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大軍出發的日子,封白上明鎧,下著戰裙,腳蹬雲靴,李昊又捧了翎羽冠上前為他係好,更襯出修眉深目,銳氣逼人。 王將軍已率前軍先行,馬飛與強弩手為後軍,錢瞿率領精騎左右散開兩翼,三千羽林軍簇擁著封白居中。 李昊作為謀士被留下來鎮守渝關大本營,臨行前他把落下的虎符塞到封白手裏。封白接過來看了看,麵無表情的掰了一半又扔迴給他。 沙錦江的江麵並不算寬廣,至少容不下雙方駕著數百隻樓船進行水戰,若是主力相拚還是要到陸地上,這江隻能算作一道屏障。 豎著“封”字大旗的軍隊走了半日前軍便已抵達江邊,本欲就地駐紮,等夜深了再偷渡過江。不想仍是走漏風聲,隻見對岸數十艘大船一字排開,挑著“李”字旗,顯然是防備已久。 王羌、李驤和趙昀商討了一番,三人一合計,幹脆馬不停蹄強行渡江,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化被動為主動。於是,數萬步兵在岸邊稍作休整後立即登船。李驤居旗艦,指揮樓船分兩路渡江,趙昀率領兩千拋車營測好射程後,留在岸上埋伏,隻等對方船隊進入投射圈。 對方船隊果然緩緩駛過江心迎戰,一時間戰鼓擂響烏角長吹,帶火的羽箭四處飛射,喊打喊殺聲連成一片。李驤揮動令旗,兩路船隊變陣,由左右兩邊朝中間聚攏,隱隱形成驅趕合圍之勢。 岸上的趙昀見時機已到,下令數十架拋車輪換向江心對方船隊的聚集處投射巨石,霎時江麵上像是沸騰了一般,數丈高的白浪接連騰起,挑著“李”字旗的船隻先後被巨石砸中,沉入江底。 此時雙方船隊已相隔不遠,拋車營中原本還備有攻城用的大桶火油,趙昀唯恐禍連自家船隊,不敢隨意拋射火球,隻下令暫停了投石。 趁此空檔,江心的船隊奮力突圍,終於以撞毀數艘戰船的代價為旗艦撕開一個口子,李驤手搭涼棚朝對方逃逸方向望了望,隨即一聲唿哨,咬了彎刀噗通躍進水中,緊接著,各艘船上均有樓船士入水,朝著敵方旗艦潛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封白所在的中軍於翌日上午順利渡江,登上江灘,隻見沿江漁家十室九空,秋風裹著落葉唿嘯而過,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一片蕭索。 封白騎著白龍駒四下逛著,姚崇拉著韁繩緊隨其後。 “令人將這些也都燒了。”封白手中的馬鞭揮出半個圈,把空的房屋和田裏未來得及收割的莊稼都圈了進去。 姚崇拱手道:“末將領命!”正要離去吩咐下屬,又被封白叫住,扔了半塊虎符過來道:“找個伶俐點可信的小兵,把這個帶迴去給李昊,順道把那邊的也燒幹淨。” “連自家的也燒?”姚崇頗為不解,卻見封白一副無心多言的表情,隻得訥訥領命下去布置。 一切都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 夜深了,姚崇仍然堅持守在帳外,封白在帳中。他婆娑著空蕩蕩的指間,眉宇間有疑惑之色,感覺缺少了什麽。卻又說不上來。 忽然聽見外麵一陣喧囂,隨即姚崇掀開布簾大步走了進來道:“主公,戰況有變。” 果然。 封白暗道一聲,語氣卻不急不忙:“仔細分說。” 原來這王將軍領著前軍在渡江戰役中大獲全勝後便想一鼓作氣直搗黃龍,隻是稍作休整便親自打頭率領步兵營奔襲龍亭城,卻在鬆柏坡就對上了敵方數萬主力,錢將軍帶著精騎分為兩翼進行合圍,不料那兩側密林中仍有伏兵,精騎腹背受敵全線潰散,王將軍帶著不到一萬殘兵突圍至城牆腳下,隻攻破了外城便被流矢射殺,數萬人馬全軍盡沒,無一人生還。 封白聽完後沒有說話,姚崇在一旁垂手而立,軍帳中安靜異常。 過了好一會兒,封白才緩緩問道:“李驤呢?” 姚崇答:“據說昨日甘將軍帶了數百樓船士潛去鑿船,至今未歸,張校尉親自帶了人去下遊尋,也……也是生死不知。” 封白摩挲著下巴,“唔”了一聲又問道:“傳信的又是誰人?” 姚崇躬身答道:“看衣服應是王將軍手下一個軍侯,名字不曉得,還未說完就咽了氣。” 封白站起身便要去換戰甲,姚崇突然抬頭焦急說道:“主公,那……那名軍侯還說,王將軍臨死前身中數箭仍指天高喊‘臣願為主公犬馬,萬死不辭!’” 封白停了動作,姚崇有些緊張的繼續說:“請主公明察,趙將軍和李校尉定是……定是遇上了麻煩,絕不會叛離主公!” 封白吐了一口氣,擺手道:“我明白。” 姚崇握緊雙拳不再說話,低頭瞪得眼眶赤紅。 當天夜裏,封白便傳令下去即刻拔營,前往龍亭城。 姚崇勸他從長計議,封白搖頭道:“開弓沒有迴頭箭,走出去的棋子哪有後退的道理。” 翌日天將未明,放出去的斥候迴來說東南方向有一隊騎兵正往這邊過來,等到天明再探時,便看清了那隊騎兵的領頭人正是被打散了隊伍的錢瞿將軍。 精騎營在昨日一役中死傷過半,惟餘一千多人馬,與三千羽林合在一起也不過堪堪 四千多人。又過了半日,馬飛率領的五千強弩營連夜趕到,雙方匯合,封白手裏才終於有了將近一萬人馬。 軍中主帳,錢瞿又將戰況仔細敘述了一遍。 當日埋伏在密林中的正是敵方騎兵隊,與王將軍正麵對戰的則是主力步兵,據戰況來看,此戰我方雖說約等於全軍盡沒,然對方也損耗頗多,騎兵僅剩三千不到,步兵也在隨後的攻城戰中被耗去了大部分,惟餘幾千殘部。 封白麵無表情的用手指在地圖上畫了幾圈,一錘定音道:“那便繼續攻城罷。” 封白率領著不到一萬人馬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龍亭城下,被攻破的城牆尚未修葺完整,屍體倒是被清理幹淨了,僅剩些擦不掉的血跡。 小童扛著麵旗子在城樓上遠遠笑道:“你來送死的麽?” 封白不答話,隻勒住韁繩對姚崇道:“且去搦戰。” 姚崇朗聲答道:“末將領命!”隨即他一抽馬鞭飛馳至城門下喝道:“吾乃羽林統領姚崇是也!哪個縮頭烏龜殼兒來讓你姚大爺這把彎刀解解渴?哈哈!” “呔!哪裏來的黃口小兒,滿口胡言,現教你牛爺爺來會會你!” 隻見城門洞裏放出一騎人馬,出來應戰的是個粗壯莽漢,手持長柄三叉戟,正是李小童麾下步兵統領牛戍! 兩人甫一見麵便是兵戎相接,姚崇持刀擅近戰,牛戍揮舞長戟讓其無法近身。 幾番迴合試探下來,兩人均有所損傷,竟是不相上下,突然隻聽場中一聲暴喝,姚崇仗著身量較小,幾次躲避後繞到牛戍脅下一刀砍了對方右臂,又在錯馬之際一抖彎刀換至左手,劃過牛戍脖頸。 場中霎時鮮血狂飆,噴了姚崇滿頭滿身,隻見他頭也不迴,拎著牛戍的頭顱一路滴血策馬奔進城內,揚刀高喊:“殺!” 城內城外俱被這暴戾氣勢駭得無法反應,封白隻是淡淡挑眉,抽出腰間佩劍,高舉喝道:“兒郎們!隨我一起,殺!” “殺!” 一時間山唿海喊,將士們均是紅了眼湧入龍亭城,見人便殺。與此同時,城外數十架弩車齊射,牆頭敵軍紛紛栽下。 封白催動胯下白龍駒朝城樓那邊殺出一條血路,圍在他身邊的羽林將士不斷減少,護衛左右的錢瞿和馬飛也是渾身浴血,傷勢頗重。入目都是血紅。 這攻城戰役竟是持續了一天一夜,街頭屍體橫七豎八,積起的淤血竟有兩寸多深。白龍駒早已被亂刀砍中,不知死在何處,封白棄馬而行,殺得雙臂脫力,一身破爛鎧甲染透鮮血,身邊也僅剩錢瞿和馬飛二人。 黎明將至,封白駐劍在一座院落前堪堪站定,小童帶著幾百士兵朝三人圍了過來,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 馬飛費力地擋在前麵,拖著佩劍衝向敵群,雙目無神喃喃自語道:“臣為君死……臣為君死……”未及說完,便有數十把長戟一同捅穿了他的軀體。 錢瞿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取了身後背著的鐵弓,拉了個空弦對準李耳,鬆手的那一瞬間不知何處射來的一枝飛箭貫穿了他的心髒,“咄”地一聲將其釘在身後的木門上,隻聽他垂死仍高聲笑道:“臣無憾!哈哈!臣、無憾!”隨即手中空蕩蕩的鐵弓哐當落地。 這迴連小童也不再是那副嬉笑表情,歎了口氣道:“你還有什麽想說的麽?” 封白拄著劍晃了晃勉強站穩,道:“你往水裏投了東西。” 不是詢問,而是肯定的語氣,小童訝異道:“倒是聰明。沒錯,我往水裏投了東西,那是早就準備好的,幾千水兵也不過是引你們上鉤的餌,至於你的樓船士和那位尋他的校尉,我恐怕他們都上不了岸了。” 封白點點頭,剛要開口,卻見對方身後傳來一陣騷動,數百名士兵像是見了惡鬼一般自發讓出一條通道。 隻見來人披頭散發衣衫破爛,臉上被汙血糊得麵目全非,卻仍然手持彎刀,步履沉穩,一腳下去便是一個紫黑的血印子,正是第一個衝進城門的姚崇。 小童看他在封白身前持刀站定,嘖嘖歎道:“又一個垂死之人。” 姚崇並不答話,隻把刀尖對準了眾人,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摧的霸氣。 封白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沉聲道:“結束吧,我認輸。” 小童滿臉訝異的“咦”了一聲,似不信這話竟是對方說的。 封白上前幾步,頗為不自在的低聲懇求:“救他……”隻是他還未說完,姚崇的身影便搖晃了幾下,猝然倒地。 小童蹲下身子,拿旗杆的一端戳了戳他的腦袋道:“將相不可出九宮,這都不懂麽?” 封白尚未迴答,姚崇咳了幾口血斷斷續續說道: “將在何處,何處便是九宮,我便可埋骨此處……” 小童又戳了幾下,卻不見他再動,封白上前木然道:“別戳了,他死了。” 小童扔了沾血的旗杆,站起身訕訕道:“如此便算我贏……” 話未完便聽見有人高喊“報”由遠及近奔來,來人也是渾身髒汙不堪,一滾下馬便摔在地上,爬了幾步到小童跟前抓著他的下擺道:“主公,龍亭城後突然躥出小股渝關騎兵,我軍不防,被燒光了糧草……” 小童斜眼看向封白,封白毫不避諱,點頭承認:“是我做的。” 小童把那人踢開,攤手歎道:“還有什麽後招,一並說出來罷。” 封白想了想,緩緩說道:“臨行前李昊向我要了一千精騎,想必是派他們向東繞過碧螺山到龍亭後麵去了,‘清野’時就從各部抽調了數千將士扮成老百姓一同出關,我一過江就讓人把剩下的半塊虎符給他送了迴去,這些人現在也是隨他調遣。” 頓了頓封白又補了一句:“他不會叛我。” 小童掰著手指頭算了算,笑道:“我也玩累了,要不咱們就和了罷?” 封白看了地上躺著的姚崇一眼,道: “不成,你沒了糧草,沿岸莊稼也被我燒光了,縱是人馬相差不多,你也不是對手。” 小童搓搓手訕笑,道:“當初我們講好的可是擒得對方主將……”不料封白突然舉起劍來,怒喝道:“那戰!” 雖是尋常的劍,但也嚇得小童連連退步,忙道:“不戰了不戰了,算你贏算你贏……” 話音未落,虛像已碎,二人又迴到了山間。 封白看著土地上的殘棋怔怔出神。 小童站起身,頗為老成的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兇獸戾氣已除,上山去罷。”隨即倒騎了青牛離去,沿路遮擋的雲霧也紛紛散開。 封白坐了半晌,一時忘了先前因何下棋,隻循了山路往上。一路恍恍惚惚,他隻覺軀體內空蕩蕩,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被一陣寒氣驚醒,他放眼望去,觸目盡是雪白,已是到了山頂。 一團碎屑打著旋刮過,封白順著風向看去,隻見一名鶴發童顏的老者端坐雲上,慈眉善目,身穿八卦道袍,衣袂飄然,仙風道骨,竟是紫虛道人。 封白與其對望,頗覺驚疑,卻什麽也沒說。 紫虛道人按下雲頭,緩緩開口道:“你入此地三十年,想必收獲頗豐。” 封白凝神想了想道:“丟了一些,又得了一些。” “那我便考校你一番。”紫虛道人撚須,問:“何為天,何為地,何為眾生?” 封白道:“頭頂為天,腳下為地,天地之心為眾生。” 紫虛道人繼續問道:“如何舍又如何得?” 封白沉默半晌,眼前俱是將士死去的情景,那句“無憾”應猶在耳,後來則是他對小童認輸,最後停在戰局逆轉,小童擺手道“不戰”時的那一幕。好一會,他才開口:“舍身者,得義。舍惡者,得善。舍欲者,得心。小舍小得,大舍大得。” 紫虛道人沉吟片刻,問:“那何為‘天道’?” 封白抬頭望向前方虛空,道: “四時變化,草長鶯飛,此為天道;老者逝去,輪迴新生,此為天道;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盛,此亦為天道。” 紫虛道人哂道:“你生而為兇獸,性戾嗜殺,不受六道束縛,又怎知萬物芻狗之苦?” 封白反口問道:“道人非我,又怎知我不知蒼生之苦?” 紫虛道人笑了,道:“那你知曉何為大善了?” 封白沉下目光,三十年來的點點滴滴映上心頭,終於道:“還善於人,還道於天。” “好、好,你終於有所明悟。” 紫虛麵露大慰之色,感慨的道:“時光易逝,不覺已是百年。想當年,驚覺你居然小小年紀就自行衝破靈珠封印,覺醒兇獸本性後,我便惶恐不安。憂你不僅完不成天命,還恐為禍九州。偏你這獸性警覺,竟不肯聽從我將洗神靈珠打入你靈台。此物又不能強來,我有心感化點化你,你卻冥頑不靈。隻好以功法誘你從善,原本漸有所成,不料你兇性難改,終於還是大開殺戒……” 至此,紫虛道人歎息一聲,道:“你心中無善惡,偏又生就聖獸之體,智慧不凡,一念造福眾生,一念毀盡九州。為免生靈塗炭,我隻好西去尋法強化洗神靈珠,好強打入你靈台,徹底磨滅你兇獸心性。”說時,他開掌露出一顆珠子來,那物流光不止,純淨卻冰冷。 繞是封白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境,聞得自己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一次,也是心驚。 “我原以為以你的兇性,又心懷戾氣,厭憎善惡之說,怕是再不會有明悟的一日了。不想你竟然主動……罷了罷了,為著甚麽也不打緊,用不到這珠子便最好了,省卻我再叫重頭來一次……這次應能成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