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博今起先以為他消了氣,心情指數正往上走,但常鎮遠臉上毫無裂痕的堅冰將指數慢慢地壓了下來。他眨了眨眼睛,謹慎道:“他正在找工作。” 常鎮遠道:“大頭空出一個房間,樓上樓下搬起來也方便,你找個時間搬過去吧。押金和房租我會算好給你的。” 淩博今笑容僵住,眼底的歡喜很快在錯愕中化作灰燼。 常鎮遠沒有理會他的神色,轉身上樓。生活上軌道之後,他心思又活絡在以前的興趣愛好上,比如釣魚、壁球等等。釣魚的工具他前兩天已經買迴來了,打算今天做準備,明天去釣魚。 他走進房間,從牆角邊拿出魚竿袋,正要打開,就聽到樓梯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淩博今跑到門邊上,可憐兮兮地看著他道:“師父,我不想搬。” 對這樣沒完沒了的糾纏常鎮遠煩透了。他們既不是父子也不是夫妻,有什麽可不離不棄的?在他看來,淩博今的堅持簡直稱得上可笑。看來當老大有當老大的好處,至少昨晚決定之後不會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糾纏。他強忍著竄上來的火氣,淡然道:“我賠你違約金。” 淩博今道:“你知道不是錢的問題。” “那你要什麽?”常鎮遠站起來,冷冷地看著他。 淩博今慢慢地收起表情,認真道:“原因。”和常鎮遠相處這麽久,他知道他的脾氣雖然不太好,卻不是一個無理取鬧的人,他會這麽堅決地與自己絕交一定有他的理由。而這是他最耿耿於懷的。是什麽讓一個人在舍命相救之後又橫眉冷對?劉兆說是開槍的後遺症,他不以為然。他總覺得,他師父並不是一個很在意別人的人,哪怕是生命。大頭說是他平常說話哪裏得罪了,他也覺得不是。如果他說錯什麽話,以常鎮遠的個性一定當場就能看出來。可除掉這兩種可能,他又想不出第三種。 “我討厭你。”常鎮遠道。 淩博今一怔,“為什麽?” “討厭一個人並不需要理由。眼緣不合,性格不合,誌向不合,可以了嗎?”常鎮遠不耐煩地挑眉,“還是你要我想剛見麵時那樣,給你狠狠的一拳?” 淩博今道:“如果一拳可以讓我留下來,我願意。” 他的表情那樣真摯,甚至連號稱心靈之窗的眼睛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偽裝痕跡。可落在常鎮遠眼裏,就好像一點火星沾在了汽油上,瞬間蔓延成熊熊烈火。 徐謖承也曾用這樣真摯的表情看著自己發毒誓,“我會一輩子追隨莊哥,至死不悔。” 成雲妹也曾看到這樣真摯的表情。 對淩博今來說,虛偽和真實就像他的左臉和右臉,他根本不需要切換,因為那都是他。 “如果我要別的代價呢?”常鎮遠一步步地走到他麵前,冷笑著問。 淩博今平靜道:“隻要師父開口。” “是麽?”怒火將他的理智燃燒到了最後一絲,然後清脆地繃斷。常鎮遠心頭突然生出一股想要報複的衝動。他很想知道,前世沒有親口說出就被子彈打斷的話如果化作現在的淩博今會是什麽表情?是震驚?是迷茫?是厭惡?還是憤怒?他想無論怎麽樣,一定很精彩。 淩博今看著兩簇火焰從常鎮遠那雙冰冷的眼眸中破冰而出,身體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隨即被重重地推了一把,後背撞在門板上,還來不及說什麽,嘴唇就被咬住了。 …… 他震驚地看著常鎮遠放大的麵孔,感覺對方的舌頭撬開他的嘴巴,肆無忌憚地伸進裏麵橫衝直撞。淩博今頭向旁邊一側,卻被常鎮遠用力地掰了迴來,牙齒與牙齒地碰撞讓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在兩人的唇齒之間蔓延開來。他突然抬起手,用全身力氣將那個用身體緊緊壓住自己的人猛地推開。 常鎮遠被推得踉蹌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可他的表情在笑,不帶任何溫度的笑。 “師父。”淩博今滿臉震驚地看著他,心亂如麻。 常鎮遠用手臂擦了擦下唇的傷口,抬頭用滿不在乎的口氣問道:“這就是我讓你離開的原因,現在你知道了,還要留下來嗎?” “這是個玩笑吧。”淩博今從他帶著惡意的笑容找到了冷靜,強按捺住心頭的不適問。 常鎮遠道:“留下來,我們就隻能是這種關係。” 淩博今道:“我不信。” 常鎮遠突然站起來,雙手交叉抓著上衣下擺,用力往上一撩,將衣服脫掉往地上一丟,就這樣光著半個身子,大咧咧地睨著他,道:“那要不要做做看?” 淩博今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明知開玩笑不可能這麽大的尺度,可心底仍抱著一絲僥幸。現在,這絲僥幸和剛剛恢複的自信鎮定一起,都碎裂在常鎮遠的一個動作中。 “我明天要出門。”常鎮遠道,“如果我迴來,你還在,就算你默認了我們的新關係。不然,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淩博今迴神道:“師父什麽時候發現……”他想著措辭。 “對你有欲望?”他尷尬糾結的神色讓常鎮遠得到了扭曲的快意。他從褲子的口袋裏摸出香煙和打火機,悠悠然地點燃吸了一口,“時間重要嗎?” 當淩博今發熱的頭腦冷卻下來,他的思緒重新活躍起來,“師父,您第一見麵就給了我一拳,不會是那個時候……”他語氣擺明是質疑。 常鎮遠道:“那一拳是試探,我說過,就是掂量掂量新人的本事。沒什麽好說的。” “那……” 淩博今還想說什麽,就被常鎮遠飛快地截斷道:“你可以用很多事情來反駁我的話,找出我的漏洞。我隻有一個證明。”他指著已經退了淤青的胸口道,“曾經打在這裏的子彈。”而且還不止一顆。 淩博今臉上燒得火燙。 他永遠記得在他等待支援近乎絕望的時候,那喚醒他生命新希望的一槍,也永遠記得在槍林彈雨中,披著月光撲過來的身影…… 為了這兩個永遠,他可以無視所有的冷言冷語和漠視,因為不是每個朋友都會在關鍵時刻用性命來掩護別人。他很珍惜。所以努力地想要消除他們之間莫名其妙出現的鴻溝,可是當真想來臨時,他發現自己遠不如想象中那樣的堅強。 他曾經以為無論是什麽原因他都有信心解決的。 常鎮遠將越來越長的煙灰彈入煙灰缸,轉頭對著門邊那座蠟像道:“你想看到什麽時候?” 淩博今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無意識地盯著他上半身的視線。男人和男人之間看看彼此的身體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大學澡堂的時候他別說看,連摸都摸過了,可因為剛才的事讓他原本坦蕩的心情頓時變得微妙起來,就好像他們其中有一個人的性別正在發生變化。 他想起王瑞。不知道他發覺喜歡大頭的時候是什麽心情。 現在想想,常鎮遠的有些情緒的確和一段時間裏的王瑞很像。同樣陰晴不定,容易為一些不知名的理由而大發雷霆,而最後,他們有同樣的選擇離開。 之前覺得難以琢磨的行為在真相揭曉之後就變得有跡可循。他內心苦笑,這個想法是否意味著他已經接受了常鎮遠的說法? 嘴巴裏的血腥味正一點點淡下去,淩博今的思緒仍舊很混亂,但表麵看上去和剛上樓時沒什麽區別了。 “我下去買飯。”他說完,眼巴巴地看向常鎮遠,這已經是他習慣的動作了,可是目光飄到那光裸的身體之後,又急忙移開了視線,直到聽到常鎮遠淡漠的應答聲才如蒙大赦地邁步往樓下著。 隨著腳步聲消失,常鎮遠心裏已經沒有了適才的快意,甚至還感到一陣後悔莫及。 他又一次地將選擇權放在了淩博今的手中! 這絕對不是清醒的莊崢會做出來的。 清醒的莊崢應該是對待徐謖承那樣的,即便喜歡也可以隨時保持著冷靜,用一種旁觀者的目光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然後以客觀的態度為對方評分,再決定那個是否適合自己。哪怕最後出了意外,這也不是莊崢的衝動而導致的。恰恰相反的是,當時衝動的人是徐謖承。 說到這個,令常鎮遠突然好奇起淩博今與徐謖承這兩世的不同人生來。除卻本該出現的臥底徐謖承沒有出現之外,他們的表現也有很大的不同。他不知道現在這個淩博今遭遇過什麽,但在冷靜和從容方麵,顯然勝過徐謖承。又或者,三年的臥底生涯磨掉了他的所有耐心? 他無從知道答案,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改變的人不止淩博今,常鎮遠與莊崢也有了太多的不同。這些不同他不願意深究,追究不同環境下擁有不同經曆的自己的不同表現是毫無意義的。 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常鎮遠這輩子過得舒舒坦坦的。 手機冷不防地響起來。 他抓過衣服套上之後才拿出手機。來電者竟然是許久不聞其聲的常父。 “最近過得好嗎?”常父興致不錯,說話時語氣明顯比以前上揚三分。 “不錯。”常鎮遠碾滅煙頭。 “嗯。”常父的心情似乎在與他的通話中平複下來,接下來的聲音不似第一句那麽歡快,“阿海下個月三號結婚。你請個假過來一趟吧。” 常鎮遠不知道阿海是誰,但結婚這兩個字之前勵琛提過,所以他很快反應過來是那位“素未蒙麵”的弟弟,暗暗皺眉,“我要先問過局裏。” 常父道:“我讓廖秘書辦吧。”他有點不耐煩了。 常鎮遠在心底盤算借口。他是極不願意迴去的,常鎮遠的家意味著會有很多常鎮遠的痕跡,身邊一個勵琛經常虎視眈眈已經夠麻煩的了,再加上常家那關係複雜的一家子,一定會大大增加被發現的危險。即使不被發現,應付一群不明來路的親戚也足以讓他疲於奔命。 “機票和酒店的錢我會打在你的銀行卡裏。”常父聽他久久不答,以為是錢的問題,又追加了一句。 “……”這擺明是趕鴨子上架了。 周末釣魚定得正是時候。 常鎮遠還是常鎮遠,莊崢還是莊崢的時候,他就喜歡釣魚。記得那時姚啟隆還在,他經常和趙拓棠一起去,商量公司的事,成雲妹的事,還有對付姚啟隆的計劃。那時候他們雄心萬丈,對未來有很多美好的憧憬和幻想。還記得趙拓棠當時最大的願望是買一輛拉風的法拉利,而他是買一座有魚塘的別墅。可惜後來,趙拓棠始終沒有買法拉利,他一共有三輛車,奧迪、奔馳和寶馬,價值不菲,卻很低調。他也沒有買別墅,因為看房後發現一個人住太空曠。 他在公園裏坐了一整天,吃了三個麵包,釣了五條魚,最後全放了。很多以為模糊的記憶清晰地浮現腦海,猶如昨天,常鎮遠到現在才發現他當初想放過趙拓棠並不僅僅為了不想因為他搭上自己現在的生活,而是因為趙拓棠已經成為莊崢曾經輝煌存在過的最後見證者。 他恨趙拓棠,趙拓棠也恨他,可不容否認的是,他們曾是彼此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信任的戰友,最後,也成了彼此生命的終結者。 荒謬的情節,卻真實地發生了。 驅車迴家的路上,他突然很想去趙拓棠墳頭看看,可惜天色太晚,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 到樓下,他抬頭看了眼五樓的窗戶。 樓裏隻亮了兩扇窗,一扇三樓左,一扇四樓右,一樓和五樓都黑著。 常鎮遠提著魚竿袋上樓,走到門前停下,和往常一樣地打開門。 第86章 “逃之”夭夭(五) 屋裏靜悄悄的,淩博今的房門敞開著,書桌、床、椅子都收拾得整整齊齊,但床上的被子床單、書桌上疊起來的小說都不見了。 果然走了。 常鎮遠反手關上門,第一反應是鬆了口氣。 對趙拓棠釋懷,是因為那個人死了。對於無害的死人,他當然可以輕輕鬆鬆地邊釣魚邊想他的諸般好處。可是淩博今沒死,他還活蹦亂跳著,即使理智認為這個人不是不能原諒的,可記憶總是會將徐謖承射殺自己的那一幕不斷翻出來。而且,這個淩博今比徐謖承更能牽動他不該有的情緒。 昨天一時的衝動的確讓他獲得短暫的快感,但快感過後是懊悔。 這樣的報複太幼稚。 如果淩博今真的點頭,他該如何重新擺正兩個人的關係?他無法迴到告別前那個一無所知的莊崢,也無法迴到重生時那個複仇心切的常鎮遠。他正處於一個努力摸索、重新認識自己的矛盾階段。 無論是徐謖承還是淩博今都不該在這個矛盾的階段出現。 這樣的結果,是最好的。 常鎮遠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慢慢地關上門。 睡覺關手機這個習慣常鎮遠已經恢複很久了,但是睡覺拔電話線這個習慣還沒有養成。被連響了將近半個小時的電話鈴聲吵醒之後,常鎮遠忍無可忍地下樓接電話。 “阿鏢。”大頭的聲音很輕。 “說!”常鎮遠口氣極差。任何一個人睡得正香的時候被叫起來心情都不會好。 大頭道:“我們聊聊吧。” 常鎮遠果斷掛電話拔電話線。 但他拔掉電話線還沒有兩秒鍾,敲門聲響起。 常鎮遠瞪著門板,考慮是直接上樓用棉被捂住耳朵睡覺還是打開門把外麵的人揍一頓之後再上樓睡覺。最終,揍人的占了上風。他打開門,大頭左手拎著酒,右手抱著烤雞站在門口,嘿嘿嘿地傻笑。 自從他和淩博今關係交惡之後,大頭和他的關係也冷淡了一段時間,所以突然看到他半夜三更笑嘻嘻地站在門口還挺瘮人的。 常鎮遠道:“什麽事?” 大頭努力把腳往裏伸,“就聊聊唄。快開門讓我進去。” 常鎮遠沒好氣道:“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知道啊,我等和尚睡下才上來的。”大頭道,“快讓我進去,就聊一會兒,聊一會兒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