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範子清率部翻山越嶺,從兗州進入沂州地界,吳俊、吳廷弼、陳雪隴趕往沂州和密州,東線戰場正式進入大戰狀態時,以曹州為第一個爭奪目標的西線,戰爭也進入了蓄勢待發的階段。


    對楊氏而言,西線戰場與東線戰場不同。


    東線戰場他們隻需要出動自家軍隊,進退完全不必依靠旁人配合,守戰都是吳國將領自己做主。


    而在西線,楊氏不僅需要張京所部配合,更需要與魏氏大軍聯合行動,共同在滑州、曹州、宋州東北一帶展開攻勢。


    西線戰端要麽不開始,一旦開始,烽火很快便會燒遍數州之地。


    作為吳國侍衛親軍大將軍,西線戰事的吳軍統帥,楊佳妮早早帶人到了汴梁,與張京、魏氏族人日夜籌謀戰事,協調各軍行動,征伐民夫調運糧秣物資,加固地方城防。


    “秦軍的腳程未免太慢了些,先鋒至今都沒有抵達河陽鄭州,東線戰事已經開打,晉軍剛剛奪了鄒縣,我們這裏不能拖延太久。”


    眾人站在懸掛的軍事輿圖前,神色木然的楊佳妮沒有語氣波瀾的說道。


    知道她的人清楚她臉上向來沒有多少表情變化,不知道的人譬如說張京,就覺得眼前的吳國禁軍大將軍清冷高傲、目無餘子,心中平生許多壓力。


    “不是我們腳程太慢——我們的行軍速度已經足夠快,距離鄭州業已沒有幾日路程——而是晉軍動作太快。”


    魏無羨說話的時候,是真正的麵無表情、語氣冷硬,這是他作為大軍統帥日積月累養成的習慣,威嚴總在舉手投足間自然表露出來。


    張京看看魏無羨,隻覺得心中壓力更大,對方本就生得魁梧高大,站在那裏猶如一座鐵塔,一身殺伐之氣令他不怒自威。


    昔日的燕平少年郎,早就過了而立之年,如今是真正的一方諸侯。


    夾在兩位王極境後期的絕頂高手中間,張京縱然是王極境中期,想到自家部曲的力量無法與對方相比,不能不感到明顯的自卑、局促。


    “反抗軍一路狂奔到兗州城下,途中攻城掠地猶如喝水一樣簡單,根本沒費多少時間,稱得上是順手施為。”


    魏無羨接著道,“他們抵達州城本就迅速,到了之後幾乎沒有停頓,常懷遠剛到,翌日就殺向了鄒縣,當真是其疾如風、攻勢如火。”


    反抗軍的這一係列動作,都發生在秦軍先鋒出潼關進軍河陽的途中,以至於現在秦軍先鋒還未抵達鄭州,反抗軍已經東出兗州。


    楊佳妮瞥了魏無羨一眼,“趙寧的用兵風格你難道還不清楚?不動如山、動若雷霆。


    “從反抗軍渡河南下那一刻開始,你就該知道我們麵對的是什麽,晉軍的攻勢一定會排山倒海。


    “若是連他們的速度都跟不上,這一仗我們也就不必打了。”


    楊佳妮這話說得雖然不客氣,但並無怪罪魏無羨的意思,隻是在陳述事實。


    魏無羨還沒什麽麵色反應,張京已是心頭一動,充滿擔憂的偷看了魏無羨一眼,生怕對方惱羞成怒。


    魏無羨嘿然低笑兩聲,直言迴答:“我們的速度是比不上晉軍,但我先鋒大軍進入洛陽、河陽,也不可能不管不顧埋頭猛進。


    “一路上,我的將士不說巡查地方,行軍隊形至少得保證在可以隨時轉入作戰的狀態,隻有這樣才能防備各種大大小小的意外。”


    這是在說秦軍開路先鋒需要防備遭遇襲擊、伏擊。而能夠對他們出手的,隻可能是張京的部曲,和早一步進入中原的吳軍。


    看到魏無羨的低聲冷笑,再聽到這樣毫不客氣的話,張京心驚地偷瞧了楊佳妮一眼,很擔心兩人一言不合打起來。


    這不是不可能,兩人在潼關可是打過不少場。


    楊佳妮沒有跟魏無羨針鋒相對,看著輿圖目不斜視道:


    “依照你們的行軍速度,等到主力抵達河陽,怎麽也得是一個月之後的事。慢的話甚至要兩個月。


    “我吳軍早已到達指定位置,各項準備皆已做好,在這一兩個月內,我們不可能什麽都不做幹等著你們。”


    魏無羨沒什麽神色展露:“你們打算提前展開攻勢?”


    如果吳軍不等秦軍到來,跟張京部曲一起提前行動,那麽就能更快攻城掠地,但也要麵對晉軍的完整戰力,戰事想要有進展不是那麽容易,而且傷亡不會小。


    楊佳妮淡淡地道:“我們會大軍壓進,給予趙氏壓力,讓他們無法分兵,策應東線作戰。另外,曹州我們就先拿下了,不計入事後戰果分配之列。”


    戰果瓜分有盟約條款,楊氏與魏氏在撕破臉皮前,都得在一定程度上遵守。


    魏無羨沉吟片刻,不見喜怒地道:“也行。”


    張京見楊佳妮與魏無羨都沒什麽好臉色,便認為這兩人關係並不好,心中不由得暗暗竊喜,覺得自己日後渾水摸魚的機會很大。


    ......


    與魏無羨議定前線戰事,楊佳妮吩咐了張京去做事,讓對方將曹州奪下來。


    這是對方多番請求的事,楊氏樂得對方打個先鋒,給大軍探探路,免得張京覺得吳國不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不把他當自己人。


    若是張京有別樣心思,無疑不利於後續戰局。


    “大將軍,神教首席上師、神使大弟子阿蝶,日前到了汴梁,希望能夠見上大將軍一麵,不知大將軍是否有空?”


    張京在接過任務之後試探著問。


    這迴爭奪曹州,張京要用自己一貫攻城掠地的方式:以金光教教眾發動地方百姓獻城,大軍直接過去接收。


    這樣的方式,能夠在大軍鬧出大動靜之前,就把事情定下來。


    楊佳妮轉身往門外走,看都沒有看張京:“沒空,不見。”


    話音未落,她人已到了門外,拔地而起轉眼消失在半空。


    神神鬼鬼的事,楊佳妮半點興趣都沒有,要說她對金光教有什麽看法,那也隻是鄙夷厭惡,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不會見什麽上師。


    望著楊佳妮遠走的方向,張京張嘴無言。


    迴到徐州,楊佳妮先去跟楊延廣通報了前線安排——這是她作為前線統帥,必須要第一時間跟楊延廣稟報的事,而後就去了城外。


    說是去城外,其實離城很遠,兩日一夜時間,楊佳妮走了不少州縣、鄉村。


    一路巡視探查,她要確認的是一件事:吳國得到武寧後,官將有沒有好生撫民,縣鄉百姓的處境,是不是跟趙寧離開前有實質差別。


    她答應過趙寧要照顧好武寧百姓,這不僅是承諾,亦是自我證明。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問一路查,楊佳妮眼神漸漸低沉。


    吳軍占領武寧之前,趙寧在武寧進行革新戰爭時,鎮壓了許多地方權貴、地主大戶,這些人大多逃離家鄉,去投了泗州的吳軍。


    現如今,隨著吳軍占領武寧,這些地主大戶、地方權貴都迴來了,而且是在有軍隊撐腰的情況下迴來的,美其名曰還鄉團。


    還鄉團迴到地方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迴他們的土地、宅院等財產。


    地主的土地,先前被趙寧的人分給了平民百姓,同時消除了地主、佃戶這兩個階層,讓所有人都成為了自耕農。


    現在還鄉團要拿迴這些東西,自然是從平民百姓手中搶奪,他們有吳軍背書,搶奪變得順理成章且不可抗拒。


    剛剛擁有美好生活,擁有光明未來的窮苦百姓,一夜之間迴到了革新戰爭前,嚎哭聲連州接縣,徹夜不絕。


    百姓哭喊得有多淒慘,還鄉團的地主權貴們,就笑得有所猖狂肆意,後者宣稱他們才是地方之主,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會是。


    至於各地新建的國人聯合會,成員悉數被吳軍抓捕,隻是擔心百姓群起反抗鬧事,這些成員暫時隻是被關押在牢獄中,並未處決。


    各級國人聯合會的成員,有趙寧的人,大部分是本地百姓,由仁人誌士與有才能有聲望者組成——畢竟是百姓選出來的。


    楊佳妮再度迴到徐州,直接去見了楊延廣。


    “王上答應過臣,要善待武寧百姓,可臣下所見,卻是遍地哀鴻。難道我吳國的天下,不是一個能讓百姓安居樂業的天下?”


    隻身站在大堂中,楊佳妮毫不客氣地詰問楊延廣。


    因為憤怒,哪怕大堂中沒有外人,她亦不曾如平常一樣稱唿對方祖父,而是以硬邦邦的君臣禮節相見。


    楊佳妮的問題,讓楊延廣很是錯愕。錯愕之外,他感覺啼笑皆非。啼笑皆非之餘,則心生對楊佳妮的不滿。


    吳國是個什麽國家?代表寒門地主、士大夫利益的國家。寒門權貴是這個國家的主人。


    既然如此,那些還鄉團的成員,就是吳國的統治根基,楊延廣豈能不維護他們的利益?


    平日裏,嘴裏喊著百姓安居樂業,那是在權貴利益與百姓利益不衝突的前提下,天下安定了繁榮了,大家都有好處。


    ——天下有十成財富,八成都會為權貴所得,權貴當然樂見盛世。


    可一旦權貴利益與百姓利益衝突,雙方站到了對立麵,那就是你死我活的鬥爭,權貴沒道理跟平民百姓客氣,吳國也不會。


    楊佳妮連這個問題都沒想清楚、弄明白,此刻還來質問楊延廣,令後者不能不感到失望。


    “地方官確實都在盡力撫民。”


    楊延廣冷著臉沉聲迴應,“撫民的核心,是地方秩序穩定。


    “庶族地主也好,平民百姓也罷,都得各司其職。隻有這樣,大家才能相安無事,在既定框架內各謀其業,好生生活。


    “至於趙氏鬧出來的那些東西,都是倒行逆施的亂象,必須得到徹底糾正,否則世道就不會清平,遲早會有大禍患。”


    這番話並不能說服楊佳妮,她一字字地問:“還鄉團肆掠之下,無數百姓家破人亡,到時候隻怕又有成千上萬的人淪為難民!”


    話至此處,她心頭一震,猛然想起徐州城外那些,趙寧沒有拆除的窩棚,以及當時趙寧說得那句話。


    難不成,這些棚子還真有再用到的時候?而且為時不遠?


    可那些棚子,在吳軍占領徐州後,就被楊延廣下令拆除了!


    楊延廣惱火地道:“怎麽會有人家破人亡?怎麽會有難民?本王已經下過令,讓地方官監督地主大戶們。


    “本王隻是幫他們拿迴屬於自己的東西,當然不會容許他們趁機兼並土地、侵吞民財、殘害百姓。


    “本王方才已經說過,我們要的是秩序穩定,大軍征戰在前,任何破壞秩序、貽害大局的人本王都會嚴辦,誰也不會例外!”


    這席話同樣沒有說服楊佳妮。


    因為她親眼看到的,就是百姓在受苦受難。


    但她知道,再糾纏這個問題本身,不會讓她得到想要的迴答。


    所以她盯著楊延廣問:“天下大同難道不是吳國的治世目標?不是我吳國君臣的努力方向?”


    在楊佳妮心中,天下最理想的,也是最該實現的樣子,便是天下大同這四個字,那也是無數士大夫心心念念的存在。


    她的吳國就該是這副模樣。


    楊延廣沒有立即迴答,沉默地看了楊佳妮很久。


    最終,他這樣迴答眼前這位吳國第一修行者、侍衛親軍大將軍:


    “你年紀也不小了,閱曆足夠豐富,最重要的,你是吳國王室,是吳國統治者,你應該分得清口號與現實的差別,旗幟與利益的關係。


    “退下吧。迴汴梁去。那是你該在的位置。好好主持前方戰事。”


    君令下達,臣不得不從,楊佳妮走出了大堂。


    離開的時候,她木然的臉更顯木然,晦暗的眸子裏沒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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