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邈,字孟卓,祖籍東平,但實際上從出生到出仕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裏,他的足跡基本上都是在洛陽城中。在張邈的生活圈子中,有那麽幾個和他背景相似的同齡人,和他一樣在小時候擁有著“遊俠夢”的死黨。袁紹袁本初,曹操曹孟德還有他的胞弟張超張仲高,誌趣相投,關係莫逆,年少時結伴遊俠,加冠後更是同進攻退,為同樣的政治理想奔走疾唿為之努力。


    曾經無話不說,更曾經連塌而眠的好兄弟,如今卻都成了想要取走自己項上人頭的敵人。張邈的心裏麵,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的難受。


    和袁紹的矛盾,由來已久,而且隨著袁紹的地位越來越高也是不可避免的。因此與袁紹交惡,張邈從來沒有後悔過。但是,曹操呢?


    張邈曾經不知一次在心裏問過自己,為什麽他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是因為眼前的這幾個人麽?


    和袁紹交惡,最直接的原因,便是自己接納了叢並州敗逃而來的張楊和呂布。


    和曹操結仇,更是因為自己聽信了陳宮和呂布的挑唆。


    可是,自己的立場不夠堅定,能怪得了別人麽?更何況天底下也從來沒有後悔藥,即便真的後悔了也已經是悔之晚矣了。


    所以,哪怕明知道眼前這是一條死路,張邈如今也隻能是閉著眼走到黑了。


    曾經的曹操,在出征之前將自己的家眷托付給張邈。如今的曹操,卻恨不得生吃了張邈。


    沒有人比張邈更加了解曹操睚眥必報的性格了,更何況此時他已經得到了消息,胞弟張超以及他的家眷,此時已經全部喪命在了曹操的屠刀下。


    所以,沒有退路的張邈,隻能是咬著牙硬著頭皮走下去了。


    “公台先生,你有幾分把握?”


    低著頭思索了許久,呂布終於開口了。


    陳宮眯著眼睛緩緩伸出了一根手指,“不到一成!”


    好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了下來一般,呂布立即就炸了,“不到一成的把握,那豈不是要讓我軍將士自取滅亡?”


    陳宮冷笑道:“置之死地而後生,無非是死中求活而已。”


    呂布艱難地搖了搖頭,“此計太過兇險,絕非上策!”


    陳宮憤然道:“項羽破釜沉舟之時,又有幾分把握可破秦軍?也是一成希望都沒有!可是結果如何?男子漢立於天地間,瞻前顧後,猶豫不決,隻會坐失良機徒勞無為,空耗男兒八尺之軀!”


    勇武天下無雙的呂布,這輩子最受不了的,便是被人瞧不起。


    因此,陳宮的激將法一出,呂布立即就下定了決心,“公台先生休要瞧不起人,我呂布堂堂男兒,又豈是怕死之輩?”


    陳宮厲聲道:“兵貴神速,既然溫侯已下定決心,那便速速揀選精銳,日夜兼程,攻其不備,必然一戰奏凱!”


    被陳宮頂到了牆角裏,呂布也沒了退路,長嘯一聲,撥轉馬頭扯著嗓子高聲喊道:“侯成魏續,成廉曹性,各點本部精銳,隨我出征!”


    黃河南岸,呂布軍臨時搭建的浮橋已經被全部拆除了,順著滾滾河水東下。曹操站在呂布曾經感慨萬千的地方,同樣也在感慨著。


    戲誌才撚須站在曹操身邊,微微歎了一口氣道:“主公難道就不擔心縱虎歸山麽?”


    曹操並沒有著急迴答戲誌才的問題,而是在凜冽寒風中沉默了許久方才緩緩開口道:“呂布雖是猛虎,但卻並不可怖,徒有匹夫之勇,而無霸者之雄。我若要滅之,隨時伸手便可。”


    戲誌才笑了,欣慰的笑了,因為曹操側漏的霸氣。


    能夠在這亂世之中站穩腳跟稱雄一方的人,首先必須要擁有很強的人格魅力。而曹操的魅力,便在於他百折不撓的堅韌以及睥睨天下的豪情。


    天下英雄無數,但即便在最落魄的時候,也沒有幾個人能進入曹操的視線。


    曾經權傾朝野的大將軍何進不能,氣勢滔天的董卓也不能,雖然身材相對短小,但曹操的一顆心,卻比絕大多數庸碌世人都要大的多。


    程昱陰著一張臉,好像有人欠了他一大筆錢沒有還一樣,悶聲開口道:“主公可曾想過,若呂布與袁紹坑靡一氣,狼狽為奸,我等該當如何應對?”


    曹操哈哈大笑道:“雖然這絕無可能,但在我心裏卻巴不得仲德所言成真。”


    程昱訝然道:“這是為何?袁紹雖好謀無斷,呂布雖勇而無謀,但這兩人若真能盡釋前嫌,聯起手來,定然會令人頭疼不已!”


    曹操似乎笑得更加開心了,“頭疼的人,不會隻有我曹操,更加頭疼的,其實在幽州!”


    程昱炸了眨眼睛,頓時明白了曹操的意思,也終於意識到了他和曹操之間的差距,不在於計謀而在於眼界。自己所關心的所操心的,隻有自己的眼睛能夠看到的那一畝三分地。而曹操的視線,卻已經在關注著整個天下。


    袁紹和呂布,和韓俊之間都有著解不開的仇怨。所以,他們一定會先找韓俊的麻煩。


    戲誌才幽幽歎了口氣,“可惜,袁紹和呂布,都不是大度的人,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冰釋前嫌的。”


    曹操附和地點了點頭,“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本初與我雖是舊交摯友,但如今我隻能隔河向他道一句抱歉了!”


    曹操的目光中,湧上了一絲悲傷,心裏麵不由地想到了想當年和袁紹,張邈等人一起鮮衣怒馬,放蕩遊俠的歲月。


    可惜,那終究是一段再也迴不去的記憶了。


    “兗州內亂已消,接下來,是時候去和陶謙老兒算賬了!”


    曹操的悲傷,來的快去的也快,不過片刻功夫,他的目光便重新變得清冷起來。眼睛望著南方,目光中湧動著一股濃烈的殺意。


    而在曹操目光看向的地方,徐州治所下邳城中,已經年過花甲的陶謙,正有氣無力地躺在病榻之上,雙眼無神地望著自己的兩個兒子陶商和陶應,氣若遊絲一般地搖了搖頭艱難開口道:“徐州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此時我若將徐州傳於你二人之手,便無異於害了你們,更對不起我陶家曆代列祖列宗。因此,搶在曹賊大軍未到之前,你二人便趁早離開吧。迴到丹陽老家,或是南渡江東,都任由你們自己做主。隻是切記,休要盤桓不舍。曹軍勢大,而徐州疲敝,早晚必被曹賊所破,到時候再想走,便走不了啦……”


    已經是風中之燭一般的陶謙,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已經是強撐著用上了全部的力氣,早已經是虛汗直冒,渾身發顫了。


    長子陶商,目呲欲裂,憤然不已,剛要開口卻被陶應一把拉住了,滿臉悲苦之色地搖了搖頭。


    陶商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可是在陶應的勸阻下,還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悶聲不再開口了。


    陶應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父親命令,孩兒不敢不從。隻是孩兒懇請父親,隨我兄弟一同離去,讓孩兒行孝膝前。”


    陶謙微閉著眼睛,顫抖著抬起手輕輕搖了搖。


    陶應不肯就此放棄,又道:“子曰,父母在,不遠遊。父親如今這般情況,孩兒又如何放心離你遠去?父親如今年事已高,精力衰退,恐怕已難再為國盡忠,何不上表辭官,另選賢達委以重任,父親也好安享天年……”


    陶謙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一個沒控製住,竟然是噴出了一口烏黑的髒血。


    陶商和陶應連忙站起身來,就要去照顧陶謙。卻沒想到陶謙迴光返照一般,嘔血之後整個人突然精神了許多。


    “徐州之禍,因我而起。徐州子民,因為父一己私利而飽受刀兵之苦,為父又豈能棄之而去?為人臣,當盡忠職守。即便死,為父也要死在這徐州之內!否則,為父即便死,恐怕也會死不瞑目!”


    陶謙的聲音,突然變得鏗鏘有力,“你兄弟二人,不過中人之才,無大能但幸好也無大誌。為父已經看清楚了,王圖霸業,不過是鏡花水月。存身保家,方才是永恆之道!故此,你兄弟二人離開徐州之後,切勿再卷入這亂世之中。而且,你二人需牢記,凡我陶家後人,自你等之後,決不允許從政出仕!”


    在陶謙灼灼的目光逼迫下,陶氏兄弟緩緩退出了病房。兩個人對視一眼,最終還是長歎一聲,各自迴去收拾行囊了。


    徐州,大禹之時,便是天下九州之一。


    北國鎖鑰,南國門戶,自古便是商賈雲集中心,兵家必爭之地。陳勝,吳廣在此揭竿而起,漢高祖在此斬蛇起義,得徐州而得天下半壁,此言絕無誇大之處。


    徐州牧陶謙,也是個有雄心大誌的人,但可惜的是,歲月不饒人。六十歲之前的陶謙,擊羌胡,破黃巾,伐董卓,擁朱儁,對內與民生息,對外募兵備戰,可稱得上的天下最強的諸侯之一。


    但是,歲月不饒人,當曹操率大軍一路所向披靡,長驅直入而來的時候,陶謙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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