二,撒離喝為北路,率十萬沙陀逆胡,犯我上黨三關;其三,慕容天寶為西路,率青陽鐵騎攻打薊城,其目的是為了阻絕我周軍馳援雲中、上黨兩地之要塞。”


    “那……,你有什麽破敵良策啊?!”大周天子凝視著地圖,淡淡開口。


    未曾料到,蕭長陵展顏一笑,唇下露出一抹冷峭的笑意,劍指雲中。


    “父皇,兵法有雲,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此次柔然南下的三路大軍,撒離喝在北,慕容天寶在西,這兩部相隔甚遠,鞭長莫及,因此不足為慮。而東路脫脫所率十萬皮室軍,才是柔然南侵之主力,其麾下鐵騎成陣,戰將如雲,氣焰也最為驕狂。既然要打,我們不妨先撇開其它兩路,調集主力,發揮我靖北鐵騎野戰之威力,吃掉這十萬皮室軍,打亂他們三路夾擊的企圖,給柔然人一點顏色瞧瞧。所以,父皇,兒臣是這樣想的,我欲率十萬精銳出關,長途奔襲,北拒撒離喝,西挫慕容,而後迅速迴師,與脫脫部對峙東線,伺機破之。”


    “十萬?!你隻帶十萬人馬出關,那另外十萬人呢?”宣帝負手。


    卻見,蕭長陵微微挑動劍眉,長劍又指向了冀州平原。


    “父皇請看,柔然人馬刀所指,全部集中在幽並二州,卻並未涉足冀州,那是因為,之前的鬆亭關一戰,把他們打怕了,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正因如此,兒臣打算將剩下的十萬靖北軍,布置在冀州一線,拱衛燕京,以為後繼。一旦我軍在東線得手,冀州的十萬大軍,即刻北進,分左右兩翼,包抄過來,馳援上黨、薊城,倚仗雷霆攻勢,掃滅其餘兩路的二十萬敵兵。”


    這是何等得膽大包天,又是何等得驚才絕豔!隻率十萬鐵騎,就敢大舉出關,從正麵截殺號稱主力的的十萬皮室軍,又憑借區區十萬鐵甲,包抄敵後,圍殲整整二十萬人馬的柔然大軍,這是比遠襲龍城還要天馬行空的大手筆。縱觀當今天下,除了那位叱吒風雲的靖北之王以外,便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奇才統帥。


    宣帝沉吟半晌。


    “你有把我麽?!柔然這次至少出動了三十萬鐵騎,可你隻帶十萬人馬,這未免也太……”


    蕭長陵狂傲大笑。


    “父皇,您是帶兵之人,自然明白‘兵在精,不在多’的道理。當初,兒臣僅用一萬八千精騎,便可深入漠南,攻克龍城,逼潰虎思斡魯朵;如今,我有二十萬大軍,兵精糧足,將士驍武,又有何懼哉!更何況,柔然遠道而來,客軍作戰,糧草必定不支,而我們則駐兵本土,以逸待勞,打這樣的仗,是我們所擅長的,我們隻需分兵守住營寨,把他們吸引在此,然後主力繞道,揮師征討,定可一戰而勝。”


    說到這裏,蕭長陵深深吸了一口氣,放下手中長劍,單手拄著承影,目光森森冷毅。


    “這是我靖北大軍出師的第一仗,兒臣自問,隻要部署得當,拚得一條性命,必能將柔然蠻子攆迴草原牧羊。”蕭長陵微頓,“隻是……”


    見蕭長陵欲言又止,皇帝陛下麵露不悅,一雙龍目,直直地盯著蕭長陵那張俊俏的臉。


    “二郎,隻要能夠打敗敵人,朕會全力支持你的,有什麽要求,盡可跟朕言說,朕都會滿足你的。”


    “那……,兒臣就鬥膽直陳了。”


    得到父皇的承諾,蕭長陵收劍入鞘,昂首前邁一步。


    “父皇,此役事關國運,不容許有半分差池。隻要您能給我絕對的授權,兒臣保證,定能在短期之內,打一個漂亮的大勝仗。”


    其實,自從蕭長陵入宮以來,身為大周天子的太宗皇帝蕭隆先,從頭到尾,都是身如鐵石,寒著一張冰冷的臉孔,麵無表情地凝視著地圖上的一城一郭,直至聽到蕭長陵方才的一席話,皇帝陛下這才微微點了點頭。


    隨即,天子轉身,徒步走到龍案跟前,緩緩掀開案上的一方禦匣;匣蓋開啟,內裏是一枚金製兵符,沉沉壓手,上麵遒勁有力,筆鋒流暢,鐫刻著先帝的禦筆親書,——“玉印金符”。


    “二郎,敵遒犯闕,形格勢禁,由你率兵前去營救,朕最是放心。北境戰況不明,朕賜你玉印金符,有了它,無人可掣肘於你,你可調動天下兵馬。”宣帝手執金符,慢慢遞到蕭長陵手中。


    須臾間,蕭長陵傲然抬首,嘴角劇烈顫動起來;他的神情肅穆,目光清寒而又深邃,仿佛一直可以看到皇帝老子的眼底深處,可臉上卻依舊平靜無波。


    蕭長陵雙手接過金符,又聽見,“噗通”一聲,一身戰甲的白衣秦王,單膝跪下。


    咚!


    秦王殿下的額頭,重重地叩在光滑的青石地麵上,鏗然有聲,響在了每一個人的心頭。


    “有父皇為我靖北後盾,此役必勝!孩兒定不辱命!”


    宣帝扶起兒子。


    “孩子,你還有什麽要求?”


    凝望著父皇威嚴的目光,蕭長陵昂然直視,那雙黑白明澈的眼瞳之中,閃耀著一道誌在必得的厲芒,略作沉吟,遂朗聲開口,道。


    “父皇,柔然大軍南下,屠刀所向,生靈塗炭,其後方糧道勢必虛困。兒臣想請父皇下旨,調駐守北秀容的八萬鮮卑騎兵,西趨柳城,襲擾脫脫糧道,以鮮卑兵馬,策應我靖北大軍於正麵之作戰,如此一來,便可事半功倍。”


    初聞此言,宣帝先是一怔,繼之開懷大笑起來,指著蕭長陵笑罵道。


    “哈哈……,你這個臭小子,算盤打得夠精的,連你外祖父的那點兒兵馬都惦記上了。”


    麵對父皇漫不經心的笑謔,蕭長陵麵色未變,隻是投以淡然一笑,眼神仍舊如雪山般冰冷,透出掩之不住的寒漠。


    “父皇鈞鑒,鮮卑與柔然乃世仇,若以鮮卑之兵,牽製柔然,可令其首尾難顧,兩不相應,敵勢必然危殆。外公身為獨孤家主,又是鮮卑大君,向他老人家調兵,總好過向旁人伸手。”


    皇帝聽到這裏,漸漸斂去了笑容,再一次閉上了雙眼,但很快又複睜開,兩道厲殺的目光,冷冷地楔在蕭長陵白皙無暇的麵容之上。


    “你要兵權,朕可以給你;你要軍隊,朕也可以給你。隻不過……,朕對你唯有一個要求,勝利!”


    “是,父皇。”


    此時,寬闊的禦書房,別無旁人,一片安靜。


    蕭長陵的雙目之中,始終冷若冰霜,恍如蘊藏著一泓深不可見底的湖水,閃爍著粼粼波光;倏然,一道淩厲的目光,如萬丈朝霞,順著蕭長陵的眼底射出,又如上千柄利劍出鞘,攪翻雲海,劈開黑夜的迷霧,為世間送來光明。


    或許,當此之時,這位統率二十萬靖北鐵騎,縱橫天下,撻伐群雄的秦王殿下,但願天下眾生,都能看見這柄決然之刃,斬斷這風雨江山的霧靄迷障,甚至……斬斷自己的內心。


    金戈鐵馬,橫戈策馬,將近數載的邊關風雪,他滾燙的熱血,寒厲的長劍,隻為這天下的輿圖,奔湧翻騰,猶如那麵象征靖北男兒赫赫戰績的“蕭”字王旗,隻在大風過時,獵獵招展,席卷八荒,掃盡那陳腐的濁氣……


    ……


    北地,野馬川。


    這裏,按照地形的劃分,依舊歸屬柔然,並且屬於柔然西部草原的勢力範圍,往西三百裏,可以直達柔然王庭,南下七百裏,則能直抵雲中,深入大周北境,是一塊介於北周與柔然交壤的戰略要塞。


    已到冬季,廣袤的野馬川,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得冷,寒風怒吼,大雪壓垮了不少氈帳和茅草屋,不斷有人拖出凍死的牛、馬、羊、驢,包括少量人的屍身,就地掩埋。


    星光滿天,夜空中的那半輪明月,似乎失去了本身的光輝,黯淡到了頂點,明月變殘月。夜色籠罩的野馬川,靜無聲息,除了馬嚼草料的聲音外,就是到處可聞柔然大軍的鐵蹄之聲,輕輕傳來,更西部草原更加頻添了幾分兇險。


    野馬川,穹廬遍野,牛羊成群,遠方有陣陣馬兒嘶鳴,空中更有盤旋的海東青,襯托出柔然鐵騎的兇殘。


    這個地方,正是北院大王脫脫的轄地,亦是十萬皮室軍的營地。


    灰暗的夜空,大雪仍在飄飄灑灑,傾瀉而落……


    時下,王帳帳內,炭火燒得正旺。身穿厚重的狼皮大裘,頭戴高頂狼旄氈帽的北院大王脫脫,坐在一張虎皮椅上,他的麵前,擺著馬奶酒和烤羊腿,可他卻無心享用,隻是一遍接著一遍,仔細擦拭著那柄跟隨自己多年的馬刀。


    脫脫的身旁,站著一位年青的草原男子;隻見,他身量高頎,濃眉鷹目,一身貂裘佩彎刀,髡發束辮,重環垂耳,敞開的衣襟,呈現出透著古銅色的異域肌膚,卻遠不及他那雙奇特的瞳眸,光彩照人,正麵看時宛若馬奶酒醇厚濃烈,側身看時又仿似閃爍著隱隱可見的幽冥紫芒,不甚精致的五官,令人不由想起了黃金日光普照下的萬裏草原。


    “擴廓,各部族準備得如何了?”脫脫一邊拭刀,一邊詢問身旁的男子。


    這個被北院大王喚作“擴廓”的草原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北院大王脫脫的獨子,十一歲時曾一人一刀,劈死一頭白狼,從而威震草原,被柔然大汗冠以“草原未來名將”,素有“柔然刀鋒”之美譽,時年十五歲,便已執掌皮室軍三萬遊騎的王子巫卒——擴廓。


    “迴父王,各部族兵馬俱已點齊,隻待父王一聲令下。”擴廓朗聲。


    “好!”


    脫脫雙手拄刀,兩隻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掃了一眼帳外風雪,恍若刮來一陣旋風,卷起淩亂的落葉,放聲狂笑起來,笑聲略顯癲狂。


    “傳本王的命令,今晚殺牛宰羊,讓兒郎們吃好喝好,明日,發兵南下——”


    當說到“發兵南下”四個字時,脫脫的臉上,露出了野狼撲食時才會有的猙獰麵容。


    “父王……”擴廓望著父親,微微張了張口,但又欲言又止。


    “你有話說?!”脫脫瞥了一眼兒子,不悅地質問道。


    擴廓終於揚起眉毛,握著腰下的彎刀,直視著父王粗獷的臉膛。


    “父王,大汗真的要打這一仗麽?”


    但見,脫脫飲了一口馬奶酒,威嚴地注視著自己這個名動草原的獨生子。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們不該打這一仗。”


    “是的,父王。”擴廓抱拳撫胸。“現在的大周,不是當年孱弱的北渝,也不是南方的楚國,這是一頭初醒的草原之獅,它們的國力,遠在我們柔然之上,和這樣的一個大國打,我們是討不到便宜的;更何況,蕭長陵,絕非泛泛之輩,容我說句長他人誌氣的話,就是把草原上所有的名將攢在一塊兒,也打不過一個蕭長陵。”


    旋即,擴廓微頓,繼續揚聲說道,k侃侃而談。


    “還有,父王,王庭就在我們身後,眼下王庭裏的權貴,又有幾個能像父王這樣,真正把我柔然的生死存亡放在心上。若有朝一日,蕭長陵的大軍,攻入了草原,我想那些權貴得有一半都投降周軍,另謀富貴。兒子現在隻擔心一件事情,父王,您身在前線,萬一有個閃失…….”


    聽著擴廓字字發自肺腑的真摯之言,脫脫頗有些動容。


    “擴廓,你說得都對,但正因為這樣,本王才更要打下去!”


    “父王!”擴廓麵色凝重。


    這時,脫脫大王站起身來,裹著狼皮大裘,獨自走到帳前,望著簾外的飛雪,沉重地說道。


    “蕭長陵的身後,是數不清的城牆、壯丁和土地,而本王的身後,就隻有這一片草原了。沒了草原,我們還能去哪兒呢?!所以這一仗,我們必須要打下去,而且一定要打贏!隻有這樣,才能激起族人們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氣;隻有這樣,才能讓牲口安心地配種,讓男人們無拘無束地在草原上放牧,讓女人們去擀氈子,擠牛奶,生孩子,讓母馬去生小馬駒……塞外野戰,是我唯一能夠擊敗蕭長陵的機會,若是讓他打進了草原,那……,還會有誰是這位秦王殿下的對手呢!”


    “兒子明白了,為了草原,為了柔然,這一仗,我們都必須要打。”


    風雪之夜,脫脫父子,並肩立於王帳之中,凝眸遙望遠在天邊的塞北草原,凝肅無言。


    ……


    大雪仍然紛紛飄落,野馬川一望無垠,沉寂的山穀,覆蓋上了一層觸目驚心的雪白;也許,在不久後的某一天,這片茫茫的雪野,或將徹底渲染成一灣長長的修羅血海。


    這,是黎明前的最後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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