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大半日,到了午後,吃過飯,趙寧再次坐上了小翠家的客船。


    這迴去徐州城,同行的除了老船工跟方小翠,還有身材高大、額頭有疤、缺了門牙的三個村民,算是打下手、壯聲勢的。


    一段時間的相處,趙寧知道了他們三人的名字,其實不算名字,畢竟沒有正經的名也沒有字,說是農家人的稱唿更合適,分別是大山、癩狗、二莽。


    他們在幫著撐船,手腳勤快動作麻利,不時看向趙寧的目光裏,充滿對有學問有實力有見識的大俠的尊敬。


    小翠坐在趙寧旁邊,船行了一段時間,她一眨不眨地看著趙寧問:


    “趙大哥,你明明有禦氣境中期的強大實力,對付張麻子等人手到擒來,昨日動手之前,為何堅持要問我相不相信正義,還說一定要我相信你,你才能做到呢?”


    趙寧知道她會疑惑這個問題。


    其實不僅是她,老船工、大山等人,包括所有知道了昨日趙寧跟方小翠戰前對話的村民,都對此很是奇怪。


    趙寧認真地迴答:“道德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人們在言行中遵守;理想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人去努力實現;美好未來能夠存在,是因為有人去努力創造。


    “凡此種種,都有一個存在前提,那便是人們相信它們。如果人們不相信,他們就不會存在。公平與正義同樣如此。


    “你們相信這世上有公平正義,相信人人都能活得有尊嚴,相信大家的正當利益應該被保護,它們才有可能會存在。不相信,就一定不會有。


    “我雖然有些力量,但放在整個天下,仍不過是滄海一粟,就算我願意耗盡一生心血來實現公平正義,踽踽獨行亦絕不可能辦到。


    “你們相信了,我去做才不是自以為是;你們願意支持,我才不是孤軍赴戰。


    “我們若能能夠合力,那即便完美的公平正義最終不能實現,在追求的過程中,也可以讓我們生活得比現在好十倍百倍!


    “所以我希望你們相信。


    “相信,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很強大的力量。”


    眾人等人聽得半懂不懂,細細品味之下,相繼露出所有所思之色,不說完全理解這番話,至少都有所得。而這,已經足夠讓趙寧滿意。


    方小翠喃喃道:“我們相信這個世道是黑暗的,被地主官吏欺負是正常的,權貴高高在上百姓做牛做馬是應當的,那麽這個世界就一定是這樣的。


    “隻有我們相信這個世界不應該這樣,一切才可能得到改變,如果我們願意為之奮戰,一切就真的有可能得到改變?”


    趙寧伸出大拇指讚賞道:“小翠果然聰明。”


    癩狗恍然大悟:“所以地主官吏欺負我們的時候,我們就該挺身反抗!我們殺掉張麻子,處置那些打手,本身就是對的!


    “這是為了讓世道充滿公平正義,是為了讓我們,讓更多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夠過上更加美好的日子!”


    他變得振奮起來。


    趙寧沒想到這個額頭有疤,前日被自己一腳踹到河裏的漢子,竟然能這麽快想到這一點,當即朝他也豎起了大拇指,這讓得到認可的癩狗很是高興。


    這趟去徐州,任務艱巨前路艱難,眾人本來心情沉重,這下知道自己是在做對的事情之後,自覺身形高大了一些,精神頭都好了不少,有了摩拳擦掌之意。


    在道理上,做對的事情能得到更普遍認同,可以獲得更多支持,避免孤軍奮戰,增加事情做成的可能。


    船到碼頭,趙寧、方小翠、大山、癩狗等人下了船,老船工跟二莽留在船上接應。——若是事有不諧,大家還能多些逃跑的機會,就算進城的人無法從徐州城撤出,這樣的安排也可以避免全軍覆沒,讓村子得到消息早作應對。


    進城的時候,趙寧問漸漸緊張起來的小翠:“你那個遠房親戚可不可靠?”


    根據老船工的謀劃,這迴大夥兒進城,是為了找一個援手——方小翠的遠房親戚。對方在徐州城生活多年,據說混得不錯,頗有些門路。


    方小翠等人要借助對方的門路,跟城裏的某個達官顯貴見上麵,尋求對方的幫助與庇護。


    這個身份顯貴的人物,聽說看張麻子很不順眼,彼此間還有過一些齷齪往事,早就想收拾張麻子,所以此行成功的希望不小。


    張麻子父子三人橫死村外,一眾打手被剁了手,張麻子的家人必然報複,官府也不會坐視不理,乃至官兵都可能出動。等閑情況下,村子必死無疑。


    但如今是亂世,律法的威嚴比不上大人物們的一句話。


    張麻子能堂而皇之毀掉一個村子,讓數十戶百姓家破人亡而不受追究,那麽他被破家滅族官府不理不睬,也不是什麽不能想象的事。


    關鍵隻在於,那位大人物是不是真的夠“大”,且願意在這件事上出頭。


    趙寧對老船工的這個打算不置可否。


    在被強者欺壓、惹下事端的時候,他們能想到的,不過是向更強大的人求救。這不怪他們,現實沒有給他們更多切實可行的選擇。


    他們現在認可了公平正義,願意相信、追求公平正義,但在實際問題麵前,公平正義依然顯得太過虛無,無法幫他們渡過實際難關。


    新法新製還沒有在徐州施行,故而趙寧沒打算幹涉老船工的這個決定。


    對他來說,眼下隻要可以解決村子的麻煩,能讓他在這個過程中了解到更多人群、更多生民百態,順便讓他有更多機會向更多人“傳道”,何樂而不為?


    聽到趙寧的問題,小翠下意識抿了抿嘴唇:“我很小的時候經常跟芳姐在一起玩耍,她,她一直都很照顧我的,我們相處得很好。”


    看小翠顧左右而言他,明顯沒什麽信心的樣子,趙寧就知道此行要成事不會那麽簡單順利。


    如果這條路真的好走,之前張麻子把村子逼到絕路的時候,村子早就該走這條路請那位大人物幫忙了,而不是靠自己劫掠銀錢武裝村民,作殊死之搏。


    如今來看,這隻是沒有辦法之下的一種努力,死馬當活馬醫,總好過等死。


    走在被戰爭陰雲籠罩的徐州城,趙寧看到很多商鋪都關了門,行人中沒有歡聲笑語也沒有蹦蹦跳跳的孩童,愁苦之臉隨處可見,歎息聲抱怨聲不斷入耳。


    “你們之前來找那個芳姐的時候,對方對你們是什麽態度?”趙寧邊走邊問。


    這個問題讓小翠尷尬地低下頭,局促得又開始拿手捏衣角,聲若蚊蠅:


    “芳姐,芳姐很忙,很難見到身影,她,我們在她謀事的地方和住處找過很多次,也等過好些天,可,可都沒有找到她、等到她。”


    趙寧啞然失笑。


    敢情這個所謂的遠房親戚,村子的救命希望,壓根兒就是鏡花水月,別說那位飄渺的大人物答應幫忙了,進城後第一步就沒法踏到實處。


    趙寧看了看小翠:“你跟這個遠房親戚真的關係不錯?”


    見趙寧懷疑自己,小翠連忙分辨:“真的!我們小時候真的很要好的!”


    麵對趙寧明顯不太信任的目光,她的底氣難以維持,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隻是,隻是她進城之後,我們見麵就很少了,在她把家人也接到城裏住後,我們兩家就沒了往來。”


    一番交談,趙寧總算弄清了緣由。


    原來,這些年來小翠就見過那個遠房表姐一次,還是在對方陪家人迴鄉祭祖之時。也是那次相處中,小翠的表姐知道了張麻子強占河流要收村民漁租的事。


    表姐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跟小翠保證,她認識一個早年間跟張麻子有過節,早就想弄死張麻子,隻是一直沒有借口的大人物,這迴正好請對方幫忙。


    可後來,直到張麻子勾結官府把村民變成佃戶,又把村民逼到絕路,老船工、小翠幾次進城,都沒能見到那位據說已是禦氣境修行者,發達了的表姐。


    “趙大哥,你不用擔心,我們這迴一定可以見到芳姐的,我們就在她住的地方等,多等幾日,她總歸要迴家的!”小翠握起小拳頭,一臉堅定。


    想要說服別人相信,首先得自己相信,不管趙寧相沒相信,至少這一刻小翠自己信了。


    “能迴家就有鬼了。”


    趙寧沒把這話說出來,見小翠咬緊了牙關,一副恨不得慷慨就義的模樣,不忍打破對方脆弱的堅信,隻得點了點頭。


    日落前,眾人抵達目的地,敲響門後,開門的卻不是小翠的表姐家人,對方小翠根本就不認識。意外之下一問,才發現對方已經搬了家。


    大山、癩狗兩人一陣失望,禁不住有些迷茫,小翠在這個時候再度展現出堅韌的一麵,提出去芳姐謀事的地方找,不找到對方就不走。


    時辰已晚,今日不好去了,眾人打算休息一夜,明日再去。


    尋了家小客棧,吃過晚飯眾人各自歇息。


    趙寧就住在小翠隔壁,坐下沒多久,便聽到小翠房裏壓抑的啜泣聲,動靜很小窸窸窣窣的,不是禦氣境以上的修行者根本聽不見。


    趙寧打算去開解一番,沒想到小翠開門的時候,不見半點兒異樣之色,臉上連淚痕都被擦得幹幹淨淨,眼中隻有倔強的,不成功便成仁的篤定。


    麵對這樣的小翠,趙寧沒法強行安慰,隻能隨便扯了點有的沒的。


    告別小翠,趙寧等了一會兒,去到大山、癩狗的房間,詢問他們之前去小翠表姐謀事處找對方的情況,被告知他們每次都是連大門都進不去,苦等不見人隻能選擇放棄。


    趙寧內心裏,對小翠的表姐不再抱有希望,但既然到了這裏,這條路還得走一走。


    萬一不行,他有的是辦法讓村子得到保全。


    二更時分,有人悄無聲息進入趙寧的房間。


    扈紅練。


    “去找找這個人。”趙寧道出了小翠表姐的身份。有姓名,有謀事的地方,要找到這個人很容易。


    扈紅練點頭應諾。


    “我在方家村的遭遇、作為你們看得很清楚,讓一品樓、長河船行的人在徐州下轄各地照樣施為,奠定朝廷在這裏推行新法新製的基礎。”趙寧吩咐道。


    公平正義也好,河北河東的新製也罷,一旦讓徐州的百姓相信了它們的存在,對其產生了濃烈的向往之情,他們就會漸漸變成大晉皇朝的擁躉。


    朝廷在河北河東進行的思想啟蒙運動,是從上而下,如今在徐州,趙寧打算采取自下而上的方式。這跟金光教傳教的路線類同,算是趙寧對他們的借鑒。


    再結合青衣刀客一慣的行事風格,反抗軍昔日的奮戰方式,就形成了趙寧在徐州進行思想革新戰爭,為新法新製推行建立基礎的新方法。


    事情若是順利,這樣的徐州便有了光,縱然麵對金光教的“善”也值得保全,且日後對大晉朝廷而言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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