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寧在街上教訓都尉府總旗等人的時候,動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左右有不少百姓,張仁傑便在圍觀的人群裏。


    隻不過他到得晚,隻看了個結尾,本來還打算去跟趙寧見禮,不曾想趙寧邀請了石珫去酒樓,他也就不便打擾。


    騎上自己的毛驢,張仁傑穿街過巷,來到一座尋常三進宅院前,敲響了門。開門的是個衣著樸素的老仆,見到張仁傑,沒有通報就笑臉相迎。


    過影壁經垂花門進中庭,張仁傑看到的是一副父慈子孝的畫麵,居家裝扮的狄柬之正對自己的兩個兒子耳提麵命。


    隻看兩個小家夥皮青臉腫的模樣,張仁傑就知道他們肯定是打架了,而狄柬之在教導了一番何謂“兄友弟恭”後,便讓他們互相行禮致歉。


    兩個半大的小子,學著大人模樣,一板一眼老氣橫秋的拱手彎腰,並且自我批評,誇讚對方的長處,場麵有趣,讓張仁傑忍俊不禁。


    看到張仁傑進來,狄柬之結束對兒子的教導,但並沒有放過他們,而是要求他們同心協力,去為妹妹做個鞠球,還有時間限製,做好了有獎勵,做不好受罰。


    “狄兄教育小子的方法,真是讓張某大開眼界,往後我也要效仿一二。”


    張仁傑笑眯眯的說道,“剛剛在路上看到了唐郡王教訓都尉府官員,到了這裏還能看到你教育小子,難道這是老天在提醒我什麽?”


    狄柬之招唿張仁傑在院中的石桌前落座,吩咐仆人準備茶水:“提醒你不要胡思亂想,先得取個媳婦。


    “唐郡王教訓都尉府的官員?那必然是都尉府的人做錯了事,讓唐郡王撞見了。以唐郡王的性子,但凡看見不公之事,必然是不會不管的。”


    張仁傑跟趙寧打交道少,不像狄柬之,在鄆州當了好幾年差,必然對趙寧十分了解,所以不奇怪對方的料事如神。


    張仁傑忽然話鋒一轉,語氣怪異:“若是世家之人,都能如唐郡王一般,處事公正品性高潔,視江山社稷大於家族利益,這天下不知要太平多少。”


    現在很多人都簡稱趙寧唐州郡王的爵位為唐郡王。


    聞弦歌知雅意,狄柬之知道張仁傑這是在說魏無羨,“隴右之事,的確是個隱患,若是處理不好,隻怕國戰剛剛結束,大齊就要再起兵戈。


    “不過有唐郡王在,天下宵小想要犯上作亂,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鳳翔軍雖然強,但若是唐郡王出征,禍患必會迅速平息。”


    張仁傑意味莫名的看了看狄柬之,笑嗬嗬的道:“你果真覺得,唐郡王會去征伐鳳翔軍?且不說他們都是世家,僅僅唐郡王跟魏無羨的關係,就情同手足。”


    丫鬟把茶水端了上來,狄柬之伸手作請,張仁傑見隻有茶水,連半塊茶點也無,滿臉失望的歎息,打趣他的清貧。


    狄柬之卻正經解釋,能從死傷千萬的國戰裏活下來,已是莫大幸事,如今天下凋敝,河北地尤甚,可以吃飽穿暖就不錯了,天下百姓饑寒交迫,他們這些父母官沒道理獨自享受。


    麵對缺乏幽默感卻持身極度中正的好友,張仁傑隻能挑起大拇指,道一句自愧不如。


    狄柬之接著剛才的話道:“你們太小看唐郡王。倘若唐郡王不是把皇朝社稷天下百姓,看得比家族興衰個人榮辱重要,他跟趙氏怎麽會迴燕平?


    “以鄆州軍與河東軍這兩支天下精銳之師的戰力,倘若唐郡王真有什麽貳心,完全可以像魏無羨一樣,割據河東俯瞰河北,而不是沒有任何怨言的交出鄆州軍的兵權,連以鄆州軍組建藩鎮軍、自任節度使的要求沒有,心甘情願迴燕平做個閑人!


    “國戰能勝,半賴唐郡王與趙氏,唐郡王的人格操守,絕對不容質疑,那是對他也是對天下忠肝義膽之士的最大羞辱。”


    這番話狄柬之說得義正言辭,不容反駁,仿佛這就是世間至理,誰要是有反對意見,那就跟反對皇帝是皇朝之主一樣荒唐。


    清茶入口,張仁傑原本還想細品一番,奈何茶葉質量實在太差,味道跟樹葉水沒多大差別,讓他差些一口噴出來,憋得眼角直抽抽。


    放下茶碗,張仁傑搖著頭道:


    “唐郡王的聲威的確不容置疑,我怏怏華夏,總歸還是有真英雄的。如若不然,類似國戰這樣的大劫,我們何以能夠安然渡過?”


    他這句話很有代表性。


    現在不少有誌之士跟天下絕大多數平民百姓,都是如此看待趙寧。畢竟事實就擺在眼前,任何質疑趙寧操守的言論,都顯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趙氏滿門忠義之士的名聲,已然深入人心。


    張仁傑繼續道:“然而你指望隴右事變的時候,唐郡王能出征平亂,卻是想岔了。”


    狄柬之雖然中正,但並不愚笨,自然知道張仁傑這話的意思,他臉上浮現出幾分愁苦之色,嗓音低沉道:


    “陛下重用貴妃,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在把對方用作打壓世家、扶持寒門的刀槍。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世家到底還是有些底蘊的,陛下如此選擇無可厚非。


    “可也正因貴妃重新主事內閣,所以不可能讓世家建功立業,隴右如是果真有戰事,貴妃必然是用寒門的力量解決。”


    說到這,狄柬之喟歎一聲:“福兮禍兮?”


    張仁傑習慣性端起茶碗,送到嘴邊才反應過來,又順手放了下去,嗬嗬笑了兩聲,似乎這天下就沒什麽事能讓他心情糟糕: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天下之事大半如此。


    “對我們寒門而言,這是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大好時代,諸侯貴族、世家門閥統治國家的時刻,終於要在本朝走向終結,往後這天下,必然是我們做主!


    “千年以降,世家士族把控皇朝權柄,族中子弟即便沒有才能,也能靠家族蒙陰身居高位,完全不知努力為何物,米蟲由此遍布中樞、州縣。


    “寒門士人即便是戮力辦差,為政事為百姓殫精竭慮,也鮮有能身居高位、真正顯赫的,就莫說出將入相了,一輩子都隻能做世家門閥之下的鷹犬。


    “這公平嗎?這不公平!所以我們要反抗,要爭一個公平!


    “你看現如今的天下,庶族地主的力量有多大?州縣之中鄉村之內,哪裏不是這些寒門之家,掌控了絕對的財富?


    “天下庶族地主的財富、俊才加起來,十倍百倍於所有世家!既是如此,皇朝權力有什麽理由不是我們的?天下有什麽理由不由我們做主?


    “國家權力早就該是我們的,陛下與本朝曆代先帝,打壓世家收攏世家權柄,大興科舉讓更多寒門士子掌權,不過是順勢而為。”


    “魏氏不顧大勢,倒行逆施,必將走上窮途末路,即便唐郡王不出征,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福兮禍兮?是福不是禍!”


    說到最後,張仁傑慷慨激昂,出口的話字字千鈞,仿佛一個個拔劍而舞的猛士,擁有攪得周天寒徹,讓日月換新天的力量。


    狄柬之望著意氣勃發的好友,怔了半響方才迴過神,不過對方的這些話,他自身也早就想明白,心裏倒是不如何震動。


    末了,他沉吟著道:“手裏握著的富貴,誰也不會甘願送出,魏氏的選擇合情合理。與之相比,倒是唐郡王與趙氏的選擇......”


    張仁傑對這個問題早有思考,微微一笑:“唐郡王的操守毋庸置疑,趙氏的忠義不必置喙,但在此之外,我也想用自己的小人之心,度一度對方的君子之腹。”


    “哦?”狄柬之很有興致。


    張仁傑道:“事到臨頭,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世家衰落已成定局,反抗隻會加速毀滅,若是低頭順從,則族人至親還能保全,富貴尚可延續百年。


    “唐郡王有國戰大功,作為大齊唯一的異姓王,必然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被後人稱頌,人臣尊榮已到極點,等閑也沒有人會對他不利。


    “為了保全這份尊榮,他有什麽是不能放下的?世間還能有什麽事,是值得他不計後果折騰的?”


    狄柬之想起什麽,神思悠遠,不置可否。


    張仁傑問:“你不信?”


    狄柬之搖搖頭:“無所謂信與不信。”


    張仁傑卻很篤定自己的見解:“明日早朝會朝議隴右之事,屆時,你隻要看唐郡王的言行,便知道我所言非虛了。”


    ......


    翌日,含元殿。


    第一縷晨光灑進大殿的時候,皇帝宋治走到了皇位前。


    百官分列兩班,朝服在身的趙寧,麵色如常的站在左首位置,與眾臣一道向宋治行禮——身為大殿中唯一的王,他想不站在首位都不行。


    宋治平日雖然已經深居簡出,不怎麽處理具體政務,但大朝會沒有理由不出現,否則百官就要思考到底誰是皇朝之主。說到底,皇朝大政還是由他主持。


    “今日大朝會,先議一議隴右之事。”


    宋治坐下後直接開口,臉色很難看,“前日內閣派人去隴右,召鳳翔軍節度使魏無羨歸朝述職,對方明明身體無恙卻以傷病為托辭,執意不肯入京。


    “朕還得報,這些時日,鳳翔軍時常恃強淩弱,欺辱邠寧、涇原等鎮兵馬。魏無羨打算做什麽?他是不是忘了自己乃是大齊臣子?!”


    說到這,他緩和了語氣,看向眼觀鼻鼻觀心的趙寧:“唐郡王,你如何看待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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