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要報償他的決定,編輯說:“你寫的那篇俄狄浦斯的文章真是妙。”

    兒子把筆遞給他,又加上一句:“有些思想,象炸彈一樣有力。”

    編輯的讚許使他高興,但兒於的比喻使他感到不自然而且不適當:“不幸得很,受害者就我一個,”他說,“多虧了這些思想,我再也不能給我的病人做手術了。”

    話語聽起來很冷,甚至含有敵意。

    編輯顯然是希望緩和這種不協調的語氣,帶有歉意地說:“可是,想想吧,你的文章拯救了所有的人!”

    從孩童時代起,托馬斯就把“拯救”這個詞與一樣東西相聯係,隻與這一樣東西相聯係:醫藥。文章如何能夠救人?這兩個人極力要使他接受的,就是要把他整個一生歸結為單是一個關於俄狄浦斯的小小觀點,甚至歸結得更少一些:衝著當局吐一個簡單的字,“不!”

    “也許它救了人,也許它沒有,”他說(聲音仍是冷冷的,雖然自己也許沒有意識到),“但作為一個醫生,我知道我救過幾條命。”

    又沉默了下來。托馬斯的兒子打破沉默:“思想,也能拯救性命。”

    托馬斯從孩子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嘴,心想,看著自己的嘴結結巴巴是多麽奇怪。

    “你知道,你寫得最好的,是什麽嗎?”孩子繼續說,而托馬斯隻能看到他說話付出的努力。“你對妥協的拒絕,你那些,我們都已開始失去了的,善惡分明。我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內疚意昧著什麽。殺人犯的借口,是母親不愛他們。可是,你突然出來說:沒有什麽借口。沒有人的靈魂和良心,比俄狄浦斯,更純潔,他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就自己懲罰了自已。”

    托馬斯把視線從兒子的嘴上拉開,努力想投向那編輯。他有些惱怒了,象是跟他們爭辯起來:“但這統統是誤解!善惡的分野徹底給搞混了。我也不是存心要懲罰什麽人。懲罰那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的人是野蠻的,而俄狄浦斯的神話是美的,但把它弄成這個樣……”他有很多話要說,但突然記起這地方也許安裝了竊聽器。他沒有絲毫野心要讓未來的曆史學家們來廣征博引,隻害怕被警察局尋章摘句。這不正是他們要從他這兒得到的麽?不正是對那篇文章的譴責嗎?他不願意把這一思想從自己嘴裏喂給他們。除此之外,他還知道在這個國家裏,任何時候都可能把任何人的任何事拿去廣播。他閉了嘴。

    “我想知道,是什麽東西使你改變了主意。

    ”編輯說。

    “我想知道的是,原先是什麽東西使我寫了個東西。”托馬斯馬上想起來了:她象一個放在草籃裏的孩子,順水漂到了他的床邊。是的,他因此才拿起了那本書,追隨那些羅慕路斯、摩西以及俄狄浦斯的故事。現在,她又與他在一起了,他看見她用紅頭巾把烏鴉包起來擁在胸前。她的幻象使他平靜下來,似乎在告訴他,特麗莎還活著,與他住在同一座城市裏,其他什麽都是無所謂的。

    這迴是編輯打破了沉默:“我懂了。我畢竟也不喜歡那種懲罰觀念。”他笑著補充,“我們不是為了懲罰而唿籲懲罰,是要用懲罰來消滅懲罰。”

    “我知道。”托馬斯說。幾秒鍾之後,他可能就要做一件很高尚的事,卻是完全、絕對毫無用處的事(因為這不能幫助政治犯),還是一件使他不高興的事(因為這是那兩個人壓著他幹的)。

    “簽字是你的責任。”他兒於幾乎是在懇求。

    責任?他兒子向他提起責任?這是任何人能向他使用的最糟糕的字眼!再一次,特麗莎的幻影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記起特麗莎用手臂抱著那隻烏鴉,記起她前天曾被一位密探勾引,記起她的手又開始顫抖。她老了,她是他的一切。她,六個偶然性的產物;她,那位主治大夫坐骨神經痛帶來的果實;她,他所有“非如此不可”的對立麵——是他唯一關心的東西。

    為什麽竟然去想什麽簽還是不簽?他的一切決定都隻能有一個準則:就是不能做任何傷害她的事。托馬斯救不了政治犯,但能使特麗莎幸福。他甚至並不能真正做到那一點。但如果他在請願書上簽名,可以確信,密探們會更多地去光顧她,她的手就會顫抖得更加厲害。

    “把一隻半死的烏鴉從地裏挖出來,比交給主席的請願書重要得多。”他說。

    他知道,他的話是不能被理解的,但能使他玩味無窮。他感到一種突如其來、毫無預料的陶醉之感向他襲來。當年他嚴肅地向妻子宣布再不希望見到她和兒子時,就有這種相同的黑色闊醉。他送掉那封意昧著斷送自己醫學事業的文章時,就有這種相同的黑色陶醉。他不能肯定自已是否做對了,但能肯定他做了自己願意做的事。

    “對不起,”他說,“我不簽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米蘭·昆德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米蘭·昆德拉並收藏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