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相益對沈功達交代的任務深感為難,沒有時間微風細雨地去作康雲青的思想工作了,不管老同學能否接受,他都得說服他提前退休。他打電話請康雲青來組織部。

    康雲青十點多到達市委,葛相益吩咐尉德生下午四點再來。康雲青說:“你是啥意思?扣押我?”

    葛相益伏在康雲青耳邊說:“我升官還沒請你喝酒哩,今天補上。”

    康雲青坐葛相益的車一塊兒迴葛相益家,葛相益新搬進隆福寺小區,這是德化市新落成的市級幹部住宅區,目及之處樹木花草亭台樓閣,綠蔭中半露著一棟棟歐式兩層小樓。康雲青是第一次來,不禁讚歎道:“怨不得人們打破腦子往上爬哩!當官就是好,趕上神仙住的地方了。”

    不知哪裏傳來一陣狗吠攪亂了仙境的寧靜,康雲青詫異:“還有人養狗?”

    “那是魏占魁家,不知家裏有啥寶貝,怕招賊哩!”

    康雲青頓時無言,眼前隱隱浮現出小梁莊煤礦坎坷的山路,井口旁簡陋的工房,魏占魁笑容可掬的麻臉……記憶中的景象如同夢幻似假似真。

    葛相益家裝潢簡單,簡單得近乎寒酸,家具也是新舊雜陳,處處暴露著與這套豪華別墅不和諧的簡陋。

    葛相益端起酒杯說:“雲青,這第一杯酒,首先為我們四十年前在師範一個班,一個宿舍的那些日子……幹杯!”

    葛相益突然說不下去了,頭一仰喝光了杯中酒,康雲青也默默把酒喝幹了。

    “雲青啊,本來你也該住到這兒,你把好機會錯過啦……”

    這樣的話康雲青聽過好幾次了,起初覺得是老同學為自己惋惜,後來又覺得不完全是惋惜,似乎還隱藏著別的意味。這後一種感覺衝淡了傷感。康雲青平靜地說:“你用不著為我難過,我知足,我剛搬到南崗的時候,樊專員的房還沒我的大哩。我有啥抱怨的?咱們班三十幾個同學,有幾個正縣團?相益,我知足啦!”

    葛相益說:“我是瞎貓碰上個死耗子,你的機會比我多。頭一次,廖書記提名你當綏北公司經理,這次機會你抓住了。第二次機會是八九年,綏北公司評為國家二級企業,你成了全國勞模。那是你最輝煌的時候,你稍微跑一跑活動活動,弄個副專員或是省交通廳副廳長都不費勁,可惜呀……來,雲青,不管咋說,為你曾經有過的輝煌,幹杯!”

    葛相益又是一飲而盡。

    康雲青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這個話題本來是有話可說的,康承律也曾說過與葛相益一樣的話,可是康雲青不想說了,他已經聽出來葛相益那番話並不是真心替他惋惜,而是在拐彎抹角地為一個隱秘的目的作開場。

    果然,葛相益又斟滿酒以後接著說道:“雲青啊,人生的道路看著漫長,其實一晃就過去了。咱們都快六十了,退休隻是個時間問題。對咱們來說,早退幾天遲退幾天都一樣。市委很關心你,委托我征求征求你的意見,市委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康雲青笑了:“你的意思讓我啥時候退?”

    葛相益說:“雲青,早退一年,工資不少一分,還給你弄個副地師待遇。到歲數再退,工資不多拿一分,副地師待遇就沒了。”

    康雲青說:“退休了我要個副地師待遇有啥用?”

    葛相益說:“大不一樣!有副地師待遇就能看地師級文件,參加地師級會議。”

    康雲青說:“參加啥會?市委市政府開會叫我旁聽?”

    葛相益說:“主要是一種榮譽,是市委對退休幹部的關懷。提前退的待遇都升一格,這個優惠政策一出,不少人都申請提前退哩。”

    康雲青笑道:“葛書記,上星期你找我聊天兒,其實是安排士傑搞民意測驗的。我不理解,考察幹部是黨委的事,你咋不跟我說而叫士傑去做?小孫才來了一個多月,好些人還不認得他哩,搞啥民意測驗?現在我明白了,是讓我提前給他騰位子,上星期你跟我聊半天就是這意思,沒錯吧?”

    葛相益一副不得已難為情的模樣:“雲青,你別生氣,我說的是實際情況。早退一天不損失啥,還能升一格享受副地師待遇,同時也幫了我和小孫……”

    “等等等等,我提前退能幫了你?小孫想早一天當書記,我能理解。你咋了?我退了你就能當市委書記?要是我現在就退!”

    葛相益苦笑:“雲青,跟你說實話吧,孫月波是沈書記調來的,啥意思我不說你也明白。”

    康雲青說:“叫我提前退也是沈書記的意思?”

    葛相益隻苦笑不說話。

    康雲青說:“孫月波不過是羅門礦一個副礦長,市委書記這麽勞神親自過問一個副縣級幹部的調動和安排,這正常嗎?你是組織部長,你比我了解組織原則組織紀律,你說這叫幹什麽?”

    葛相益勸道:“算啦,雲青,想那麽多幹啥?隻要對咱自己沒壞處就行啦!”

    康雲青說:“他這叫欺負人,欺人太甚!你轉告沈書記,讓我提前退可以,他必須迴答我三個問題。第一,德化市沒有一個正縣級幹部提前退,為什麽單單讓我退?第二,綏北公司幹部沒死光,為什麽跨市從陸原調來一個對運輸企業一竅不通的黨委副書記?第三,他作為市委書記,為什麽對孫月波的調動安排如此熱心?隻要他到綏北公司當眾迴答了我的問題,我沒有二話立刻就退!”

    康雲青說完站起來就走,葛相益怎麽拉也拉不住,隻得跟著往外走,唿司機立即開車過來。康雲青不等葛相益的車到,在小區門口硬是上了一輛出租車。

    ※       ※       ※

    紀遂功先生在總經理辦公室第一次接待紀檢官員。來訪者是德化市紀檢委科長魏俊峰,這是紀檢工作組進駐綏北公司的第二天。

    “紀先生,我們有一個問題需要核實,希望得到你的幫助。”

    紀遂功先生以禮貌的點頭代替說話。

    魏俊峰問:“紀先生,有人反應尚士傑背著你拿了八萬塊錢買房,有沒有這迴事?”

    紀遂功先生慎重考慮著該怎樣迴答,誰都知道尚士傑與紀檢委書記魏麻子關係密切,非同一般。

    魏俊峰不等紀遂功先生開口很快又接著說:“紀先生,你是總經理,如果未經你同意,尚士傑能拿走錢嗎?貴公司在這方麵有沒有規定?”

    紀遂功先生微微一笑,淡淡說道:“我知道那件事。”

    魏俊峰問:“據說給尚士傑買房是貴公司董事會的決定,是這樣嗎?”

    紀遂功先生說:“董事會決定給康董事長和尚士傑兩個人買房,但是康董事長沒有

    買……”

    “謝謝紀先生。”

    紀遂功先生還沒說完,魏俊峰便站起來禮貌地道謝,領著幹事走了。

    工作組在綏北公司呆了三天,調查結束時召開了一個小型座談會,魏俊峰通告調查結果:一、關於尚士傑揮霍三十萬出國旅遊的問題,工作組的結論是;出國考察是市經委組織經市政府批準的,是正常的經濟考察。二,關於尚士傑私調資金買房的問題,結論是;尚士傑買房是董事會決定的紀遂功先生批準的,尚士傑沒買三室房為公司節約四萬元資金。三,關於尚士傑在修車中貪汙的問題查無實據,修車費有詳細的材料明細和工時計價,未發現漏洞。四,關於尚士傑超標準購買高級轎車問題屬企業自主權範圍,政府不予幹涉。五,關於公款吃喝玩樂問題,查帳中確實發現招待費開支較大,已提出嚴肅批評。但公款嫖娼一事查無證據。六,關於承包問題,承包是經理辦公會議決定的,不屬於尚士傑的個人行為,且企業采取何種經營措施以及措施是否得當不屬於紀檢工作範圍。

    會沒開完人已走了大半,征求意見時沒有人發言,座談會草草結束。

    ※       ※       ※綏北公司和德化市交通局的民意測驗結果都搞出來了,兩個單位對孫月波的政治素質道德品質工作能力專業知識給予高度評價,推薦他擔任綏北公司黨委書記的票數分別達到百分之八十九和九十四。

    葛相益拿著民意測驗結果心裏卻是七上八下,他已經向沈功達匯報說“康雲青基本同意,估計問題不大”,卻不料自己這位老同學的倔脾氣幾十年一點兒沒改,竟然跟市委書記摽起勁來了,這可讓他傷透了腦筋。他不是不為康雲青著想,得知沈功達的意圖之後他曾建議把康雲青調走,沈功達臉一沉說:“眼看要退休了往哪兒調?”他嚇得再不敢吭聲,隻得硬著頭皮去勸康雲青退休。現在他在康雲青跟前已經不是人了,沈功達一旦知道實情,他將兩頭都不討好,兩頭都不是人。

    沈功達的電話還是打來了,葛相益在跨進市委書記辦公室的那一刻不得不作出最後的抉擇。

    “民意測驗搞出來沒有?”沈功達因晉升省委副書記大有進展心情舒暢滿麵春風。

    葛相益說:“剛搞出來,推薦票數分別是百分之八十九和百分之九十四。”

    “組織部拿出意見沒有?”

    “……康雲青還有點兒想不通……”

    “你不是說他同意了嗎?”

    “頭一次談他基本沒有意見,後來了解到沒有一個正縣職幹部提前退又動搖了。”

    “他可以帶個頭嘛!他不是很喜歡標新立異嗎?集資蓋房,集資行賄,買世界上最大的汽車——這迴咋看起別人來啦?你告訴他,市委已經定了,馬上就下文件。”

    “沈書記,你不了解康雲青的脾氣,他吃軟不吃硬,我擔心這樣會火上澆油,逼急了他啥話也敢說。”

    “他能說啥?讓他說嘛!幹部年輕化是中央的號召,我看他能說出個子醜寅卯?”

    葛相益欲言又止。

    “你咋啦?有啥話不能跟我說?”沈功達眯起眼睛,這是一種隻有在發現敵情時才會出現的神態。

    葛相益急忙說:“他說得迴答他三個問題,第一個,全市沒有一個正縣職幹部提前退,為什麽讓他退?第二個,綏北公司的人沒死光,為什麽從陸原調一個副礦長當書記?還有,……市委……為什麽直接插手一個副縣職幹部的調動安排。他要求……市委……到綏北公司當眾迴答。”

    雖然葛相益在涉及到沈功達個人的地方都用“市委”代替了,但是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掩飾反而更加欲蓋彌彰,沈功達眼睛眯得更小了。

    “沈書記,我想這樣辦,上次綏泰公司三分公司鬧事的時候,尚士傑抱怨康雲青替外商說話,說外商曾經送給康雲青一個玉佛……我想讓紀檢委詢問一下,真有其事,康雲青或許會同意退……”

    沈功達的眼睛睜開了一些,聲音涼得讓人打戰:“要查就查個水落石出,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有法必依,執法必嚴,你去辦吧。”

    葛相益在樓道裏緩慢機械地邁著腿,他的軀體變成了一具空殼,他的靈魂正在身外象辨認陌生人一樣辨認著他。他似乎不認識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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