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鬆林鎮拿起刀,在官衙裏殺了官吏,李大頭便徹底變了一個人。


    年少時一起在泥巴裏打滾的左車兒,對他而言早不是頭領、上官那麽簡單,而是成了他的精神寄托與指路明燈。


    誓死追隨左車兒,為了反抗身為弱者的命運而戰,就是李大頭現在的人生方向。


    人們在很多時候需要激勵自己,好讓自己在麵對各種挑戰時,能夠堅定人生方向,而自我激勵的高階方式,便是自我催眠。


    與尋常的自我激勵不同,自我催眠能直接從精神上起作用,效果非凡。


    譬如說李大頭,自從發自內心認為左車兒是英雄,是自己的明燈,要毫無保留不惜一切追隨對方的背影後,膽小怯懦、自私自利的本性,竟然被完全改變。


    從鬆林鎮到河北諸州,從河北諸州到燕平,這一路走來,李大頭經曆了大大小小十餘戰,好幾迴差點死在亂刀之下。


    每一迴,他都是靠著不想跟不上左車兒的頑強鬥誌,與同伴的幫助活了下來。


    他成長很多,時至今日,已經是禦氣境修行者。


    雖然隻是個初期,但無論見識、心性、智慧,尤其是自信,跟鬆林鎮那個鐵匠鋪的小夥計、小師傅,已不可同日而語。


    對旁人而言,榜樣的力量往往很大,而左車兒之於李大頭,不隻是榜樣那麽簡單,而是近乎一種信仰。


    信仰的力量,大概是這世間最強的幾種力量之一,無論這個信仰是理想還是人,亦或金錢神靈,起到的效果都是相同的。


    建立信仰的過程,本身就是自我催眠的過程。能自我催眠到產生堅定信仰的程度,便會對有關信仰的一切堅定不移,自動無視與信仰相悖的東西。


    所以信仰的對象並不重要,重要是的信仰本身。


    李大頭的幸運之處,在於他信仰了一個對他對這個世界,都有利的對象。所以他的信仰是正確的,光明的,乃至偉大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從一開始,就找到這樣的信仰。


    今日李大頭休沐,到燕平來這麽久,這是他第二次走上繁華市井,對他這個鄉下土包子來說,哪怕如今的燕平堪稱凋敝,也足夠讓他目眩神迷。


    跟幾個同伴遊玩大半日,吃了不少燕平小吃的李大頭,在街頭碰見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那是一個看起來比他大了二十來歲的男子,高瘦的個字,身著布衣腰係麻繩,手裏提著一個籃子,籃子裏裝著蘿卜青菜,正在悠閑的走路。


    “青......青哥兒?”


    李大頭大步迎上去,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麵容滄桑,看起來很疲憊又很輕鬆,但顯得再普通不過的男子,竟是小時候那個驚才絕豔,被無數人稱讚的鄰家大哥。


    “你是......大頭?”


    陳青停下腳步,先是迷惑的打量李大頭幾眼,而後恍然大悟,露出他鄉遇故知的欣喜,“真是你這小子!十年不見,沒想到你竟然生得......如此英武了?”


    孩童時的記憶一幕幕湧上心頭,李大頭一時鼻酸,不知該說什麽。


    陳青,年長李大頭十歲,少時家境還算殷實,讀過幾年書,未到二十歲就有了秀才功名,而且在無人教導的情況下,自行開竅成就禦氣境。


    那時候的陳青,在年幼的李大頭眼中,是太陽一般耀眼的存在。


    後來陳青家裏發生變故,殷實之家一夜之間變得一貧如洗,在父親病故後,為了養家,他不得不放棄科舉,隻身離開鬆林鎮,前往州城打拚。


    陳青每次迴鬆林鎮,李大頭都要去找他,知道對方在州城過得不錯,每年都能掙好些銀子。


    再往後,陳青告訴李大頭,他要去燕平闖蕩,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李大頭一直以為,以陳青的能力在燕平必能混出一片天地,在今日之前,偶爾想起對方,他都篤信對方已經腰纏萬貫,妻妾成群了。


    孰料,今日相見,麵前站著的,是一個麵相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來歲,三十多歲的人,卻看起來像是四十多歲,還布衣麻繩提著菜籃子的普通男人。


    這哪裏有半點富貴可言?


    偌大的一個燕平城,繁華織錦,機會無數,陳青就算不能大富大貴,也不至於活得這般窘迫吧?


    李大頭跟軍中同伴告別,與陳青坐進了附近一家普通酒樓,故友相逢,李大頭心情愉悅,正要點一大桌酒肉美食,卻被陳青伸手阻止。


    “你我兩人,三兩個小菜就夠了。若要肉食,這家的醃肉味道不錯,除此之外,不必格外鋪張;酒有梨花白,價格公道勁兒大,兩壇子足夠咱倆大醉一場。”


    陳青對酒樓的美食如數家珍,說話的時候格外從容閑適,沒有半分虛榮心。


    李大頭感慨萬千。


    他記得陳青剛到州城打拚那幾年,每次迴鬆林鎮,都是大包小包龍行虎步,說話聲音極大舉止極度豪邁,領居家都會送東西,且三句話不離吹噓自己。


    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在外麵混得有多好。


    誰要是質疑他賺的錢不夠多,做的事沒有前途,他就會跟人急眼。


    彼時,陳青帶李大頭到鬆林鎮遊玩,都是後者想要什麽他都給對方買,掏出來的銅錢好似隻是土疙瘩;到了飯鋪裏吃飯,必然點一大桌子菜,剩下許多吃不完的,還不準李大頭大包帶走,說丟不起這個人。


    而今,物是人非。


    兩人閑聊之際,陳青聽說李大頭加入了反抗軍,已有禦氣境修為,很是高興,連幹了三杯酒,說是為李大頭驕傲。


    他驕傲的不是李大頭出人頭地了,而是因為對方是反抗軍將士。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大頭問起陳青自個兒這些年的情況,後者感歎連連。


    “在咱們村,我算是最有出息的了,估計你們也都這麽看我,覺得我活得光鮮亮麗,畢竟我那些年迴去總是在吹捧自己,誇耀自己掙了多少銀錢。


    “事實的確如此,但又不僅於此。


    “你知道的,我從小便是有誌向,不怕吃苦,腦袋還算靈光,就想在大城池混出個人樣來,不說什麽腰纏萬貫,至少得能在大城安家立業,娶妻生子富貴一生。


    “我運氣不錯,哪怕是到了燕平這天下首屈一指的繁華之地,憑著秀才的身份,禦氣境的修為,也很快站穩腳跟,數年後,每月能掙一百多兩銀子。


    “一百多兩銀子,很多了吧?放在鬆林鎮,那還不是人上人?可在燕平,這點銀子根本不夠用。


    “我自己租了房子住,每月租金十多兩,別以為是什麽宅院,就一個普通院子裏的一間廂房而已,床榻、桌椅、衣櫃之外,連個打滾的地方都沒有。


    “京師米貴,我都不吃瓜果,也不敢放開肚皮吃肉,就這樣,一個月也得十來兩銀子。各種其它雜物花費,還得十兩銀子。


    “就更不必說衣衫鞋子了,我都是兩三套衣服換,不敢買多的。可每到冬日,燕平嚴寒,取暖之物不可少。這些加在一起,每月差不多又是十兩。


    “不管怎麽說,一月下來省吃儉用,存上五六十兩不成問題。正因如此,我才敢在燕平呆下去。


    “雖然很累,每日天不亮就起,要走很遠的路去幹活,快到子時了才迴來,一個月也沒個幾天休沐,而且每逢休沐,都累得隻想躺著,很少有心思出去玩樂,但我依然堅持了下來。


    “不為別的,就為成為燕平人,就為活出個人樣來,為了心中的誌向。”


    說到這,陳青跟李大頭碰了一杯,將酒杯裏的酒喝得一點不剩,也一滴都沒有灑落,“精致”到了極點。


    陳青苦笑一聲,接著道:“但你以為累死累活,辛苦自己省吃儉用,每個月攢下的這六十兩銀子,就是你自己的了嗎?


    “不,不是的。


    “前些年我娶妻,也不知道這燕平的風俗是怎麽迴事,女方不帶嫁妝就算了,還要男方出彩禮,而且要很多,開口就是四千兩。


    “四千兩啊!我不吃不喝得多少年,才能攢夠這四千兩?


    “也算我命好,後來找到了一個隻要一千兩的。


    “你以為這就結束了?不是,這才剛剛開始。


    “成親了得有房子住吧?不能再租房。可你知道最差的房子要多少錢?說出來嚇死你,一萬五千兩起步!我想罵人你知道嗎?這是給人住的房子嗎?


    “給神的吧!


    “但沒辦法,想要成為燕平人,就得如此。最後我找了錢莊借貸,可以每月一付,這樣就又被錢莊吸了一大口血,利息貴得都夠再買小半個房子了!


    “往後三十年,我都得為這個房子拚死拚活。”


    陳青給自己倒滿酒,又給李大頭滿上,兩人一飲而盡。


    這時候,李大頭額頭上已經開始冒汗,看樣子是給陳青描述的現實嚇得不輕。


    陳青接著道:“這就結束了?不,仍是剛剛開始。


    “成了親有了孩子,就得給孩子找好的私塾,拜師得拜好的先生,要不然孩子往後不成器,怎麽掙錢養活自己?


    “找到了好的先生就完了?沒有。說到底,你得讓孩子成器,那還不得請課外先生給他額外教授功課?


    “你知道這有多貴嗎?”


    李大頭終於忍不住,吸著涼氣道:“為什麽要請先生額外教授功課?你混到現在這種高度,小時候不過是在鄉下讀了幾年書,後來不都是自己努力......”


    陳青毫不客氣的打斷了他:“別人家都請,你請不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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