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麵目含情眉帶笑,站起身來移了蓮步的雪念音在向淩九霄身邊而去的同時,還不忘丟個媚眼過去。 起身,離座,看都不看這攪擾了好好的一頓午飯的人,淩九霄也冷了一張臉,一言不發的出了那雅間。 嘁!小氣!目送著淩九霄出了雅間,雪念音撇了撇嘴,又環視了一下這雅間,見沒什麽遺落的,便從袖口處摸了一錠銀子出來丟在圓桌上,隨後理了理鬢邊散發,揮了手中絲帕,移了蓮步,在廊上夥計小二的注視之下,下樓去了。 “嘭——”雪念音才行到樓下,那樓上雅間內便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悶響。雅間內,端了銅盆搭了潲水桶的夥計們見剛才還好好的一張圓桌霎時碎成了一地的木柴不說,連帶著滿桌的碗盞瓷器也摔成了碎片,臉一白便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通鎮鎮外五裏有一座涼亭。 亭子不大,以十六根海碗碗口粗的原木撐起了覆著青瓦的八角飛簷,飛簷的八個角上蹲了走獸,簷下掛了黃銅的鈴鐺。偶有風起,吹動了鈴鐺,便會有一聲渾厚悠遠的鈴聲飄散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 這亭子本身沒什麽,卻因為坐落在幾條官道交匯之處,就成了迎來送往,談心話別的所在,也因此多多少少有了些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意味。 馬車內,柳憐楓挑了車上錦簾遙遙的望著漸行漸近的這座通鎮外的亭子,眼眸不自覺的暗了一暗後轉頭看向坐在他對麵的水寒,“小寒,到了那亭子就是你我分離的時候了。”說完後柳憐楓便緩緩的垂了頭,“你我相交雖短,可是不知為何與你相處卻會有若多年老友一般的感覺。”自在舒服。 言罷,那張消瘦的臉上就又不自覺的現了一抹猶豫,“這一別,若想再見怕也就難了。”無論是自己雪帝男寵的身份,還是多麵少年飛嵐親王的身份,都注定兩人不是自由之人。 “我會去看你的。”見柳憐楓眼中現了難舍之情,水寒便抿了雙唇笑道,“而且,就算是不能見麵,我也會讓飛嵐的使節帶書信給你。” 話音未落,身下馬車忽然一晃,便停了下來。接著,車廂外就傳來了軒轅亦的一聲低喚,“寒兒,下車了。” “哦。”提高聲音應了一聲後,水寒便探身挑了車簾,先將柳憐楓讓出去,隨後自己才跳下了車。 “小寒——”才一下車,柳憐楓一轉身伸手便抓了水寒手腕,強打了精神笑道,“我等你的書信,你別忘記了。” 憐楓……不知為何,望著對麵那強裝笑顏的青年,水寒心中忽然一酸。自己是同所愛之人迴家,除了所愛之人之外還有寵他的靜皇叔,疼他的外公和小舅舅,亦師亦友的雲錦天,也該算是看著他長大的丁寧,相處十多年的喜子和那一幹親信……甚至還有鑄劍山莊那上上下下的一莊人……憐楓他又有什麽呢? 父母亡故,嫡姐亡故,在那不見天日的深宮中守著那樣一個薄情寡義的人……水寒那雙原本清亮的眼眸忽然失了些許的色彩。轉頭望望身旁亭子中的石桌,水寒心中忽然一動,“憐楓,你的琴一直都隨身帶著吧?” “啊,是。”未曾想到水寒會忽然問道自己的古琴,停了一下之後,柳憐楓才道,“一直都帶著。” “借我。”說完,水寒便撩了身上窄袖長袍的前擺,離了馬車,沿著石板鋪成的小路進到了路邊那座木質的小亭內。 “玲瓏。”雖不解水寒何意,柳憐楓也還是轉頭喚貼身婢女。 “是。”向柳憐楓福了一福,玲瓏便從馬車後麵取了柳憐楓的古琴,追在水寒後麵,進了那亭子後,去了古琴上的錦套,將琴放在水寒的麵前。 雖同樣不解水寒的用意,軒轅亦卻將手中韁繩扔給喜子後,率先邁了步子進到了那亭子之中。 他身後,除了看馬的喜子,和趕了雪無痕他們所乘車馬的雪念音的兩名心腹,其他人到都先後跟進了那亭子。 低頭拭了拭琴弦,調了音後,水寒緩緩抬了頭,一雙黑白分明,清可見底的眸子從在場之人的臉上一一望過去,片刻,隨著他的視線再度垂到琴弦上,悠揚的琴聲響起。 前世初見時驚鴻的一瞥,你便占了我的心。 日日所想,夜夜所夢,全是你。 為你癡,為你狂,為你瘋,為你傻,為你失了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定性。也因為隻想多看你一眼命喪黃泉…… 這一世,每每想到你便是徹夜難眠,便是抓心撓肝的痛,便是無限後悔,悔不該黃泉路上未喝那一碗能夠忘卻前塵俗世的孟婆湯。 卻不想,陰差陽錯,上天竟將你送到了我的身邊。 自此之後便是日日相伴,夜夜廝守。 一顰一笑,一嗔一怒,一舉一動皆關情,心中眼中便隻有你。 教你何為情,何為愛,何為心心相映,心靈相通。 相識,相知,相戀,相愛,攜手共赴鸞帳,相約生生世世…… 無數的場景,無數的片段在腦海中一一閃現,直到那張魂牽夢繞了兩世的臉凝在麵前,清秀俊美的臉上現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嘴角微微揚起後低低的喚了一聲:亦…… 意隨心動,本是斜靠了一根支撐亭子柱子的軒轅亦身形一轉便到了那彈琴少年的身側,一手扶在少年的肩上,另一隻手指微微曲在一處,以指節輕輕婆娑著少年的麵頰。 待那熟悉的觸感自指節處的皮膚上傳來,軒轅亦鳳目便眯在了一處,嘴角上也現了抹淡淡的笑意。 一曲終了,抬頭望望四周之人,見身邊之人都若陷入了沉思與記憶之中一般,臉上或是現了笑意,或者帶了些若有所思的表情,水寒便抿了雙唇,“這曲子是師父教給我的,名為相思。傳言懂音律之人可以借此看見自己所愛之人。”當日他便是因這曲子才明了了自己的心意。 轉頭望向立在身側,垂了視線麵帶微笑的望著自己的軒轅亦,水寒的麵頰上現了一抹稍顯羞澀的笑容後,視線落在了一語不發的望著遠處天邊舒卷明滅流雲的雪無痕,“就是不知道,雪陛下看見的是誰呢?”是你那個早已往生的音貴妃,又或者…… 水寒忽然這般問,靠坐在亭中欄杆上的柳憐楓手便不知不覺的捏在了一處。 一聲詢問將雪無痕拉迴了現實中通鎮邊上的這座小小的亭子內。 見廳內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掩了眼中稍縱即逝的那一抹驚訝,雪無痕忽然一笑,邁步來到坐在亭中桌邊水寒的麵前。 視線先是落在那一雙清可見底的眼眸上,接著又順著軒轅亦放在他肩頭的手望向立在他身邊的軒轅亦,隨後便低了頭,將唇湊到水寒耳邊,以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道,“小寒,朕跟你打個賭吧!若他把你看的比這天下還重,朕便禪了這皇位;若是在他心中你不如這天下,你便來瑩碧尋朕和楓兒如何?” “那本王是不是現在就該就籌備慶祝新帝繼位的賀禮呢?”未有任何的猶豫,雪無痕話音未落,水寒便接了他的話。 “嗬嗬。”一聲低笑後,雪無痕才站直了身子,“你倒是很自負啊!”天下,哪個人不想要,有君臨天下的機會,又有哪個人不會抓住? “這可不是自負。”而是自信,水寒有自信,自己在他心中就若他所說的,是他的天下。抿了薄唇,水寒笑道,“到時候雪帝可不要爽約。”說完,他便站起身來,轉頭望向立在身邊的軒轅亦後,將手伸到了他的麵前,“父皇,咱們走吧。” “後會有期了,雪帝。”自家寒兒說要走,軒轅亦向雪無痕抱了抱拳後,伸手牽了水寒的手率先離了這亭子。 很快,飛嵐的這六人六騎便沿著官道往西而去。 “《相思》啊!”一聲輕歎之後,慕容非轉頭見身側之人微低了頭,嘴角上噙了盈盈笑意,似是陷入了無限美好的迴憶中,便伸手攬了他的肩頭低聲道,“這曲子,其實是小天作的吧?” “你知道了?”側了身子,雲錦天似笑非笑的望向身邊的人,見他聽完自己算是默認了的話後眼中忽然淚光一閃便轉移了話題,“我不過隻彈了一次,他竟給記住了……慕容非,你說有這麽聰明的徒弟我算不算是撿了一個寶貝啊!” “若是你這個寶貝徒弟再有點野心就好了。”見雲錦天獻寶一樣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的盯了自己,慕容非低笑道。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別把連你都不想要的雲中城送他,若送就送你舍不得的。” “這天下,我舍不得的就隻有你了,可是若把你給了他,我舍不得不說,嵐帝怕是也要跟我拚命吧!”故意曲解了雲錦天的意思,一手勾了雲錦天的肩頭,慕容非將唇湊到雲錦天耳邊低笑道。 “再一月就是大年,我同你迴雲中城怎樣?”眼底雖然現了笑意,雲錦天還是伸手拍開了慕容非攬在他肩上的手。 “一切都隨小天,小天要去哪我就去哪。”手給拍開,慕容非低低一笑後,轉頭牽了兩人的坐騎過來。 “走吧!”撩了身上窄袖長袍的前擺,翻身上馬,一馬鞭抽在馬背上,雲錦天一馬當先,往南而去。 戀戀不舍的目送軒轅亦水寒這一行六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的盡頭,柳憐楓才在玲瓏的攙扶下重新坐迴到馬車內。 不知為何,再啟程,這車內的氣氛竟然變了不少。 雪無痕雖然還是坐在車廂最內測閉目養神,可臉上的神情卻似是他在為什麽所困擾著。本就不常坐進車內的淩九霄這一次則直接策馬行在了馬車外麵,就連一路上一直都想方設法想要激怒雪無痕的雪念音也單手托了頭,一張俏臉上現了抹沉思的神情。 “皇上……”難耐的沉默若磐石一般重重的壓在心頭,視線落在雪無痕的臉上,柳憐楓的臉上又現了一抹擔憂。 “怎麽了,楓兒?”睜開眼睛,視線落在身側青年臉上,雪無痕低聲問道。 “沒什麽……”雖然很想問你,剛剛聽琴的時候可是想到了姊姊,可是……話到嘴邊後,柳憐楓又低了頭,避開了雪無痕的視線,“不過是看皇上心情不好……” “楓兒可是有話想問朕?” “我……”為雪無痕說中了心事,柳憐楓的頭埋得更低了。 “楓兒可是想問朕聽琴的時候看見的是誰?” “皇上……”猛地抬起頭來,柳憐楓的臉上竟現了一抹驚訝。 “那楓兒能不能告訴朕,楓兒聽琴的時候想到的可是朕?”見柳憐楓猛然抬起頭來,雪無痕便知道他猜想的不錯,眼眸閃了閃之後,又接著問道。 你該是知道的,又何必問我。未迴答雪無痕的話,柳憐楓又重新垂了頭。 身側青年忽然抿了雙唇,嘴角上也嗪了一抹少見的溫暖又幸福的笑意,雪無痕的眼眸黯了一黯,“楓兒,即便是你想要的情朕給不了你,你也會覺得幸福嗎?” 我知我不是你心中摯愛,可是隻要能看見你,能陪著你,在我,也就夠了。頭垂的更低了,臉上那抹笑意非但沒有減少分毫,反而還不自覺的又添了幾分。 “楓兒……”意隨心動,伸手將身側的柳憐楓拉進懷中,雪無痕的唇便貼在了他的額角。 “皇上你……” 楓兒,你可知道,聽那一曲《相思》的時候,朕所想所見的全都是你。從你跟在朕的身邊開始,你為朕所做的一切,一樁樁一件件,朕全都記起來了。 朕知道你對朕用情極深,可是直到剛才朕才知道,你的深情朕怕是一輩子都還不完了。 將手掩在柳憐楓的唇上,止了他未出口的話後,雪無痕若尋求安慰一般的將頭偎在了柳憐楓的肩頭。 嘁!大白天的就這般的親親熱熱的,當我不存在嘛!瞟了眼抱在一處的兩人,雪念音心中忽然有些煩悶。 側了身子,伸手挑了一側車窗上的錦簾,透過紗窗看向策馬行在車側的淩九霄,半響,雪念音忽然幽幽的歎了口氣。定天下 第六十三章 情之歸處 夜空中,半輪明亮的月亮在天上若薄紗一般的流雲中時隱時現。有些清冷的月光透過那一層薄雲的遮擋落在地上,使地麵上的景致也朦朦朧朧的看不分明。 遠處,三更的更梆之聲已經敲響,已是夜深人靜之時。 往瑩碧途中一個鎮店中的一座小小驛站的上房內,雪念音半邊身子倚在寢室的門口,輕蹙了眉毛,神情黯淡的望著寢室內低頭揀選隨身物品的淩九霄,良久忽然低聲問道,“你就真的現在要走嗎?” “出來一年有餘,又時近年關,教中還有不少實物要處理。”扯了包袱皮,將所揀的東西一一摞進去,淩九霄未抬頭。 “可是……”猶豫了半響,那一句你走了我怎麽辦終究未出口,臉上神情愈發黯然,雪念音最終還是合了雙唇。 “你不必勸我,這主意,從出了通鎮我就打定了。”未在那亭邊說出不過是為了避免與那幾人同行而已。 直了身子,猶豫了一下,淩九霄還是轉過頭來看著倚在門框上的雪念音,“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終究是一國的王爺,我雖為一教之主,一介草莽卻也是飛嵐臣民,非親非故,又怎能總是跟著你到處跑。現在也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不然,我又該若二十年前一般深陷情網,無法自拔了。 “淩九霄。”雖然淩九霄說的句句實情,又都在理,可這話聽在雪念音的耳中卻是無比的刺耳。見淩九霄轉身望向自己,雪念音便繃緊了身子,臉色也不自覺的沉了一沉,“今日亭中寒王的那一曲《相思》該不會是又勾起了你對嵐帝的那份情吧!”所以你才不與我同乘一車,你才會忽然要走。 “不是。”雖然忽然說要離開的確與午後聽的那一曲《相思》有關,可那時我所見所想之人卻早已不是小亦。 “既然不是,你為何要離開?”你曾應過我要陪在我身邊,直到我解開心結不是嗎?對麵的人雖然迴答的斬釘截鐵,可那閃爍不定的眼眸卻也明明白白的告訴自己,他未說實話。 為何離開?自然是因為怕了。怕自己這一次一旦陷下去,會再如上次那般,獨受單相思之苦,一受便是二十年。雖是如此,可是這話淩九霄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給那一雙含幽帶怨的眼睛一盯,淩九霄心跳驟然加快的同時,竟也沒來由的心虛起來。躲閃了雪念音的視線,淩九霄又轉身收拾起了攤在床榻上的東西,“這與你無關。” “算了……”既然心不在這裏,又何苦強留了他。當年因那個人連哭帶鬧,尋死覓活的最後不也是未得到他的那一顆真心嗎!人心,若是強求就能得來的話,天下也就不會有無數的癡男怨女了。 對了淩九霄的背影,半響,雪念音的嘴角忽然揚起,臉上現了一抹苦笑之後,轉身率先出了屋子,“既是這樣,我送送你吧,也算是相識一場。” 揪著攤在麵前包袱皮斜對角的手一滯,淩九霄眼眸黯了一黯之後才若無其事的將包袱包好,拎了,跟在雪念音身後出來。 明月當空,再過幾日便是月圓之夜。牽了淩九霄的坐騎,從這驛站的後角門出去,出了小巷,來到主街上,抬頭望著夜空中那抹朦朦朧朧的月光,許久雪念音才轉過身來,將手中的韁繩遞給跟在身後的淩九霄,“一路上小心。” “嗯。”點了點頭後淩九霄的目光便落在了麵前男子的身上。 “好歹也算是相識一場,哪日閑了去瑩碧看看我,你我再一醉方休如何?”嘴角雖是微微揚起,雪念音臉上的笑容中卻帶了一抹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酸澀。 “一醉方休?醉的怕就隻有我吧。”一想到每每同飲酒醉的都是自己,偶有的一次以為他醉了,卻隻是裝醉,淩九霄的眉毛便情不自禁地揚了一揚。 “嗬嗬。”一聲低笑,雪念音抿了薄唇,“你若來,我先醉如何?”所以,你可一定來看我啊! “我走了。小環……你保重。”將拎在手中的包袱係在鞍後,淩九霄伸手接過雪念音遞過來的韁繩。 老天爺還真是不公啊!先是一個自始至終心思都未在自己身上的人,而後又是麵前這個心裏麵早就有了別人的人,為何他雪念音要麽愛上不該愛之人,要麽是心有所屬之人? 淩九霄轉過身形整理馬鞍,雪念音的眼中就隻有那一道背影,想到自今日之後,也許再也見不到這人了,立在街口,他便死命的咬了自己的下唇,直到一股血腥氣在空腔中彌漫開來,才終於開口道,“九霄,你不能不走嗎?” 身體微微顫了一顫,在想好了托詞之後,淩九霄才轉過身來,麵對了咬了下唇,望著立在對麵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