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器按在洗漱間裏,裏頭站著五六個年輕女人,邊洗衣服邊嘰嘰喳喳地聊著天,看到他進來,一下子靜了,過了七八秒突然爆發出一陣會心的笑聲。    熱水打進壺裏,發出悶悶的衝擊聲,稍稍掩蓋住女人的笑聲,也掩飾了常鎮遠心裏的不自在。    直到他打完水離開洗漱間,還能聽到她們的笑聲尾隨而來。    她們在笑什麽?    笑自己的模樣?    笑自己的動作?    常鎮遠心裏不舒服極了。他想起一則寓言,邯鄲學步,一個會走路的人想要模仿別人,最後卻落得新的沒學會,舊的又忘記了。    他現在就出於這樣一個尷尬的位置,想要變迴莊崢,卻有心無力。如果重生的是二十幾歲的莊崢也許會不顧一切地拋棄所有重新開始,哪怕像以前那樣重新從最低的位置做起,一步步爬向高峰。可惜,他過了那熱血激情的年華。就算這具身體還不到三十歲,但是裝在裏麵的靈魂已經是經曆過拚搏,享受過富貴,最後沉溺於安逸的四十來歲中年男人。    於是他說服自己適應新的環境,新的身份,新的飯碗。可是長久的習慣以及思維方式又不斷地折騰著,就像被封印的惡魔,每當他想適應的時候,又會煽動過去的記憶來提醒他此時此刻的自己是多麽格格不入,多麽的可笑。    他走過一麵是窗的長廊。    窗戶倒映著他的身影——    一個拎著兩隻熱水壺的臃腫青年。    真蠢。    心裏的惡魔低罵著。    四十多歲男人最大的好處是隱忍。那時候他們大多經曆過生活的各種磨礪,吃過明刀暗箭,學會了表裏不一。如莊崢這樣的,更將金玉敗絮運用得爐火純青。他一邊在內心發表著對現實的不滿,一邊放下熱水壺,溫和地感謝送飯來的護士。    給淩博今辦住院手續的時候,常鎮遠就訂了兩個盒飯。倒不是他對淩博今受傷過意不去,所以想留下來陪他,而是出去也不知道上哪兒吃晚飯,所以幹脆就地解決,省的出了院還得給劉兆跑腿辦案。跟了趙拓棠兩天之後,他對警察辦案的手法算是絕望了。這種守株待兔的方式對別人犯人或許有效,但是像趙拓棠這樣手底下一幫小弟的,等於是守株待天下掉餡餅。趙拓棠真想做什麽,一個電話過去,幾十號人排隊幹活,根本不可能親自上場讓警察抓小辮子。    常鎮遠吃完飯,忍不住掏了根煙出來,剛好被路過的護士捉個正著。    常鎮遠聽著護士喋喋不休的嘮叨,突然後悔剛才沒關門。    淩博今見常鎮遠被訓得一聲不吭,連忙解圍道:“師父他沒抽,他就是拿出來聞聞。”    常鎮遠和護士同時轉頭看他,那眼神分明在說,你騙鬼呢?    不過煙畢竟沒點著,護士就坡下驢,“你注意點兒,這房間一會兒還要住人的。你抽得滿屋子煙味,別人來的怎麽住啊?總不能把你砍兩截各放一張床吧。”    常鎮遠:“……”    好不容易把護士送走,常鎮遠也不想呆了。他將煙放迴煙盒子裏,起身道:“我先走了。你保重。”    淩博今道:“師父迴去有事嗎?”    常鎮遠看著他。    淩博今嘿嘿笑道:“屋裏就我一個,怪無聊的。師父要沒啥事兒,不如留下來和我打打牌?”    常鎮遠雙手插著褲袋,“我隻會打麻將。你別盡想著玩,早點睡。”    淩博今失落地應聲。    如果讓他當臥底,也許他就會變成三年後的徐謖承,但無論如何,他現在看上去就像個大學剛畢業的社會新鮮人——這樣的人顯然比徐謖承容易除掉。    常鎮遠緩緩地關上門。    從醫院迴家的路上,他接到一通來自劉兆的電話。    劉兆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疲憊,但是語氣很興奮。說是從那個肇事司機陳吉利的銀行戶頭發現一筆最近才存入的巨款,很可能會成為一條突破的線索。    常鎮遠對這筆莫名其妙的巨款沒什麽信心。且不說趙拓棠收買陳吉利的可能性,就算他真的是趙拓棠收買的,以他對趙拓棠的了解,絕對不會用在銀行存入巨款這麽明顯的收買方式。他們當初最常幹的就是辦張假身份證,存筆錢,給他銀行卡。不過想是這麽想,他口頭上還是跟著激動了一把。    他一激動,劉兆倒是平靜下來了,接著問了淩博今的情況,他一一答了。劉兆讓他好好照顧他,畢竟人剛從大學畢業沒多久,背井離鄉得不容易。    常鎮遠知道劉兆難纏,打起精神敷衍了幾句。    掛下電話,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小區門口,一輛眼熟奧迪a8停在小區靠近門口的花壇邊。    勵琛穿著一件羊毛衫倚在車邊,看到他迴來,立刻笑著迎上來,“你迴來了,真是太好了。”    要說莊崢變成常鎮遠之後最忌憚的人,那一定是勵琛。劉兆精明,但是個警察,目前和他的立場一致,他隻要小心點不露出馬腳,劉兆就是最可靠的盟友。趙拓棠陰險,但他在明,自己在暗,隻要自己不主動出擊,對方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唯獨勵琛,背景複雜,目的不明,而且似乎和常鎮遠有著一段不同尋常的過去,是最危險的變數。    常鎮遠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熱情的笑容,“你怎麽來了?”    勵琛歎氣道:“我二十四小時開機就為等你的電話,可是等到現在一通都沒有,所以隻好親自跑來看看。”    常鎮遠道:“最近很忙。”    “我知道。”勵琛笑起來,露出一排白牙,“我又沒怪你。”    同樣弧度的笑容,淩博今顯得更開朗,勵琛更像是一種習慣。常鎮遠別開目光道:“不好意思,我改天請你。”    “跟我還說這些。”勵琛道,“我知道當警察不容易,今天和你爸通電話,他還特高興地說你有女朋友了。怎麽,準備什麽時候帶出來讓我見見?”    常鎮遠一怔。    常鎮遠有女朋友這件事倒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畢竟他重生了這麽久,唯一相熟的女人就是小魚兒,而大頭他們也沒問起過他女朋友。    他反問:“你呢?”最好防守就是攻擊。    勵琛眸光閃了閃,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他話裏有未盡之意,卻沒有說下去。    他不說,常鎮遠也不再追問。    兩人站了會兒。    勵琛無奈地笑道:“天冷,快點迴家吧。我也該走了。”    “好,再見。”常鎮遠迴答得相當冷漠。自上次見過勵琛,他就發現原來的常鎮遠和勵琛之間似乎有什麽心結,自己的冷漠在勵琛的眼裏是完全正常的,所以他才毫不客氣。    他的車常鎮遠上次已經仔細看過了,連車牌後都記了下來,這次當然沒有興趣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說完再見,他就扭頭走了。    勵琛的目光似乎追了過來,這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但他沒有迴頭,因為他知道這是勵琛的目的。    “希望下次來的時候,能喝上一杯熱茶。”勵琛的聲音追過來。    常鎮遠置若罔聞。    看著他的背影一點一點地消失在視線中,勵琛臉上的笑容淡下來。        第15章 “陰謀”重重(四) …        小區裏能亮的路燈越來越少。    這裏的居民近幾年陸陸續續搬出去不少,越來越多的是租客,物業費經常交一個月賴一個月,久而久之,小區管理越來越差,頻頻有小偷光顧。偷牛奶瓶,偷自行車,偷衣服……隻要能帶走的,就沒有不被帶走的。    常鎮遠在這裏住了沒幾天,就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所以他最近一直買報紙關注樓盤信息。目前貸款買房的政策還算優惠,放假又不像未來那樣瘋漲,值得投資。不過從報紙找資料到底不夠全麵,如果有電腦就好了……    電腦?    他開門的手微微一頓,腦袋裏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    由於車禍的關係,局裏頭下了命令,讓他們暫時不要直接接觸趙拓棠,所以劉兆隻好讓竹竿和王瑞定點觀察趙拓棠,然後把希望放在水泥廠的陳吉利身上。    將錢匯入陳吉利戶頭的銀行已經找到了,就在市區。    劉兆立刻帶著常鎮遠去銀行差監控。    存錢就前兩天的事,監控錄像都還在。銀行保安放出來的時候,劉兆和常鎮遠都愣了下。劉兆發愣是因為畫麵裏的分明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人,穿得很樸素,,樣貌清純,而常鎮遠是因為認識她。孫婉,周進手下的幾個女大學生之一,不愛說話,很文靜的一個人。    這麽說來,想買他命的應該就是周進了。這個人待人接物是八麵玲瓏,但是處理收買人命的事還是新手,所以才會派自己手底下的小姐出麵。    常鎮遠心裏嘿嘿冷笑,麵上不動聲色。    劉兆將帶子要了迴去,讓電腦房的人將臉截出來清晰放大,然後交給常鎮遠他們去找。    找孫婉就兩個方向——陳吉利和趙拓棠。    大頭自告奮勇地接下了趙拓棠,常鎮遠就分到了陳吉利。    陳吉利一晚上就是在拘留所裏過的,見到常鎮遠的時候精神還很恍惚,隻會翻來覆去地念叨著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常鎮遠將打印出來的紙遞到他麵前,“認識嗎?”    陳吉利有點不敢看,但看清之後鬆了口氣道:“不認識。”    常鎮遠道:“她匯了五萬塊錢給你,你不認識?”    陳吉利眼神開始閃爍了,“不太認識……”    “是不太認識,不認識還是認識?”常鎮遠追問道。    陳吉利用力搖頭,半天才道:“不認識,真不認識。”    常鎮遠收起圖片走人。    周進這件事他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向來膽小怕事,會買兇殺人已經是出乎他的意料。以周進的個性,這次一擊不中,肯定會消停好一陣。要是再沒什麽動靜,他可能就會放下這件事了。在斬草除根的果斷性上,他離趙拓棠太遠。要是趙拓棠,一次不中就會計劃第二次第三次……    一次比一次周詳。    一次比一次防不勝防……    常鎮遠將圖片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裏。    反過來說,如果他不能對趙拓棠一擊必中的話,那麽,獵物和獵人的角色就會調換過來。    他迴到辦公室,隻有王瑞在。大頭考慮到他的安危,沒帶去他見趙拓棠。    自從一見麵給了淩博今一拳之後,王瑞看他就沒給過什麽好臉色。    常鎮遠也無所謂。反正他給別人的臉色也不見得有多麽明媚燦爛。    兩人默默地各做各的,到中午,又各吃各的,就好像沒看到對方的存在。直到下午大頭迴來,詭異的氣氛才被打破。    常鎮遠道:“趙拓棠怎麽說?”    大頭抹了把臉坐下,“趙拓棠說這個人叫孫婉,是名流夜總會的小姐。”    “哦?”常鎮遠有點驚訝。他以為趙拓棠會將這件事保下來的。    大頭道:“我這不又馬不停蹄地跑了趟名流夜總會嘛。他們負責人不在,一個領班支支吾吾的,我看八成是。”    王瑞道:“那趕緊抓迴來啊。”    大頭道:“這我能不知道,還要你小子來教?我就給她說了,我說要不你把人交出來,要不你把自己交出來。後來她打了個電話給你們負責人,就是叫周進的那個,上次還來過局裏問話呢。那人是根老油條,說什麽孫婉前兩天辭職了,隻給了我她的手機號,我一打,空號!我當然不甘心啦,我就跟他磨,後來把她老家地址給磨出來了。”他從兜裏掏出一張紙條來。    常鎮遠看了一眼,應該是農村的。    王瑞道:“那我們照著這地址去找?”    大頭笑道:“剛看你還挺機靈的,還教我怎麽辦案呢,怎麽現在又犯傻了?這黑社會還分堂口分區域,不能越過界的,但我們當公安的不全國都是我們的堂口嗎?這事兒還我們自己去找?等會兒讓劉頭兒打個電話,讓那裏的公安配合一下就行。我估摸著,這個孫婉還在本市,我看周進是個知情的,順著這根藤摸下去,鐵定能摸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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