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雷聽他哭泣,終是停住,將他自背後攬入懷中,不再動作。灼熱短促氣息,噴灑在風啟洛後頸皮上,隱隱刺人。 又過了許久,風啟洛才覺那將他撐得難受的兇器,隱約消退,緩緩退了出去。 風啟洛一身力氣亦是被隨之抽離,雙膝一軟,又被風雷及時抱在懷中,他自覺慚愧,隻摟住風雷頸項,埋頭在他頸邊不語。 風雷自是將他抱迴樹屋之內,又掐個法訣,將二人清理幹淨,取來一條大氅披在風啟洛身上。 風啟洛由他抱著,隻覺腰臀腿根,刺痛不已,低聲道:“我終是不如你。” 風雷道:“劍修鍛體,法修煉魄,本是各自分內所在。何況我並非常人,故而……” 風啟洛麵上一紅,道:“日後我亦會勤修體術。” 風雷聞言,低頭看他片刻,目光微有暖意,直到風啟洛醒悟這承諾言下之意時,方才道:“如此甚好。” 風啟洛自覺失言,自他懷中起身,強忍下肢僵硬刺痛,往樹屋牆邊行去。 此時早已天光大亮,將牆邊木架上,滿滿當當的木雕人偶照得清晰,約有上百之數,個個半尺左右,眉目宛然,雕工精細。 那木雕在木架中擺放有序,自下而上,自繈褓,垂髫,年齡遞增,雕工亦是日漸精純。自最左那一個少年木雕時,竟可稱鬼斧神工,栩栩如生的姿態,仿若就要活轉一般。 風啟洛將那木雕拿在手中,隻覺那木皮觸手溫潤,顯是時常被把玩。不由興致大漲,“這些木雕,莫非出自你的手筆?” 風雷立在他身邊,目光深沉,將底下那個繈褓嬰兒的木雕取下,平靜答道:“正是。用劍之法,在雕工中。” 風啟洛記起天書中似也有類似記載,笑道:“無怪你雕工精良,足可稱大師。隻是為何這些木雕,我卻看著個個眼熟得緊。莫非你隻會雕這一個人物?” 風雷仍是略略頷首,“正是。” 又將那嬰兒木雕放在風啟洛右手中。 風啟洛見那嬰兒木雕,理應是初嚐雕工之作,線條拙劣得很,與左手那個少年木雕有雲泥之別,隻是眉目之間,卻隱隱有些相似之處……竟是他最熟悉之人。 他打量這成百木雕,隻覺一腔溫情有若潮汐,漸漸自胸膛彌漫,“這些可是我的人像?” 風雷自是沉聲答道:“正是。” 一指他手中那拙劣嬰兒木雕,“這是你滿月之時。” 又取出一個垂髫童子,憨態可掬,“這是你兩歲時,那日我訓練結束,去尋二莊主。二莊主正在迴雪院中責備你,道單靈根天才竟會尿床。二夫人將你抱著,自是反駁,說道單靈根也好,五靈根也罷,兩歲孩童尿床乃是天性……” 風啟洛見他張口閉口全是自己幼時醜事,不由惱羞成怒喝道:“住口!” 風雷從善如流,又一一為他指明那些木雕。 六歲習字,迴雪院中白牆上盡是墨寶; 七歲畫符,招來水患將二莊主心愛的古書字畫盡數淹沒;八歲練劍,將堂弟風啟明追打得雞飛狗跳…… 風啟洛有些事尚知曉,有些事卻是年紀太小,全然不記得。 這人卻暗中守護,為他留下如此多印記。 他不由嘴角帶笑,將那些木雕放迴原處,轉身環住風雷腰身。這劍修金屬靈氣充沛,正是於他最有助益的靈根,但是如此貼合,就覺生機蓬勃,修為看漲。“為何如此?” 風雷將少年迴摟懷中,聞言卻是微微一怔,又道:“奉二莊主之令,暗中守衛,自然不敢輕忽。” 風啟洛如何滿意這迴答,皺眉道:“若是沒了二莊主命令,你又當如何?” 風雷卻是將他下頜捏起,斂目答道:“適才便不放開。” 風啟洛微怔,想起適才樹屋之外,自己那般不濟事,又是惱怒,又是升起些許喜悅,竟是心思複雜。幹脆踮起腳來,輕輕咬住風雷下頜,柔聲道:“那這次便由你盡興,不必放開。” 風雷眼眸微斂,深沉看他,“當真?” 風啟洛笑道:“絕不……” 反悔字尚未出口,樹屋中卻驟然響起個洪亮的男子聲音,“這一覺當真舒服,一覺醒來,天清氣朗,草木含香,快哉快哉,去與老夫取些酒來!” 旖旎風光被生生打斷,風啟洛循聲望去,前一晚被風雷隨手放在牆角的黑金色古樸厚劍,此刻正微微晃動一下,宛若搖頭晃腦一般,又道,“那邊兩個小子,莫非聾了?快些快些,拿酒來!” 第13章 正一賞佳偶 那正一劍兀自喋喋不休,風啟洛卻與風雷麵麵相覷。 他自是知曉父親手中這把仙家利器非同凡響,劍身共熔煉一百零八重符印,五行之力,盡收其中,全力一擊可破虛空、斷陰陽,威力強絕,幾近不祥。故而風長廷亦不輕易動用。 卻並不知……這劍竟是自帶靈性。 還是風雷先他一步,將那叫嚷討酒的黑金長劍往柱中一插,噗嗤一聲,銳利劍身盡沒入樹木內,隻見那鑲嵌晶黑寶石的劍柄微微晃動兩下,卻是再也發不出半分聲息。他又做個噤聲手勢,原是有風神護衛搜山,無意觸動禁製。 風啟洛雖知這暗哨潛藏至今仍未被發現,定有過人之處,仍是緊張起來。風雷隻道:“無需擔憂。” 話音才落,風啟洛亦是聽見有人聲自遠而近傳來。 一年輕人聲音道:“我等徹夜未眠,如今還要巡山,不如尋個地方休息片刻。” 另一個略年長聲音應道:“昨夜莊中發生如此大事,我等未被問罪已是萬幸,如今還想著偷奸耍滑,你若自尋死路,切莫連累我等兄弟。” 先前那人便笑道:“小弟說說罷了,如今大莊主、少莊主個個震怒,小弟有幾個腦袋,敢去擅撩虎須?” 年長護衛歎了一聲氣,“這風神山莊千年以來風平浪靜,怎知這些年連連受難,又是魔獸潮,又是邪鬼,二莊主一家,如今竟血脈斷絕、後繼無人……” 便有第三人冷嗤一聲,“上位者之事,豈容我等下人置喙。專心巡山,休要再胡言亂語。” 那幾個風神護衛訕訕閉嘴,自榕樹下穿過,去得遠了。 風啟洛拳頭攥緊,僵立原地,被風雷握住拳頭,將根根手指順開之時,方才察覺幾分刺痛。便勻了氣息,叫心跳平靜,寧神氣定後,方才笑道:“若要離開,兩日後便是機會。” 風雷見他鎮定下來,方才鬆開手,對他所言自是心領神會,“開天集。” 開天集乃風神山莊附近最大的市集,依附風氏而建,常有修士在集中交易,各大商號在此亦有分號坐鎮,極為熱鬧。 又每三月一小集,每三年一大集,大集之時,商家雲集,盛況驚人。自然也魚龍混雜,最好潛入。 兩日後適逢大集開放,大陸各國皆有行商散修匯聚而來,他二人混入其中,便絲毫也不顯眼。 隻是,如今卻有一個問題。 二人心照不宣,一同往屋中柱上望去。 風雷將正一劍拔出,就聽那正一劍叫囂道:“憋死我也!你們這些黃口小兒,無法無天,竟敢將老夫困在木中!若非老夫如今實力被封,不足半成,定要將你等剁成肉糜!” 風啟洛並不理會,隻將神識沉入紫府,開啟天書,召出煉器總覽。翻查片刻後,方才笑道:“天下萬物有靈,金鐵之物卻最是冥頑,故而有滄海水幹,頑石點頭之言。如今你這鐵精竟生了靈識,卻不知是禍是福。” 那靈劍仍在風雷手中,掙了幾掙,終是無用,繼而怒道:“老夫名為正一,正一者,以正論道,伐偽誅邪,自是天下之福。豈可受這至邪之物支配,快將老夫放開!” 風雷卻不鬆手,隻是皺眉道:“這靈劍頑劣,並不順手。” 風啟洛仍是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將這塊開了靈識的鐵精重新煉化,分成五份,為你製護臂、護甲、護腿。” 那正一劍便悄然無聲,過了片刻,方才幹笑兩聲道:“我可是仙家寶器,兵中王者,若是一百零八重符印盡開,大羅金仙也擋不住老夫一斬之力,你、你若是將老夫毀去,這邪鬼再去何處尋趁手的兵器?” 風雷卻皺眉道:“如今便不趁手。” 正一劍忙道:“趁手,趁手!老夫乃是成長型寶劍,主人弱,我便弱;主人愈強,我亦愈強,昨日你應有體會。” 風雷卻將目光落在風啟洛身上,冷淡道:“並無印象。” 正一劍怒道:“你便隻記得你那親親小心肝的滋味——” 嗤一聲輕響,卻是風啟洛自風雷手中奪劍,重新貫入木柱之中。 他力道不如風雷,黑金長劍仍有半截露在外麵,微顫中亦是悶聲道:“竟、竟敢如此對正道之劍……” 風啟洛皺眉道:“我隻當父親不用此劍,是擔憂它威力霸道之故,如今看來,卻是想左了。” 風雷亦道:“此劍力量強橫,儲物袋、乾坤戒俱不能容,若是隨身攜帶,太過招搖。” 風啟洛略頷首,“隻得將它留在此處。” 那正一劍聽這二人一問一答,竟將它的去處決定下來,不由更為努力搖晃劍身,甕聲甕氣道:“老、老夫、我,我有一計,可避過他人耳目。” 風啟洛麵上仍是沉峻,皺眉道:“如何避過?” 那正一劍又猶豫起來,終究是不願困守這方寸屋中的念頭占了上風,道:“那邪鬼昨夜已打開兩層符印,若是再開一層,老夫我便可化形了。隻是……” 風雷已將它再度拔出,那正一劍微微一震,自烏沉沉鋒銳劍刃邊抖下些許木屑,方才道:“隻是剩下的符印,便也需助老夫盡數解開。” 這靈劍說得含糊,實則亦是服從之意。風啟洛與風雷對視一眼,自是心領神會。 餘下兩日,風啟洛與風雷便潛心鑽研正一劍符印之事。 這正一劍自稱昔日主人乃劍聖酒仙,劍法無敵,又生性嗜酒,故而這靈劍亦染上酒癮,如今醒來,卻是心癢難耐,恨不得跳進酒缸中。怎奈此時跟隨二人卻是逃犯,隻得一忍再忍。 風啟洛看穿符印,將破解之法傳與風雷後,便在一邊盤坐修煉。風雷亦是神識專注,花了一日方才將第三層符印解開。 密密麻麻金蝌蚪消散之後,橫在風雷膝頭的黑金古劍動了一動,便人立而起,劍身金光細密如織,有若蠶繭一般將三尺九寸的長劍盡數包圍。 風啟洛亦是察覺變化,睜眼看去。 那金色蠶繭落在地板之上,漸漸縮小。又過了半晌,金光散去,便露出一隻雞蛋大小的小獸來。 那獸類形體雖小,卻生得圓滾飽滿,通身漆黑細刺,刺尖有暗暗金光閃爍。腹下白絨細軟,露出粉嫩的短尾小爪,尖喙圓眼,正如兩粒黑珍珠一般滴溜溜四處亂轉。 風啟洛沉默不語,風雷已將它拾撿在掌中,嬌小身軀,不過半個手掌大。又蜷縮成團,仿若一粒黑金色刺球一般,隻自縫隙中露出一雙黑溜溜雙眼,細聲細氣道:“休得小看老夫此時模樣,待符印解除,主人實力更進一步,老夫自然更威武幾分。” 風啟洛隻得道:“拭目以待。” 正是開天集大集之日,二人一獸便趁夜離了樹屋,喬裝之後,進入集中。 黎明時分,開天集獻瑞客棧,又迎來兩位客人。 修真者無日月,故而無論晝夜,這市集亦十分熱鬧,那客棧小二見一對夫婦模樣的年輕男女立在客棧門口打量,便笑意滿麵迎了上去,盛情道:“二位客官可是來趕大集?小店尚有空房,裏邊兒請!” 那對男女衣著樸素,看來不過中等人家,一身修為竟朦朦朧朧,似乎並不紮實,至高不過築基中期。這獻瑞客棧亦是中下等,故而小二對這些身份的客人亦並無歧視。那二人對視一眼,男子容色冷漠,隻略一頷首,顯是同意了。那小婦人倒是生得貌美清麗,便取出一枚下品靈石,放在小二手中,笑道:“有勞店家帶路。” 小二一怔,他在這地方接待客人眾多,打賞者卻是寥寥無幾,便更是熱情幾分,將那二人引入一間價格實惠的客房,方才去了。 那男子隨手將門關上,再自袖中取出正一刺蝟,往桌上一扔。此人正是風雷。 與他假扮夫妻之人,自然便是風啟洛。此時正將頭上珠釵花飾一鼓作氣扯下來,卻是神色不虞,“小爺我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如今卻要裝成女子行事,這筆賬遲早一同跟風神山莊算!” 那刺蝟趴在桌上,左右躲閃落下的珠釵,細聲奸笑道:“老夫看你這扮相卻是極好,如花似玉,國色天——” 一根銀釵發出破空之聲,險險自尖喙擦過紮入桌麵,方才叫那聒噪刺蝟閉嘴。 風雷卻行至風啟洛身前,助他摘下勾扯發絲的細碎珠花,這些發飾俱是往日風雷在外收集,品質普通,又特意做舊,分毫不顯眼。又以霧隱丹改換外形與修為,當真是殫精竭慮,思慮周詳。若仍被風神山莊發現,那便當真是天意弄人了。 他將風啟洛長發放下,又托起這少年下頜。風啟洛本就生得清俊出塵、鐵骨玉肌,如今薄施脂粉、淡掃蛾眉,在客房燭光映照下,竟格外豔麗妖冶,宛若妖花綻放。 那刺蝟——那正一劍雖桀驁嘮叨,眼光倒是不錯。 風雷便輕撫風啟洛臉頰,氣息灼熱,灑在嘴唇之上,“正一所言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