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趙玄極進門,徐明朗放下茶碗,從鼻孔裏發出一聲輕蔑的冷哼。


    在心機深沉,養氣功夫了得的徐明朗身上,這種近乎赤裸的囂張挑釁姿態,平日裏基本見不到。


    可見趙玄極這迴針對他的布局,曾讓他感受到巨大壓力,這才在自知勝券在握的情況下,看到趙玄極就迫不及待的釋放情緒。


    趙玄極來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碗自顧自品茗,全無跟徐明朗作意氣之爭的打算。


    “如今府兵難以為繼,導致邊軍戰力下降,隨著戰爭進行,原本的軍隊人數不斷減少,新軍又隸屬於團練使、防禦使,想來大都督府近來很是清閑吧?”徐明朗瞥了趙玄極一眼,有心尋對方的晦氣。


    作為皇朝文臣、武將之首,之前兩人之間的地位,是由文武之爭來決定,如今文武之爭雖然仍在,但已經不是主要矛盾。


    隨著軍方分出去了一塊新軍勢力,將門世家的份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趙玄極的權威因之大為削減。


    在龐氏覆滅,鄭氏、呂氏家道中落後,被迫在趙玄極麵前低頭裝孫子的徐明朗,如今哪能不抓住機會揚眉吐氣?尤其是在知道對方暗中糾集力量對付自己,想要將自己扳倒,卻注定會失敗的當下。


    “大都督府的事,不勞徐相掛念,徐相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為好。”趙玄極淡淡迴應。


    徐明朗暗暗冷笑,並沒打算就此放過趙玄極,繼續道:


    “大都督身為皇朝軍人之首,卻不能襄助陛下,妥善處理好軍伍之事,可謂失職。如今新軍相繼建成,規模日漸壯大,朝中不可不置官衙統率,陛下日前已經同意本相之請,將新軍劃歸樞密院管轄。”


    說到這,徐明朗看趙玄極的眼神充滿戲謔,“本相看大都督年紀也大了,這不用多久,大都督府也該沒什麽事了。往後大都督便能安心頤養天年,遛狗逗鳥,真是羨煞本相。”


    這是說趙玄極會成為一個沒有權力的閑人。趙玄極瞟了眼誌得意滿的徐明朗,見對方一副勝利者麵孔,心中厭煩,有心反唇相譏,但就在這時,外麵鍾磬之音響起,上朝的時辰到了。


    趙玄極遂起身出門,不複跟徐明朗多言。


    很快,朝臣分作兩班,踩著第一縷朝陽進了含元殿,隨著敬新磨渾厚高亢的嗓音響起,頭戴珠冠的皇帝宋治出現在禦案後。


    起初是尋常奏對,沒什麽特別重要的。


    幾個臣子說完了自己的事,一時再也無人出聲,大殿陡然安靜了一陣,不少世家官員都互相看看,彼此以目示意,氣氛旋即變得詭異。


    敬新磨正要照例來上一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禦史中丞忽然抱著笏板出列,他一動身,世家官員們都是精神一振,而那些不知道今日會有風波的大臣,也都是神色一凜,因為禦史中丞麵色悲戚,一副苦大仇深、泫然欲泣的模樣。


    “啟奏陛下,臣彈劾推事院長史唐興、周俊臣,目無法紀,肆意栽贓陷害皇朝官員,兩年以來,製造數百起冤假錯案,致使數千人家破人亡,惹得民怨沸騰,天下不安,請陛下明察......”


    話說完,禦史中丞奉上自己的奏折,旋即就拜倒在地,泣不成聲,仿佛死了親兒子。當真是見者落淚,聞者心痛。


    宋治一副聽了天書的模樣,顯得意外至極:“竟然有這種事?朕怎麽不知?”


    兵部侍郎接著出列,也是滿臉悲愴,慘聲道:“啟奏陛下,此事屬實,乾符八年七月,有地痞無賴誣告兵部員外郎崔城貪汙受賄,推事院不分青紅皂白,闖入兵部抓人,臣稍作阻攔,他們就將臣轟去一邊......


    “員外郎進了推事院,因為遭受不住刑訊而昏迷,唐興此獠竟然抓著他的手,在自己製造的供詞上按了手印!可憐崔城一身清廉,竟然因此被罷官,他迴到家宅不過數日,就抑鬱病亡了!


    “這兩年來,推事院的罪行罄竹難書......當日之事,涉及臣之下屬,臣無法置身事外,輾轉打聽多時,終於收集到了一些證據,請陛下過目!”


    說著,奉上奏折,而後就跟禦史中丞一樣,拜伏在地。


    有這兩人打頭,一個又一個世家官員接連出列,曆數推事院的種種罪狀與惡行,須臾便是十多人拜伏在地。中間有人從始至終都泣聲不絕,感情真摯,顯然是有親友被推事院殘害。


    宋治快速瀏覽了一遍眾臣遞上來的奏折,中間麵色數變,末了,憤恨之情溢於言表,目光投向殿中那些拜伏的大臣時,又是滿臉戚然,遂走出禦案,親自將禦史中丞、兵部侍郎扶起,潸然淚下道:


    “朕從未想過,推事院會有這麽多倒行逆施之舉,枉朕如此信任唐興等人,孰料竟然被他們這般蒙蔽!諸卿少安,此事朕定有處置!”


    說著,宋治迴到皇位上,麵色一正,“唐興目無綱紀,肆意妄為,殘害忠良,為皇朝所不容,著令,立即將其下獄,暫封推事院。此案交由三司從嚴審理,五日之內,必要有一個結果!”


    聞聽此言,禦史中丞、兵部侍郎等人,無不是大喜謝恩。


    徐明朗望著正氣凜然的宋治,聽罷對方的處置決定,心中不由得一突。推事院是他領銜的,唐興等人有罪,他也難辭其咎,眼下皇帝這麽嚴厲的處置唐興等人,讓徐明朗難免不安。


    不過他也就是稍稍不安而已,並未感受到真正的危機,推事院他隻是掛個名,就算有責任也不大,最不濟被處罰一二就是了,宰相之位不必擔憂。


    這時,禦史中丞、兵部侍郎等人退下,殿中剛剛安靜下來,禦史大夫麵容肅然的出班,他一開口便語出驚人:


    “啟奏陛下,臣彈劾宰相徐明朗,縱容推事院為非作歹而不聞不問,坐視土地兼並愈演愈烈而不加抑製,旁觀朝臣相爭而無所作為,致使千百官員蒙冤受屈,是為皇朝大患,請陛下罷之!”


    這迴,宋治沒有流露出意外之情,麵色也沒有變化,穩坐皇位不動,隻是沉吟。


    趙玄極隨即出班,他說的是兩年前,徐明朗指使龐氏、鄭氏等門第陷害趙氏。


    緊隨其後,二十多個將門、門第的官員,紛紛出班彈劾徐明朗,罪責五花八門,核心就是徐明朗瀆職,不僅不配再做宰相,更應該被下獄治罪。


    沒有人說徐明朗危害了世家大族的整體利益,大家的理由都光明正大。


    徐明朗對這一幕早有預料,是以並不慌亂,在趙玄極那邊的人手都出麵,朝堂上接近半數官員,都拜伏在地後,他向自己的人手示意,讓他們出麵駁斥趙玄極等人的彈劾,表明不同意見的立場。


    這樣的官員雖然不多,但足夠起個頭,而後自然就有皇帝授意的寒門官員,聲勢浩大的相繼發言,來抗衡乃至壓倒趙玄極等人的彈劾之勢。


    徐明朗的人手的確是表明了立場,但在這寥寥幾個聲音落下後,大殿再度陷入寂靜。


    沒有寒門官員動身,也沒有寒門官員為徐明朗鳴不平,反駁趙玄極等人的彈劾。


    徐明朗等了片刻,發現無人聲援後,心頭猛地一跳,顧不得儀態,迴頭去看那些寒門官員。


    卻見這些人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全都是置身事外的樣子,好似耳朵已經聾了,壓根兒沒注意到眼前的異變。


    這一下,徐明朗大驚失色,連忙向皇位上的宋治看過去。


    對方沒有看他,反而是一副被眾多世家官員說動的模樣,正眼神閃爍的在尋思著什麽。


    麵對這麽人的彈劾,徐明朗是不能自辯清白的,他隻能讓別人幫他說話,然後等候皇帝的處置。


    可現在,皇帝好似並沒有幫助他的意思!


    這是怎麽迴事?


    不是說好的,皇帝會讓寒門官員保他?


    趙玉潔明明很肯定的!


    時間安靜得越久,徐明朗的臉色就越是難看,到後來逐漸慌亂。


    “既是如此,宰相就咱時迴家休養,等三司查明諸卿彈劾之事是否屬實,再決定如何處置。”終於,宋治看了徐明朗一眼,給出了決定。


    從皇帝的眼神中,徐明朗沒有看到半分情義。有的,隻是帝王的冷漠。


    從皇帝的話語裏,他更加感受不到絲毫遲疑。有的,隻是果決的判斷。


    徐明朗如遭雷擊,身子晃了晃,禁不住後退兩步,臉上霎時一片死灰,如喪考妣。


    他終於意識到,趙玉潔騙了他!


    可趙玉潔怎麽會騙他?


    趙玉潔為什麽要騙他?


    誰能讓趙玉潔騙他?


    是誰讓趙玉潔摒棄了跟他的利益聯盟?


    答案顯而易見。


    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讓已是一品麗妃,且在崇文殿參與批閱奏折的趙玉潔,做出這個選擇。


    宋治。


    這也就是說,宋治故意讓趙玉潔告訴他,皇帝會保他。其目的,是為了讓他放鬆警惕,確保今日這場彈劾能夠順利進行,達到目的!


    這一刻,徐明朗再清楚不過的意識到,他被皇帝拋棄了。


    而且是早有預謀的拋棄!


    不同於兩年前,這迴,皇帝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真正讓他再無翻身之日!


    徐明朗始料不及,震驚意外之餘,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仿佛天都塌了。


    他不明白,皇帝為何要拋棄他?


    他對皇帝還不夠言聽計從,不夠忠心嗎?


    為此,他甚至成了絕大部分世家大族同共的敵人!


    這時,已經起身的趙玄極,在迴到自己的位置前,經過徐明朗麵前時,微微頓了頓腳步,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揶揄道:“徐相,你說,咱倆接下來誰該賦閑在家,頤養天年?”


    說到這,趙玄極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聲,“這個人一定不會是徐相。因為徐相你瀆職之罪很嚴重,想要頤養天年隻怕很難。”


    聽到趙玄極這些話,徐明朗隻覺得心潮翻騰,一口氣堵在胸口半響出不來,末了好不容易順了氣,沒有自己把自己給憋死,卻是一口鮮血到了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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