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和州、梁雍州、大荒州失守,無法逃離天塹州界的凡人盡數淪為傀儡之食物,逃離不及的修者則被傀儡取而代之,心魂湮滅,淪為再一個隻懂殺與殺的魔人傀儡。 腥風血雨,生靈塗炭。 如此慘敗之下,拚殺一線的三大首宗、九州盟以及參與作戰的散修死傷極大,十中去了六七,僅剩的三四也多有負傷,最後由昆侖宗張千百、飄渺宗宗主丹紫帶領突圍,昆侖何鸞、九州盟季連雲斷後撤退。 因西和州過境便是徐翼州,相隔遺珠內海之流,又有昆侖仙境天然屏障,極難攻入。這一退便退至此地,然而此舉卻是將與其他五州接壤的平戎州置於險境。傀儡軍實力大增,又吞入三州補充了無數新傀儡,再入侵幾乎孤立的平戎州輕而易舉。 何鸞自看不下去她師娘好不容易打造的大善九州變作死地,但己方慘敗後遭受的打擊也無法再戰,不過徒增傷亡。季連雲當機立斷,州可舍,人要救,凡人無法突破州界的天塹,那些滯留在平戎州的修者卻不能視而不見。 哪怕得到一隊飄渺陣修宗師的加固,傀儡軍攻破平戎州的州界陣至多也隻能延遲數月時間。此消息一公布,無需多言,又有首宗與散修盟協助,當地修者很快便拖家帶口,成群結隊的逃奔向最近的豫荊州。 如此大動作,自然驚動了原本一無所知的凡人,若是一無所知不過是作糊塗鬼罷了,如今驟然得知群魔來襲,卻逃避無法,終於使得平戎州魔未至,人先亂。 見到原本太平安定變作兵荒馬亂 ,凡人仿佛滅世前的瘋狂般自相屠戮起來,何鸞不忍之餘又心生惶恐。她仿佛見到師娘手裏的功德鏡,好不容易逐漸璀璨了,忽然間卻碎裂殆盡。 她師尊的音容笑貌隨著鏡裂而逐漸模糊,消失不見。 “小鸞,我們救不了。凡人逾越不了州界陣,這是天命。”季連雲歎息一聲,想要將呆立的何鸞拉迴飛劍之上。何鸞卻是搖頭,道:“不成,凡人何辜,沒有如此不善的天命。便是有,我也得改一改。” 何鸞並非大言不慚,她福至心靈,立即與一眾昆侖弟子又及散修盟等人開始向凡人散發丹藥。這些丹藥多是啟靈丹,啟靈丹乃是步入修途,煉氣入體時所輔助,按理說凡人用此藥,如無靈根與心法,功效並無多大,但此藥經了九州第一煉丹師何鸞的調配,便又具新效。並非提高煉氣入體的效用,而是提高煉氣入體的幾率,等同於服食啟靈丹十中三四人,都可成功煉氣入體,無分靈根。 修行八百餘年,如今何鸞已是元嬰後期,一位元嬰真人煉丹自然效率極高,但即使如此,也須得她帶領上百飄渺丹修以及千名自告奮勇的散修丹修一同煉丹。舉全員之力,不眠不休,才堪堪能負荷整個平戎州七國三百餘城,千萬凡人所用。 即使如此,成功變作修者逃離平戎州的凡人也不過十中三四,剩下的十中六七仍是難逃一死。 季連雲見何鸞滿臉疲憊又愁眉緊鎖,握住對方的手道:“你這也是治標不治本,若不能將惠寂那魔頭斬殺了,別說凡人,便是修者也難逃一死。不,比死還慘,淪為行屍走肉。” 何鸞沉默了一陣,道:“惠寂想必是化神了,不然那些傀儡絕不能忽然實力大漲……” 季連雲道:“惠寂若還仍停在大乘期也罷了,元昊少宗領來須彌老祖那魔尊,總能對付一二。但惠寂既然化神,那世上就隻有一個人能除了他。” 何鸞心知肚明,皺眉道:“我師娘大乘圓滿正要化神,閉關至今七十年,乃是緊要關頭,如何能打攪?一個不好就……”來日她師尊迴來見不到人,豈不要傷痛欲絕。 “但明淨宗主再不出關,整個九州都毀了呀!” 何鸞聞言望去,正見張百千身後一個黃衣少女一臉惶急,她身側一個俊朗少年更是嗤聲:“我上岸後,無人不與我說,明淨宗主大善心慈,連螻蟻如凡人,渺小如蜉蝣都不忍觸死,所行皆是善舉,一心為公。百年間九州凡人修者和睦相得,乃是生平盛世。但我如今親眼見的卻是血流成河的亂世,修者凡人死傷無數,然所謂的聖人明淨,卻為著得道而不問世事,龜縮不出!想來聖人之名,不過以訛傳訛罷了。” 聽得自家師娘遭了這等汙蔑,素來和氣的何鸞也不由氣結:“你們又是誰人!” 張百千道:“他們兩個你不認得,但他們的雙親你卻是認得的,當年你師尊出外遊曆,你尚且幼時,也得有他們二人照拂。” 何鸞心中一動,道:“難道說,這竟是泰玄師叔祖與碧落師伯祖的……” 張百千點點頭,又與那一雙兄妹引見:“念碧、思落,你們勿要出言不遜,這一位可是你們昆侖的前輩,當喚一聲……” “免了,我們兄妹才不會喚那偽善之人作前輩。”念碧與思落相視一眼,鄙夷道。 何鸞愣住,然後便苦笑的搖了搖頭,也不讓張百千出言訓斥,而是道:“我白活了這幾百年,於善惡卻不比兩個孩子看的分明,若俱為私心,善也不配叫善了。”聲音複又低下去:“想必千葉白蓮也不愛這虛偽的善功……” 話音未落,她已駕馭飛行法器,往昆侖而去。 就在何鸞北上昆侖的那一日,傀儡軍終於攻破平戎州的州界陣,修者軍急退之餘,仍不敵傀儡瘋漲,幾乎被截去退路。 眼見修者軍所帶的這一行凡人要被吞噬殆盡,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大乘圓滿的魔修,與兩個返虛期劍修殺來救護。又有一黑衣魔修禦龍應敵,多位大能全力拚殺之下,雖仍不免死傷,卻也護住隊伍周全,得以退迴豫荊州境內。 而後再度強化兩州交界之陣,將傀儡魔軍抵擋在外。 至於平戎州變作甚麽模樣,無人忍心迴首再看,無數得以煉氣入體的凡人,其家眷多無此幸,思及親人、家園毀於一旦,莫不哀泣。便是修者,或有在平戎州開宗立派的小宗大宗弟子,數百年上千年的宗門傳承一朝盡毀,雖已是修道之人,也難免心酸難過。 何鸞並不知身後又發生了怎樣一番惡戰,她抵達昆侖已是四五日後。 在封紹洞府跟前踟躕的她,思量再三,仍是鼓起勇氣,波動神識,用最輕微的法子將訊息遞送給洞府內閉關的封白。 心中忐忑的不僅是何鸞,其他許多人都同樣心中忐忑,比如現身在豫荊州的元昊、淩霄、張千百、泰玄、碧落等人。 “雖然娘已閉關七十年,但從大乘圓滿進階化神,可一點都不算久……”元昊擔憂的話還未說完,就收到張千百示意的眼神,正是將目光引到碧落身上。 元昊這才發覺失言,忙向那身著黃衣的清麗少婦道:“對不住,我從小就將……將他喚作娘,一時沒改口。” 雖是如此說,他卻也沒叫對方作娘,更不曾將封白改口叫宗主。 碧落本就是心思玲瓏的人,自是心知肚明,當下隻笑道:“原是紹兒與明淨將你養成這般好,你叫一聲爹娘也是該當的。” 泰玄側目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那個一身黑衣,眉目間頗有他們二人影子的元昊,道:“其他不論,生你的人,也該當聽你叫娘。” 語氣冷硬,竟帶了命令的意思,川儀雙眸一沉,已是不悅之色。元昊卻是輕輕拍了他,然後從善如流:“爹、娘,此時不是說這等事的時候,咱們還是說迴傀儡軍與那幕後黑手罷。九州大亂,不知又要離散多少父母子女。” 聽得這一聲“娘”的碧落,不由微濕眼眶,那一對小兄妹連忙圍繞了過來安慰。又打量著這新哥哥,眼中有陌生又有親切,然而並不敢去親近。並非他們哥哥魔氣熾烈,而是那金龍所化的魁梧男子,神色不善。 雖是一場親子相認的劇目,卻在一方落落大方之下,演不出感人肺腑的場麵來。且又有了戰火紛飛的大環境,一時眾人的關注點又迴到殺魔傀儡的身上。 丹紫一拍腿,懊惱說:“百年前菩提寺出事時,誰曾料會到如今這種地步?我敢說,誰若知道那惠寂會這般喪心病狂,早殺了他不下百迴!那時候惠寂不過返虛圓滿,何足為患?再者,連其師尊慈覺上師亦不曾蒙難……” 說到慈覺,張千百不禁想到一同蒙難的師弟方長信。 一百五十年前,慈覺與方長信在菩提寺內忽然隕落,昆侖宗中還沒來得及反應,緊接著就是魔修忽然從化外之地入侵商澤州、陽夏州。此二州乃是菩提寺轄內,當時淪陷得極快,眾人猶在驚疑之中,菩提寺禪修已然不敵棄州,躲迴菩提寺福地之內。 此變一出,震驚九州。 數萬年來,九州曆史上雖也有魔修道修為了九州這塊好地方相互爭鬥,但近七八千年以來,道修已完全將魔修驅逐去了化外之地,雖偶有魔修喬裝打扮來到九州遊曆,但成群結隊氣勢洶洶來攻占的,簡直聞所未聞。 四大首宗之一的菩提居然沒撐過幾個月,此前還拒絕了昆侖有九州盟協助,更是匪夷所思。菩提寺素來善待凡人,尤其慈覺入主後,更是憂心疾苦,與昆侖執掌九州的大方向十分一致,都是太平大善,不拘凡人修者。如今遇敵便棄州土凡人不顧,眼睜睜看著千萬人淪為魔修食物,自己卻龜縮不出,委實疑點重重。 世上並無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這二州乃至菩提寺都不缺耳目,很快菩提寺的內幕便被揭露而出菩提主持惠寂入魔,親手策劃殺魔傀儡。 也就是此時,被魔修入侵攪得人心惶惶的九州眾修者才得知,並非是魔修入侵,而是被魔修被煉製成殺魔傀儡,被操控入侵九州。 “惠寂怎麽說都是首宗宗主,前途不可限量,他日未嚐不能飛升,何故如此滅絕人性,毀了九州他又有甚好處?”碧落顯出不解來。 須彌則道:“他使的是失傳已久的上古煉心大法,這些殺魔傀儡都是他心的一部分,給他的色身法身提供養分,也是他為什麽能憑著那麽個破資質,就能百年從返虛期步入大乘後期的緣故。” “都怪你胡亂收了這麽個徒弟,教他那一身魔功又送了那麽多魔器與他,使他長成這麽個大魔頭。如今他青出於藍,你這師傅反而奈他不得,卻叫波及無辜,毀了我昆侖創下的九州盛世!”淩霄狠狠瞪著身側須彌,語氣含怒。 須彌豎起眉頭,張嘴要辯,但對住淩霄卻毫無辦法,索性閉了嘴,免得多說多錯。 眾人一見他默認的樣子,張千百不由疑道:“真是當年那個青陽?紹師弟不是說那人早在八百年前死於寶月迷境了麽?如今這個成魔的明明是菩提寺主持惠寂……” 元昊打斷道:“此事說來話長,惠寂的確是當年的青陽,他心魔早生,一心要變到最強,不僅是為飛升,隻怕還是要尋我爹、娘的舊仇。”他露出一絲擔憂,接著道:“如今師姐是去尋娘出關,若出關時有個閃失,或又是那魔頭先出關尋蹤去了……” 一語成讖。 千萬裏之遙,與豫荊州相距青兗州的徐冀州正風雲巨變。 正是大乘圓滿突破化神的關鍵之時,封白遭受滋擾又強行打斷悟道,已對道基造成損害。不過是由於他體質非凡,竟不受其擾,調理數日便全須全尾的從洞府離開。 此時變故已生,惠寂亦是青陽,他已先一步出關,並是升階出關,從大乘後期步入化神期。想來也是之前殺魔傀儡軍忽然威力大增,來勢洶洶,竟數月就將膠著數十年的三州吞噬入腹的緣故。 化神的青陽實力不可同日而語,甫一出關便直奔昆侖,那處他最厭惡的所在。 迎接昆侖的,則是來自化神期的攻勢。 整個昆侖仙境的溫度逐漸上升,灼熱的氣息越來越厚重,黑暗深沉的虛空,一點點明亮起來,在那個被黑氣縈繞的魔僧手中化為赤紅。 如果昆侖不是屹立萬年,始終處於九州之巔,那麽在一位化神期尊主的手裏,早就如同紙糊的山屋。但是,即使昆侖曆史悠久,仙境堅固,也禁不住一位化神期鍥而不舍的攻擊。 哪怕隻是最直白的攻擊,堅持了幾個時辰的仙境也已搖搖欲墜。 仿佛萬年來的榮耀,終於要毀於一旦。 弟子三千的昆侖在許多次與殺魔傀儡對戰中,早沒有三千弟子。但昆侖僅剩的劍修依然傲岸不屈,一個個祭出飛劍,一個個奔向傳送陣哪怕對方高不可攀的化神期,麵對昆侖之敵,他們仍要死戰! “劍道至尊,無上昆侖!” 他們不允許任何人折墮昆侖的威嚴。 傳送陣的金光大作之後,踩在虛空中的青陽見到了眼前冒出來的數百個白衣劍修,每個人麵上都冷峻倨傲,一個個都像極了當年那個殘酷無情的昆侖長老。 那個殺了他師尊,使他淪為棄子的人。 青陽血瞳兇光閃爍,卻是閑散一笑:“你們宗主呢?他不是要做大善人大聖人麽?怎麽舍得叫你們這些小嘍來送死?嘖,本尊等了他八百年,還要等?本尊可不大開心呢。” 不僅語氣輕蔑至極,青陽甚至不曾因為他們而停下對付仙境禁製的攻勢,當著他們的麵毀損他們的昆侖,數百劍修心中激蕩而憤怒!他們已經把所有其他的雜念全都拋之腦後,在昆侖麵前,他們隻看見一個敵人,他們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殺了他! “殺!”數百劍修的咆哮,從喉間迸發而出。 “殺殺殺!” 所有人眼睛全都通紅,然而劍陣急速凝結,種種昆侖劍陣,說呈現出的不是劍意,而是最純粹的殺意。 這般威勢,足以駭退無數大能,但卻不包括化神期的青陽。 “不自量力。” 一連串嘿嘿冷笑之中,他手中的佛門法杖赫然變作一麵巨大的黑幡,那黑幡飛上天空,發出無數魔光黑影,光影變幻中,還有魔音微震,一波又一波的刺耳穿腦的魔音如潮水般四下擴散。 正運用劍陣攻擊魔僧的一眾劍修隻覺周圍景象再變,剛才還能抵抗的化神期壓力,陡然強烈起來。不絕於耳的魔音好似在他們耳邊響起,在神識中響起,強烈的刺痛感、酥麻感讓他們不自主地想停下腳步。 就好像有個聲音拚命在他們腦海中呢喃:“睡吧,你累了,睡一會吧,一直睡下去罷……” 眼皮出奇地沉重,他們心中的警惕和戒備竟一點點消磨,心漸漸寧靜下來,睡意愈發濃重。 劍陣後方的何鸞素來修丹,對這種法子識得厲害,立刻使出全力來焚出丹香,以喚醒眾人。然而眾人雖有所感,但心中驚懼之餘,並無應對良策,他們隻得更加快速地運轉靈力,以抵抗無孔不入的魔音。 然而收效甚微。 越來越強的魔音連丹香都無法刺入,逐漸有劍修猛地從劍陣中失衡,而後瘋狂大叫,再從飛劍上栽倒落地。摔得血肉橫飛,七竅流血,色身立死。 昆侖弟子死傷慘重,何鸞心痛又心急,過度焚丹幾乎使她脫力而倒,但這丹香卻無法救助眾人。隨著愈來愈多的劍修橫死,昆侖生死存亡的關頭,終於一道刺目的金光從傳送陣處直逼而來,即時將那詭譎厲害的魔音隔斷! 青陽覷了一眼那被劍氣灼化的黑幡,然後看向來人。 來人眉宇間無悲無喜,黑發白衣,其道袍上昆侖劍紋隱隱呈現,手中那柄湛盧劍早不複當初異化的黑色巨刃,恢複了正氣劍身,純淨無垢的白光中,劍修凜然無懼。 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昆侖宗主。 “你們退迴昆侖內。”封白迴首,語氣不容置疑。 何鸞聽命,立刻領著剩下的同宗弟子們往傳送陣退去。 青陽見了,並不阻撓,而是一笑:“宗主何必多此一舉,與其等本尊破了這仙境再殺一迴,還不如現在叫我殺了。反正,總歸都是要死的……”他看向封白,道:“又何必在意他們是死在你前麵,還是死在你後麵?” “廢話少說。” 封白持劍在手,金光幾乎將其焚出極大的虛影來,仿若天神下凡。 “來戰。” 這簡短的二字瞬間使得青陽熱血沸騰,仿佛這一幕是他期待已久的,經曆了那麽多苦難與折磨,被對方欺淩又利用,但是,他終於和這個所謂的天生驕子站在同一高度。 不,他比對方更高,他是化神期,對方隻是大乘圓滿。 這麽一想,他簡直要佩服對方那種不可一世的自負,他激動的道:“來戰!” 封白的湛盧劍環身金光暴漲,聲如滾雷,青陽隻覺渾身一震,幾乎體內靈力失控。他立時不敢掉以輕心,此人的聖獸之體,素來不以道階來衡量實力。他全力運作起一道白骨幡突襲而去,然而對方去踩虛而上,竟是將他引至萬丈高空。 青陽先是不解,後來俯首覷了一眼地下的萬家燈火,瞬間明白了對方的偽善。 從為救一人性命就不擇手段令數百人上千修者就死,到如今,連鬥法都不肯叫螻蟻如凡人無辜受死……江山易改,本性也易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