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修普諾斯聽清尊敬的陛下所提出的要求的時候,臉上恭順淡定的神情也出現了隱約的龜裂。


    他不著痕跡地瞟了已然昏迷不醒的冥後一眼,遲疑道:“陛下,是要對……”


    “嗯。”


    不待他問完,哈迪斯便打斷了他。


    確定自己沒理解錯意思後,睡神暗暗鬆了口氣,依言照做。


    冥後的尊貴崇高,顯然是疲憊了一日,唯有在睡夢中獲得些許慰藉的凡人無法比擬的。修普諾斯在接下替至貴重不過的冥後編織夢境的重任時,本該是令他幸福欣喜的榮幸,卻因全程都處於不苟言笑的陛下的嚴格監督下,連心神都忐忑了幾分。


    饒是他素日穩重自持,此刻也不禁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兢兢業業。


    偏偏陛下還專程指定了內容,讓他編造出極唯美浪漫的愛情故事來,顯然是要籍此美化曾經的強掠行徑了。可憐修普諾斯自身都未經曆過這些,就不得不為冥府這對最尊貴的夫婦之間的不曾存在過的美麗邂逅,以最華麗的辭藻進行精巧的詠歎,就如隻粗略識得幾個字的莽夫,卻硬被逼著做出首繁冗的聖歌。


    又如手腳笨拙、雙眼昏花的老婦,被勒令著拿起紡錘,用搓線都辦不到的指頭,織出連那最手巧的阿刺克涅1都自歎弗如的錦毯。


    巨人索爾有條不想地推動著時間,待睡神艱難地完成這項以往得心應手的任務,得了陛下一個滿意的微微頷首後,天已然黑透了。他竟在心中生出許久未有的如釋重負來,明白總算結束了這漫長的煎熬,拿了公務繁忙這一再合理不過的借口,逃也似地立即迴冥府去了。


    他剛離去,俯身確認過阿多尼斯正沉浸在美好的睡夢中、不到數日後不會醒來的哈迪斯,也不動聲色地鬆了因皺緊而更顯嚴肅的眉宇。


    一時貪歡,清醒過來後他自知這迴做得太過,總在敦倫上靦腆克製的冥後等稍微恢複一些,多半要更抵觸自己親近的舉動了。可就如林中堆積成山的幹柴,一旦被命定的火星點燃,是注定要升起熊熊烈火的,區區一小瓢水又怎麽澆得滅它,也不該把這罪名推到天性好色上。


    即便是一向與人以英明神武的冥王陛下,在暫時沒有應對之策的情況下,也是使得出將棘手的難題強行延後的無恥手段,狡猾地爭取來更多的時間來思考對策的。


    空中無星無月,暗夜女神勒托溫婉地展開了厚重的夜幕,這份盲目的黯淡統治著人間,讓她那雙引以為傲的子女甘願退開,不與敬愛的母神爭鋒。


    哈迪斯的思緒盡落在如何消去心愛之人的怒火,又要如何說服他接受日後頻繁的歡愛這兩大難題上了,不自知地望著無盡的黑夜看了會兒,旋即靜靜地移開了視線。


    耽於美色的宙斯瞧不出曾飽受天後赫拉迫害過的勒托,生出了幾分與表麵的逆來順受截然不同的殘忍,可由於冥府接收過尼俄柏那慘死於暗夜女神示意下的七子七女,身為冥府之主的哈迪斯,自然知道他們是純然無辜無罪的。隻是有個過度自負又愛炫耀的母親出了幾句不知輕重的狂言,就一無所知地遭了場橫禍,成了日神與月神嬉笑間射死以替母神出一口惡氣的可憐獵物。


    哈迪斯凝視著阿多尼斯溫馴漂亮的睡顏,胸腔內不知不覺泛起了些微漣漪,不禁俯首垂眸,輕輕在那柔軟的唇上吻了一吻。


    若是對奧林匹斯諸神剛愎自用,又輕賤人命的做派一向深惡痛絕的植物神知道了,難免要生出幾分不快來,倒不如先瞞一會兒。


    這一念頭剛剛閃過,倒是給了目前一籌莫展的冥王些許啟示。他略施神力,便將沉沉睡著的,與自己締結過神聖婚姻的植物神化作巴掌大小,順理成章地妥善藏入袖中,接著往雅典城的方向去了。


    他們在此耽誤了十數日,那位有幸得了冥後指點的年輕人伊翁已經從善如流地接了光明神恩賜給他的親緣,欣然隨身為雅典國國王的父親克素托斯,及母後克瑞烏薩來到了他以後要生活的宏美國度。


    累得丈夫膝下多年無子的克瑞烏薩起初是感激的,可在聽信了仆從讒言後,她不僅認不出眼前敬她愛她的,就是她與那高貴得無法輕易提起名字的情人生下的骨肉,還痛苦地認定伊翁之所以能被克素托斯順利接納,全是出於他不可告人的私生子身份罷了。


    哈迪斯的步踵悄然而至時,這座繁榮昌盛的城市正載歌載舞,是國王迫不及待地要為日神賜下的兒子舉行盛大慶典,卻不知他那以淚洗麵了數日的妻子已生出了要害這年輕人的心。


    若是以往,冥王定隻會冷眼任這場荒唐謬劇轉為人倫慘事,絕不插手進去的。可既然心情正壞的戀人並不希望見阿波羅的伎倆成功,哈迪斯便靜靜等這通宵達旦的慶宴畫上帷幕,又等喝得滿臉通紅的國王迴到寢宮,才無聲地在對方麵前現了身形,又在下一刻隨手將那對見麵不識的母子一並擄來。


    喝得醉醺醺的伊翁還好,隻穿了薄紗睡衣,心事重重地在床上想著明日謀害伊翁的計劃的克瑞烏薩一晃眼就躺在了冰冷的地上,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令她當即尖叫出聲,卻隻是徒勞地張大了嘴,一絲一毫的聲音也漏不出來。


    “什麽人!”


    明明剛遣退了侍從準備就寢,門窗都緊閉的華麗寢宮裏卻無端端地多了位不請自來的,身著寬大黑袍,不知為何看不清容貌的客人,哪怕是當初完全靠著驕勇從前雅典國王手裏娶得如今地位的克素托斯,也被驚出了涔涔冷汗。


    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這詭異莫名的行動,定是某位神明造訪無疑了,惶恐跪下行禮:“請原諒方才冒犯天神的詰問,隻是這位黑夜的神明呀,不知您——”


    冥王麵無表情地打斷了他的請罪。


    “他們,”他驅動神力,將意識不清的伊翁砸到終於意識到自己處境而臉色青白的雅典王後身上:“親生母子。”


    又冷冷地對一臉呆滯茫然的克素托斯簡單粗暴地告知:“父為阿波羅。”


    克素托斯:“……”


    可憐的雅典國王無從得知,這竟是冥王千百年來做的唯一一樁好事,也一時不知這喜事變成莫大的羞辱時,要對透露給自己真相的神祗做出怎樣的迴答。


    冥王默默地觀察了他幾眼,確定阿波羅的盤算就此落空後,自認處理好了這樁令冥後掛心的小事,也不在意他的無禮,施施然地離去了。


    在哈迪斯腹中,有幸目睹了全過程的果子則連薄薄的表皮都笑裂了一點。


    ——他總算明白,為什麽父神總要為如何討母神歡心而煩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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