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方浮?”


    裴子浚靜靜念出了這個名字, 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第一次是元卿口中聽說的, 那個在百草堂閣樓上煉蠱的人,那個把他們關在囚籠中的人, 那個麵容憔悴似乎馬上就要老死的人。


    這個站在背光麵的人, 離他們那麽遠,又離他們那麽近。


    日暮時分,百鳥歸巢。


    站在城門上望去,整個洛京城盡收眼底。


    這座曾經杏花吹滿頭滿城紅袖招的城池,這刻卻沉寂如斯, 夜又要來了,整座城即將陷入無盡的黑暗中。


    “看, 那是什麽!”


    順著聲音望去, 護國寺的後山上已經蔓延起滔天火勢, 山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 還有城中的義士在不斷往那麽趕去,他們以為自己是去除魔揚名,其實是去赴一場死約。


    “似乎有人在故意把所有人引導護國寺的後山去。”


    “不好, 他們都聚集在一起太危險了, 稍微一把火就可以一網打盡。”


    想到了這裏, 心中越發可怖起來,這隻手的目的是什麽?他似乎在對付大晁武林, 又似乎也想向魔教捅捅刀子, 江湖間無非是武冠天下, 廟堂間無非是皇圖霸業,可是他呢,不想稱霸,也不想要武冠,他似乎什麽也不想要……


    “他隻是想要摧毀。”慕容狐說。


    “他享受摧毀的快感。”


    “我小時候跟隨慕容狐時,曾經跟方浮待過一段時間,方浮這個人,怎麽說呢,有很嚴重的人格缺陷。他對於痛覺和七欲都很遲鈍,他不把人命當一迴事,也不愛任何人,包括他的母親。”


    “他比他父親還要極端,他同樣癡迷煉蠱,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試驗品。你看這漫天烽煙,在那個人的眼中,恐怕也隻是一場遊戲。”


    所有人都被這番話震懾到了,一山難容二虎,元卿掌權後,青羊教勢必容不下他,可是這樣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怎麽能在這江湖中隱秘十年之久?


    他,也在洛京城中嗎?


    等他們一群人趕到鎮寧塔下時,以唐家和天子盟為首,義憤填膺的江湖俠士已經將魔教中人困於塔下,魔教雖然高手眾多,但是終究寡不敵眾,元卿坐在輪椅上,眯著眼笑,“各位俠士忠心護主,不愧是朝廷的好忠犬,今天我元某算是長見識了。”


    “魔頭,你說什麽!”人群中有人義憤填膺。


    江湖人行事灑脫,最恨被認作朝廷走狗。


    “我說什麽,你們倒是可以問問你們愛戴的唐家主和楚掌門。”元卿笑了,明明是階下囚,卻還敢嗤笑他們愚蒙,他們紛紛把目光轉向唐楚二人,等待這德高望重的領袖解釋這一切。


    鎮寧塔前靜得可怕,無數雙眼睛還在等待著唐振翎的解釋,可是年輕的俠客們卻不知道,他們永遠都等不到了。


    不知過了許久,唐家主終於開口了,“效忠朝廷,有什麽不好?”


    “各位英雄好漢,如今我大晁國富民強,可是江湖中草莽流寇作亂,危害社稷,上親下聖旨一網打盡,各位都是識時務的,站到老夫這邊來,朝廷必有重賞,到時候加官進爵,不比做草莽流寇勝百倍?”


    等所有人迴過神來,已經被團團圍住,水泄不通,他們方才明白,這不是誅魔大會,誅的是所有人,這些年江湖日益壯大,朝廷早就容不得了,他們要的是鷸蚌相爭,要是是同歸於盡。


    鎮寧塔,鎮的是魑魅魍魎。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自己在朝廷眼中,也是魑魅魍魎。


    143


    草木斷裂的聲音劈裏啪啦,將這半天空映成血色,死寂中的僵持還在繼續,明明跨一步就能高官厚祿,可是始終沒有人,走向那刀線相逼的朝廷鷹爪中。


    裴子浚對於唐振翎投誠朝廷魔教並不意外,可是楚王孫為什麽也會?他是那樣灑脫又膽小的人,為什麽還要趟這一趟渾水?忽然,他腦海裏閃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那個金光閃閃的錦袍青年被弓箭手擁簇著,彎著嘴角,似笑非笑,和之前畏畏縮縮的姿態全然不同。


    他不是楚王孫!從他們重逢時,他就不是那個輸了比賽拉著他吃叫花雞的楚王孫。


    那他是誰呢?


    他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他套著金護甲的手指,其實帶護甲對於寫字和平日生活是有很大的影響的,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摘下那副護甲,除非他不能摘下護甲——他沒有手指。


    隻有三個手指的人,殺死唐豐的人,百草堂行將就木的老者,需要吸血來維護容貌……所有的線索都匯聚到了一起。


    方浮!


    裴子浚震驚的看向“楚王孫”,“楚王孫”也在饒有興致的打量著他,裴子浚許久才恢複鎮定,問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楚王孫已經不在了吧?”


    “楚王孫”笑了笑,“那個繡花枕頭嗎?白頂著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卻是個慫包,臨死了不關心門派,也不關心家族,隻想再吃好一頓。不過他這張臉我實在喜歡,不枉我削骨磨皮,花了十年,才有這副模樣。”


    裴子浚慟然,他和楚王孫在鎮寧塔下相識,卻又是在這裏聽聞他的噩耗。


    他如今才知道,他和與那個請他吃雞的少年,從未相逢。


    “你錯了,楚王孫雖怯,卻不慫,他隻是比任何人都豁達。”


    他笑笑,不置可否。


    裴子浚又道,“那麽,閣下能否將我的不肖徒兒唐不棄還給我?”


    方浮忽然高深莫測的笑了笑,“那崽子太鬧騰,我就替唐家主稍微教訓了一下,你看見鎮寧塔的塔頂了嗎?我罰他在那裏默寫劍譜,寫不完,不許下來。”


    裴子浚仰頭望去,衝天的高塔尖似乎真的綁著一個孩子。


    唐不棄?


    可危樓百尺,一個凡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淩空上去,須有人做人梯。刑刃道,“阿浚,我來助你。”


    裴子浚點點頭,正想著上去救人。


    忽然,塔頂上似乎又多了一個黑鴉鴉的人,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他似乎是憑空而來,又或者是從雲裏冒出來的,他解了塔頂小孩的繩索,將他裹挾在懷裏,然後,縱身躍下。


    所有仇視著的目光,對峙著的目光,警惕著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望著那個正沿著塔緩緩下落的人。


    他一手執劍,一手抱著孩子,身姿如同行雲流水,雖然沒有出一招一式,但是也知道,世上恐怕沒有出其右的高手了。


    就在大家都在揣測著此人是敵是友的時候,裴子浚卻看清楚了那個廣袖青衣的男子,他的目光,也在看著自己。


    他們分別不過半月,他卻覺得他漫長而又無耐的一生都在等待這一刻。


    ——等待著他的劍神歸來,看向自己的那一刻。


    等謝瑉行落地,收迴目光,朝著裴子浚微微頷首,道,“我迴來了。”


    說完這句就把臉別過去,再也不去看他了。


    裴子浚不知他有何奇遇,可是看他的模樣,似乎功力又精進了一個層次了,與當年不可同日耳語了,他看謝瑉行越不看他,越板著臉,就越想往他身前湊。


    此時謝瑉行正在給唐不棄檢查傷勢,忽的與裴子浚探過來的目光撞了正著。謝瑉行恨恨的罵自己沒出息,他有百折不撓的利刃,卻在那人的眼中化成了繞指柔。


    甚至連看一眼就慫了。


    裴子浚麵無表情,目光卻盯著謝瑉行的耳垂看了許久,忽然他的耳垂在微微發紅。


    謝瑉行的忽然迴歸並沒有讓局勢有翻天覆地的變化,盡管有了這位傳聞中百戰百勝的戰神的帶領,麵對厲甲炮兵,麵對滿山“亡靈”和衝天火勢,還是沒能讓他們殺出重圍。


    那些“亡靈”整齊劃一,比起血肉之軀向來散漫慣了的江湖人,更加有利於排兵布陣,勝劣可想而知。


    黑夜終於來了。


    戰火暫熄。


    裴子浚略同醫術,給受傷的人包紮傷口,可是人實在太多,到了半夜也沒能收工。


    “下一個。”裴子浚知道沒有幾個人,沒有抬頭,隨口喊道。


    可是眼前的人卻沒有走過來,杵在他麵前許久,才說,“我自己來吧。”


    裴子浚抬頭看了他一眼,“傷都在背上,你要怎麽自己來?”


    謝瑉行沉默了一秒,終究老老實實的解下衣服,露出傷痕累累的背來。


    裴子浚給他塗著藥,也有些心猿意馬,迴過神來卻發現謝瑉行的脊背繃的緊緊的,身體卻軟得不像話,他的目光,帶著燎原的灼熱。


    他知道,他的謝兄,可以大殺四方,也可以為他柔腸百轉。


    謝瑉行忽然感覺到什麽溫熱的東西貼上他的脊背,等他意識過來那是什麽的時候,心中的那根弦錚然而斷。


    ——青年在親吻他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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