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那個人說要帶他找男人,到底還是開玩笑的。如果他真這麽做,謝瑉行心想幹脆咬了舌根去了一了百了。他北邙山上冰天雪地裏打滾出來的皮肉,粗糙慣了,雖然算不得金貴,卻也不能受這樣的恥辱。


    但是當天晚上,謝瑉行依舊睡得十分不安穩。


    夢裏那個錦衣公子用一雙瀲灩桃花眼笑盈盈看他,口中卻是抱怨,“謝兄好狠的心,竟然說我死了。”


    他想著自己也是有毛病,好端端的咒人家死了,這不,他入夢討債來了。


    見他遲遲不肯應聲,他又道,“說我死了,你是要當寡婦嗎?”


    謝瑉行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應對,那青年已經纏上來,他的身量較他略高,正好可以從背後擁住他,他在他耳邊道,“你對我們的孩子,也是這麽說的?”


    孩子?哪來的孩子?


    他忽然覺得有人在撕扯他的褲腳,恍惚中低下頭來,隻見一個圓鼓鼓的奶娃娃正抱著他的腿,仰頭他,“我爹爹呢?”


    他一下子就被嚇醒了,他摸了摸他平坦的腹部,感覺到那個東西還在,才籲了一口氣。


    自從他知道他肚子裏有了這麽個東西後,他一直不敢正視,強迫自己不要想起,隻當它不存在。


    可是他從來不敢細想,他是一個男人,會以這種方式有了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孩子,他將來會哭,會笑,會喊他爹爹。


    邊塞常年風沙漫天,鬼哭狼嚎,在這個孤獨又無助的夜裏,謝瑉行第一次,下定決心和他肚子裏的那團肉,有了第一次的溝通。


    他的手掌摸索著,感受他的存在,終究還是近鄉情卻,隻好訥訥道,“喂,你再忍耐一下,我很快就會帶你逃出去的,而且……”


    他忽然頓住了,心中別扭,許久才心裏默道,“而且,你……那個誰也來救我們了。”


    到了後半夜,他終究迷迷瞪瞪的睡去了。


    一夜風沙不止。


    可是到底沒能睡多久,這座邊陲小鎮的城牆鍾樓上忽然警鈴大作——這座小城靠近關門,每年都會來幾次大的沙塵暴,為了預報沙塵暴及時避難,當地人就在最顯眼的鍾樓上設置了報警鈴,此時鈴聲大作,所以……沙塵暴要來了。


    那人飛快的坐起,將謝瑉行亂裹了一通,因為來不及易容,他就給謝瑉行和自己帶了一頂布簾鬥笠,眯著眼,道“呀,看來我不得帶你這個我妥帖藏好的‘美人’去見見人了,想想還真舍不得呢。”


    說著,勾了勾謝瑉行的下巴。


    那人變臉簡直比翻書還快,又飛快的變了一個神色,神經質的呢喃道,“你不會以為我們出去避難,你的好兄弟就能認出和找到你了吧。”


    “還是你真以為我每天給你喂藥,隻是為了保胎的吧。”他在他的耳邊吹了一口氣,聲音親昵,卻讓人毛骨悚然,“還有極樂散呢。”


    說著他掏出一管笛子來,“美人你如果不聽話的話,那我隻好用這黯然笛催動你肚子裏的極樂散了。”


    “極樂散,一屍兩命,你懂的。”


    他們下樓的時候,這座客棧裏外已經亂成一團,他們是來自大江南北的路人,商販和遊俠,卻很少知道關中這種惡劣的天氣該如何應對。


    每個人置身於其中,每個人都想要率先逃出去,結果誰也逃不了。


    一鍋亂粥。


    就在此時,一聲擲地有聲的聲音灌入每個人的耳朵裏,“諸位如果想困死在這裏,大可以繼續搶擠……”


    誰?


    那聲音遠在天邊,人卻盡在眼前……


    他用得竟然是繡花女刑氏絕不外傳的千裏傳音!這是何等深厚的內力。


    眾人奇怪,一齊往向門邊,那說話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長身玉立,又說,“我剛才問了客棧的掌櫃,在離這裏三裏之處的鍾樓,正是當地人的避災之處,我們何不結伴同行,互相有個照應,總好比在這裏爭搶等死。”


    這時已經有人認出說話的人是宛陵裴家的裴七公子,那個南裴北謝的裴子浚!


    “既然裴公子說話,我們都聽裴公子的!”


    “對,裴公子在,我們放心!”


    嘈雜的人群總算慢慢恢複秩序,裴子浚又說,讓老弱婦孺先出去,江湖人士殿後。


    那人站在人群中,也不怕被發現,指手劃足道, “呀,這不是一直跟在你們後麵的那個小丫頭嗎?”


    “你不在,就跟你兄弟勾搭上了。”


    “不過也是,難道要讓小姑娘嫁給你,當你肚子裏的孩子的便宜娘嗎?這也太好笑了吧。”


    看了半天熱鬧,挽著謝瑉行的手臂,終於心滿意足,道,“不過你兄弟有一句話說對了,老弱婦孺,說的不就是我們嗎?”


    說著,攜著謝瑉行的手,往大門走去。


    “呸,好不要臉。”謝瑉行在心裏啐了一口。


    那人便這樣帶著鬥笠大喇喇的走到了裴子浚麵前去。


    裴子浚看著這兩個帶著鬥笠的人,不免有些起卦,明明在屋裏,為何要帶著鬥笠?


    隻聽那人咳嗦了一下,竟然幻化出一個老頭子的聲音,道,“我老伴啊,有麻風病,連我也被傳染了,公子姑娘還是離我遠一點。”


    說著那人有對他的“老伴”說,“你說是不是?老伴。”


    謝瑉行眼看裴子浚就在眼前,卻受製於人,隻得含恨點點頭。


    裴子浚又皺眉看了一陣這一對古怪的老夫婦,終究還是放他們通過了。


    47


    天亮了,沙塵暴終於過去。


    總算是安然無恙,裴子浚卻一直愁眉不展,柳詩送怯怯的問他,“裴大哥,怎麽了?”


    裴子浚覺得方才有一些奇怪,卻想不出什麽古怪來。


    這是刑刃忽然插嘴道,“那對老人家的手……”


    分明是一雙年輕力壯的年輕的手!


    他們上當了!


    這時候,柳詩送已經看了一遭那堆劫後重生的人,那對老夫婦,果然不再裏麵。


    “他們恐怕已經往北邙山的方向去了,我們快追!”


    此時那人已經偷了一匹馬駒,奔跑在廣漠無垠的荒漠中,這是通往關外的必經之地,出門玉門關,隻怕是大海裏撈針,不那麽好找了。


    可是那人卻忽然停了下來,他奇怪,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抓緊趕路嗎?他迴頭看去,那個馬背上的人麵如薄紙,額頭上都是虛汗。


    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麽走走停停,不趕快出關,不是戲耍著後麵追趕的邢刃和裴子浚玩。而是,他的確走不快——他有舊疾,他在等人接應。


    那人的體力似乎再也支撐不住了,便帶著謝瑉行在玉門關外不遠處的涼亭處等著,專心等著接應的人,正是正午,炙陽如火,像是要把人烤下一層皮來。


    可是那人搭在他手腕上的手卻冰涼如寒冰,簡直不像是個活人的手。


    他嚇得縮迴了手。


    那人慘然一笑,道,“你不用驚訝,本教主七年前就應該是個死人,拜你和你那個好師姐所賜。”


    見謝瑉行不應答,那人又說,“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我是元卿。”


    謝瑉行還是不可相信,那年誅魔大會,他和師姐分明是見過魔教教主元卿,怎麽會認不出?他分明是個骨骼畸形,身量卻宛若孩童的糟老頭子,怎麽會是眼前陰鬱的年輕人?


    “這才是我本來的模樣,那副容貌是練功所致,當年你和師姐,沈臨鶴那老賊聯手廢掉了我的武功,讓我靠喝人血,苟延殘喘的活著,卻不料因禍得福,恢複了容貌,說到底,還是天意弄人。”


    謝瑉行心中大驚,是的,從頭到尾,他們都不敢懷疑元卿,不僅是因為容貌有異,而是因為……人們往往忘記了精通易容之術的人,除了慕容狐,還有現任魔教教主元卿,慕容狐的易容術,所以出名,是因為他出了易容術之外,沒有別的可以拿得出手的本領。


    而魔教教主元卿,易容術是他所有本領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種,所以反而被忘記了。


    大漠荒蕪,他們談話間,不知過去多少時辰。


    兩個方向封邊傳來達達的馬蹄聲,那馬駒越來越近,竟都是朝著他們的方向而來的。


    一隊人馬是毒使花影和蠱使南無疆。另外一隊是裴子浚和刑刃。


    元卿看了看越來越逼近的兩隊人馬,心中已經了然,終究是裴子浚會先到達涼亭,笑道,“中原的朋友真是好生熱情,千裏相送本教主出關。”


    青年拉了拉韁繩,冷冷道,“你放下知寒客,我今日就放你出關!”


    元卿見援兵還有一段時間才能到,勢不如人,卻仍然是波瀾不驚的笑著。


    “知寒客當然是心甘情願跟本教主走的。”


    “你胡說什麽?”


    “他喜歡我,求著要當我的男寵。”


    “放屁!”裴子浚見他如此侮辱謝瑉行,簡直怒不可遏。


    “你知道的吧,你的謝兄從小就喜歡和她師姐學,所以他師姐喜歡我,他也喜歡我……你這個做兄弟竟然不知道,你的謝兄很缺男人啊,說不定連你的床也想爬呢?”


    謝瑉行一路上聽慣了他的胡說八道,本來已經鎮定自若了,可是聽到他說“他想要爬裴子浚的床的時候”,還是心虛的不敢看迎麵而來的青年。


    都是孽緣,都是心魔。


    “知寒客,不過就是我的男寵罷了。”那人已經笑意盈盈地轉向謝瑉行,嬌嗔道,“阿瑉,他們不信,你來告訴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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