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番話說出來,其實是在努力將這件事的影響變得微不足道,並且旁敲側擊地指責白亦陵性情多疑,小題大做。  事情弄到這個地步已經十分難看了,無論是侯府的人還是白亦陵帶來的侍衛都低著頭,像是什麽都沒聽見沒看見一樣。但隻要不是傻子,心中也早已自有考量。  就連辛氏都尷尬地站在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當著眾人的麵被白亦陵這個小輩叱罵,此刻的心情也是氣惱憋屈極了。  傅敏說了半天,見一個接茬的都沒有,心裏也亂糟糟的,她下意識地尋找謝泰飛,卻發現丈夫正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  傅敏勉強笑了笑,呐呐道:“是真的。”  謝泰飛隻覺得心底發涼。不管傅敏多麽能言善道,事情也已經明晃晃地擺在這裏,他要是還不明白是怎麽迴事,那可真的就成傻子了。  想要讓白亦陵救謝樊,需要一直找人跟進他的行蹤嗎?找到白亦陵在什麽地方不是難事,難的是如何讓他答應!  親家這麽多年,傅家訓練出來的這些探子都有什麽手段,謝泰飛心裏再清楚不過了,傅敏派他們去,隻有兩種可能——要麽就是想捏點白亦陵的把柄,要麽就是幹脆給他製造點把柄,在以此逼著白亦陵救謝樊。  已經跟她反複說過了,不要再去招惹白亦陵,也不要在謝樊身上耗費更多的經曆,孩子一個是因為她送出去的,樣樣優秀,但六親不認,另一個卻被她給寵壞了,爛泥扶不上牆,除了拖累人,什麽都不會!  這些錯誤謝泰飛都可以原諒,他也已經原諒過了,但現在最讓他憤怒的,是傅敏下作的手段。  這些事明明都是她做出來的,她卻一會否認一會承認,簡直唱作俱佳,變臉如同翻書——這實在讓人覺得,有點可怕。  傅敏被謝泰飛盯的心慌,還要說什麽,謝泰飛卻猛然暴喝一聲:“賤人,還不把嘴閉上!迴頭再跟你算賬!”  兩人夫妻多年,他連大聲對傅敏說話的時候都少有,這一聲“賤人”簡直把傅敏整個人都給罵傻了,她的臉色陣青陣白,被那麽多雙眼睛看著,隻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洞鑽進去。  辛氏作為娘家人,也不能幹看著,不然迴去跟丈夫交代不了。她心中已經對這個惹了麻煩的小姑子有些不滿,卻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去,訕訕道:“妹夫,咱們都是一家人,你不能聽外人……”  “誰是外人?嫂子莫不是糊塗了吧?”  謝泰飛正想著這個家裏傅敏幾乎是一手遮天,他什麽事都被蒙在鼓裏,簡直像個傻子,再聽見辛氏這句話,更是紮心,冷著臉說道:“貴府姓傅,這裏姓謝,咱們可算不上是一家。嫂子你來者是客,就應該遵守客人的規矩!還輪不到你挑唆我的妻子,責罵我的兒子。今天侯府招待不了貴賓,來人,送客!”  這幾乎就是直接趕人了,好嘛,現在他們家裏的醜事被鬧出來,這黑鍋反倒全扣在自己頭上了,這到底是圖個什麽!  辛氏氣急,但看著謝泰飛惡狠狠的樣子,也不敢多生事端,冷冷地嗬斥下人:“都愣著幹什麽?還不趕緊走!”  傅敏現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侯府當中,已經是步履唯艱,丈夫不在疼寵她,長子視她如敵,小兒子已經流放。唯有一個謝璽此刻應該還在府中,傅敏卻知道這孩子性情耿直,更不敢教他聽見現在這些事情,否則要是連謝璽都反過來責怪她,他也活不下去了。  現在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娘家,眼看辛氏的臉色不好看,心頭發沉,生怕嫂子連自己都記恨上,連忙出聲道:“嫂子……”  辛氏沒理她,謝泰飛卻嗬斥道:“這裏沒你開口的份!來人,先把夫人關到祠堂裏去!”  傅敏咬著嘴唇,嘴裏都是血腥味。她居然還有被丈夫親手關進祠堂裏麵的一天,周圍可還有這麽多人看著啊,這下可是半點臉麵都剩不下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樣一來,不光她這麽多年的名聲可也算毀的一幹二淨,還把傅家也牽連了進去。而且看謝泰飛的眼神,想必白亦陵走後,他關起門來算賬也是免不了的了。  她全身發抖,努力讓自己不會癱軟在地,聲音沙啞地說:“我自己走。”  謝泰飛惡聲惡氣:“那你就快滾!”  傅敏被人拖走之後,他才迴過頭來,對白亦陵說道:“你母親救人心切,算計了你一迴,這事我們理虧,你——想怎樣?”  他幹脆任何事情都不再辯駁。畢竟白亦陵這樣氣勢洶洶地打上門來,絕對有所準備,這小子心眼手腕都硬著呢,達不到目的不會輕易罷休,自己承認總要比事情一樣樣被他揭出來好看得多。  謝泰飛說完之後,又補充了一句:“戾氣過重,折損福報,到底是一家人,相互依靠才會強大,有的事,你應該也想的清楚。”  這話說完,白亦陵卻一時無言,緩緩踱了幾步,走到不遠處的石橋邊上,望著雕花橋欄上立著的石獅出神。  謝泰飛丟臉已經丟到了家,見他總算不在眾人麵前說話,也是求之不得,連忙跟著長子走了過去。  此時日頭漸高,一線天光透過頭頂桐樹的罅隙,斜斜映上白亦陵頰側,觀之神情似喜還悲,不知在想些什麽。  謝泰飛等的心焦,幹咳了一聲。  白亦陵迴過神來,忽道:“你可還記得,我小時候曾迴過永定侯府?”  謝泰飛就等著他給句痛快話呢,沒有那個閑心東拉西扯,皺了下眉,下意識地就要說“沒有”,然而話到嘴邊,他卻忽然頓住了。  白亦陵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居然想起來了,真讓人感動。”  謝泰飛動了動嘴唇,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白亦陵自己把話接了下去:“我在府裏住到三歲,被你們送走,小時候的事情大多是不記得了。唯獨一樣印象深刻,就是我出門的時候哭著握住門框不肯放開,爹娘就說,隻是送我去叔叔家住幾日,很快就接我迴家。”  “四年。”白亦陵道,“我等了四年,再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也沒見到你們接我,我甚至連你們的姓名都已經忘了,是聽臨漳王提到的,說我的父親是永定侯,我的舅舅是傅大司馬。後來我找到一個機會跑出去,就一路打聽著,去了永定侯府。”  謝泰飛的麵色漸漸變了,白亦陵頓了片刻,說道:“我就想看看我爹娘到底長什麽樣子,為什麽後來他們都不見了。”  “我一路躲躲藏藏地到了永定侯府門口,心裏還在發愁怎麽才能進去,結果運氣很好,你們恰好剛剛從外麵迴來。我聽人叫了‘侯爺’、‘夫人’,就看過去,那時候你站在一輛馬車邊上,手裏抱著個四五歲的孩子,馬車裏還坐著另外一個。傅夫人站在你的旁邊,一麵笑一麵給那孩子擦去嘴邊沾著的點心渣。你就那樣看著他二人,樣子真高興......”  “不要說了!”謝泰飛忽怒道。  白亦陵說的投入,謝泰飛更是滿心的羞憤尷尬,他們竟然誰也沒有注意到,謝璽從另一個方向匆匆走了過來,聽到兩人在說話,又一下子停住了腳步。第61章 同心共感  白亦陵神色惘然, 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當中:“我想,那是爹娘,那是弟弟,就走了出去, 想叫你一聲爹。”  “可是我還沒到跟前, 就把你嚇了一跳,你說——這是誰家的野孩子, 怎麽髒成這樣?你夫人心眼不錯,問我是不是沒了爹娘的小乞丐,跟薑繡說,讓她‘把樊兒吃剩下的點心賞我一塊……’”  他歎了口氣:“我不想認你們了,所以沒迴答她的話, 轉身要走, 偏巧趕上抓我的人也來了, 當著你們的麵要將我拖走。那個時候,二位才知道了我是誰,而我當時也確實很好奇,你們會如何說。永定侯啊……”  白亦陵淺笑道:“你的夫人嚇得躲在你身後,不敢說話, 你跟來抓我的人解釋,說‘他是自己逃出來的, 跟本侯可沒關係’。”  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白亦陵當時的年紀又小, 本來不應該把所有的言語細節都記得那麽清晰, 但是在他此時講來,卻是字字句句分毫不差,顯見當時的印象之深刻。  謝泰飛臉上火辣辣的,深吸一口氣,盡量緩和了聲音說道:“是,我知道我們做的太過,你有恨的理由。但人生總是兩難的,我有三個孩子,卻隻有一個妻子。不舍棄你,也會舍棄你弟弟,你娘!隻是……隻是給你娘試藥換藥這件事輪到了你而已。你以為我不心疼嗎?我是沒有辦法……”  白亦陵截斷他:“不,你不是沒有辦法,你是無能。”  這句話太狠了,正好戳中謝泰飛心裏最深的隱痛,他的手發起抖來。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為什麽侯府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麽妻子和兒子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覺得是時運不濟,是妻子不賢,是孩子不爭氣……他想盡一切的借口,唯獨不願意往自己身上去想,但現在,白亦陵將那層自欺欺人的偽裝戳開,明明白白地告訴謝泰飛——這些,都怪他沒有本事。  “我不喜歡婆婆媽媽地跟人追憶往事,原本也沒打算再跟你們有什麽瓜葛,但是你們糾纏不休,實在讓人太煩躁了。”  白亦陵的語氣重新變得波瀾不驚,淡淡地說:“所以我今天過來做我早就應該做的事情。一個時辰,侯府的印戳、賬冊、對牌——全都給我送過去,以後每個月,我會讓賬房給你們發下月錢,剩下的,無論是調動人手,還是關係往來,都不許你們私自做主。傅家要是還敢跟著摻和,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請你記好!”  這招比謝泰飛想象中的還要狠,這樣一來,侯府所有的人就等於都仰仗著白亦陵過日子,被他徹底給控製起來了。  他不由踉蹌了一步,睜大了眼睛說道:“你怎麽能這樣做?這件事如果傳出去,丟臉也是大家一起丟,你就不想想你自己嗎?”  “我自己?”白亦陵搖頭一哂,“我自己最沒什麽可顧忌的了。我不在乎麵子,也不在乎我這條命,我什麽都不在乎。這輩子唯一不能忍的,就再是受人擺布算計。”  他的目光刀鋒似的從謝泰飛臉上刮過,揚長而去。  謝泰飛追了兩步,要喊他,卻終究沒敢出聲,站在原地,氣的用拳頭狠狠捶了一下橋欄。  謝璽站在不遠處,怔怔看著父親的背影。  近來他的心情也不好,平時除了必要出門的事情,輕易不會離開自己的院子,下人等閑也不敢招惹這位小爺。  謝璽住的地方距離侯府大門最遠,白亦陵過來的時候他恰好身子有些不適,喝過藥睡著了,等醒過來聽說了這件事趕到,傅家的人已經挨過了打,傅敏搖搖欲墜地被人扶著,白亦陵和謝泰飛站在不遠處的橋頭說話。  謝璽衝著石樵那邊走過去,迎頭卻聽見一句“你母親救人心切,算計了你一迴,這事我們理虧”。  這是他頭一次聽見素來重視威嚴麵子的父親說出“理虧”二字,不由停住了腳步,閃身躲在橋邊的一棵大樹後麵,想聽聽兩個人在說些什麽。  結果越聽越是心驚。  謝璽頭腦中一片混亂,過大的信息量爭先恐後地湧來。什麽叫“四年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什麽叫“我們做的太過”,什麽叫“給你娘試藥換藥”!  他知道白亦陵確實很小就被送到了暗衛所,但是他後來也去了軍隊,很多家族為了鞏固勢力,的確會有這樣的安排,不足為怪,白亦陵身為侯府長子,這是他應該承擔的責任。  更何況暗衛所雖然是訓練死士的地方,但並不是所有進去接受訓練的人都真的會成為死士。因為裏麵的訓師懂得很多保命求生的訣竅,有時候甚至連皇子都請來他們作為一段時間的教習。  白亦陵堂堂侯府的嫡長子,即使去了暗衛所,也總不能真的像訓練死士一樣訓練他,更何況他後來也確實又轉成了澤安衛,並且年紀輕輕,官位就已經不低了。  謝璽從有了記憶開始,聽到的說法就一直是白亦陵因為從小被父母送出去,感情淡薄,並且還認為父母偏心,心存怨恨,不但不肯迴家,連姓氏都改了。  一邊是未曾謀麵的長兄,一邊是從小疼愛有加,嗬護自己長大的父母,謝璽自然不會對這種說法產生絲毫的懷疑,後來又去了軍隊裏,就跟這些事離得更加遠了。  但隨著他逐漸長大,走向更廣闊的世界,已經隱約能夠由家族的變故當中感受到一些不妥之處。但是謝璽卻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父母會欺瞞了自己那麽多的事情,還能將那些話說的那般坦然,完全就像是真的!  小的時候,他們明明教導自己,要誠實、堅強、寬容、友愛……  謝璽的脊背貼在樹上,怔怔看著父親生了一會悶氣之後走下石橋,趕走下人們,朝著祠堂的方向走去。他腦海中一片渾渾噩噩,居然還記得要放輕腳步跟到祠堂門外,去偷聽他們說話。  兩個人的情緒都很激動,父親在吼,母親在哭,這在從前都是根本沒有發生過的情況。沒有下人敢留在外麵,謝璽直直戳在門口,聽著他們說話。  他什麽都聽見了。原來母親當年曾經中毒,原來解毒的藥是在大哥身上試出來的,原來白亦陵被送出去,竟然隻是一場交易!  他耳朵裏一片轟鳴,過往種種,俱上心頭。  當皇上將白亦陵立為世子的時候,傅敏驚慌失措,厲聲對自己說:“怎麽可能是他?!那你就當不了世子了!”  他不解,覺得這沒有什麽大礙,母親卻又疲憊地歎息:“他那種人,從小在那種地方長大,殺人不眨眼,六親都不認的,你這傻孩子……算了。”  酒坊裏麵,自己讓白亦陵迴家,白亦陵卻冷笑著說:“我固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舊事記一輩子也沒什麽不好。”  還有後來,謝樊冷笑著說出來的那句:“你想想白亦陵,他也是爹娘生的,三歲,就給送走了,走了就走了,起初那幾年他沒個職位的時候,家裏可有人提過他?沒有。”  “……”  謝璽攥緊胸口的衣服,緩緩地蹲了下去,嘴裏猛地湧上一股腥氣,讓人覺得想吐。  他心中無比痛苦,這世間最難過的事情莫過於被至親欺騙。當發現自己最信任敬愛的父母,竟然如此卑鄙自私,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一把刀,在胸腔當中不停翻攪,劇痛隨著血液流遍周身,伴隨著一唿一吸,絲毫無法緩解和停止。  謝璽把拳頭塞到嘴裏,用力咬住。忽然想到,當初白亦陵發現,被送走之後,就再也沒人來接他迴家了,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一定比自己現在還要憤怒難過上百倍千倍。  過了好一會,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永定侯府。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  早春的夜晚常常起風,窗外的樹木輕輕晃動著,樹影連成一片,被月光拋在窗紙上,如同某種怪異的舞蹈。  陸嶼枕著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眯起眼睛瞧著窗外的景色。他的眼力極好,夜間也能視物,此時可以看到外麵一從矮樹的枝葉間已經有了些將開未開的花苞,淺淡的粉埋在青翠欲滴的綠色當中,彌漫出幾許春情。  夜色靜到了極處,反倒顯得喧囂,因為一些容易在平時忽略的聲響恰恰會因為這靜謐而更加凸顯出來。陸嶼聽著風聲簌簌,夜鳥振翅,以及一片葉子落在地麵上的聲音,非但了無睡意,反而覺得心頭更加煩躁了。  他翻了個身,從床上坐起來,又想到了白亦陵——從第一次遇見之後,他就總是會想起這個人。  他想起白亦陵昨夜裏的模樣。  他憑窗而立,袍袖在風中飛揚,臉上卻沒有了以往的意氣飛揚,反倒顯得悵惘而傷感,他對自己說,“我想起過去在暗衛所的時候”。  陸嶼想問,對方卻又很快將那幾個頃刻的失態斂去了,重新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率先跳進了屋子裏,那背影單薄,挺直,讓人心痛。  為什麽經曆這一切的是白亦陵呢?不該是他。他那麽好,他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卻為了別人承擔的太多!  陸嶼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緊緊地攥了起來,當鬆開的時候,指骨隱隱發疼。他披衣下床,一邊束著腰帶,一邊向著房間外麵走去。  淮王歇息的時候不喜歡在旁邊留出人來打攪,陸嶼推開臥房的門之後,幾個守夜的侍衛才連忙過來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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