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還沒有走到廳中,就聽見一片喧嘩吵嚷之聲,顯然是一群人喝的正高興。  等到白亦陵把廳門推開走進去的時候,外麵的冷風霎時灌入,衝淡了房間裏麵的暖意和酒氣。  屋子裏麵,謝樊正背對著門口,被冷風一激,頓時大怒,扔下杯子扭頭罵道:“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  一句話沒罵完,他就看見了白亦陵,當時酒意醒了大半,“騰”一下從椅子站了起來,結結巴巴道:“你、你……”  他對於白亦陵的忌憚畏懼幾乎成了習慣,說完這兩個字定了定神,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立刻換了副麵孔,滿臉堆笑地說道:“大哥,這是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以前可是叫你迴家看看爹娘你都不肯的……啊,我讓人添副碗筷,要不要坐下來喝兩杯?”  白亦陵一時沒有說話,在席上草草一掃,發現在座的都是一幫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其中幾個他也見過,無非是謝樊平日裏結交的官宦子弟。  他隻是這麽看了片刻就把目光移開了,卻嚇得滿座噤若寒蟬。說來白亦陵比他們也大不了兩歲,但他身上的氣質和這些嬌養出來的公子哥完全不同,壓得眾人連頭都抬不起來,心裏也是暗暗叫苦。  ——他們兄弟不和是眾所周知的事情,縱然想跟謝樊搞好關係,卻也沒人願意得罪這位煞星,早知道白亦陵會突然出現,他們就是打死也不來。  白亦陵淡淡道:“公務在身,不敢跟各位同飲。”  謝樊一聽“公務”這兩個字,臉色微變,悄悄給隨身伺候的小廝使了個眼色。他的一個客人已經乖覺地站起身來,衝白亦陵拱了拱手道:“我們這幫閑人不過是閑來無事宴飲取樂,定在什麽時辰都是一樣的,白大人既然有正事要辦,那咱們就不打擾了。”  白亦陵微笑道:“多謝吳公子行此方便。”  謝樊忍不住氣惱地看了說話的吳浩一眼,心道這家夥倒是會見風使舵!明明他才是這裏的主人,但每次白亦陵一出現,他似乎就永遠隻能是謝家不成器的小兒子。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大哥在他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離開了侯府,但他的消息卻總是會傳迴來,謝樊小時候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經常聽見他人的議論卻是——  “謝侯爺這三個兒子裏麵還是大公子最出息”、“如果當年送出去的是老三,恐怕更合適”、“謝三郎不如兩位兄長甚遠”……  這樣的話聽的多了,謝樊心中也充滿了對白亦陵的排斥。他也不是傻子,能夠隱約感覺出來母親也還罷了,但是對於父親來說,麵對白亦陵的時候雖然不算親近,但愧疚和欣賞的情緒依然存在。  當初將白亦陵送走的時候,謝泰飛為救妻子心切,又因為另外兩個兒子還小,也確實別無選擇。男人沒有女人那樣骨肉情重,牽腸掛肚,送走的頭幾年也還罷了,但隨著後來白亦陵逐漸有了出息,他的後悔也逐漸表現了出來。  所以如果父親真的想把永定侯府撐起來,將世子之位傳給白亦陵也不是全無可能的事。  二哥在軍中有職位,就算沒有侯府也能生存,可謝樊從小就依附於父母。萬一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那自己豈不成了一個笑話?  所以謝樊每每看到白亦陵的時候,就會油然而生一種敵意和警惕,仿佛對方隨時都要奪走他重要的東西——偏偏他還沒有反抗的能力。  就像現在,剛剛這幫人明明還坐在自己的宴席上談笑風生,見到白亦陵來了之後立刻就怕的像什麽一樣,吳浩一起頭,大家紛紛起身告辭,沒半炷香的時間,滿場繁華撤的一個都不剩了。  謝樊瞪著白亦陵,沒有外人在也不必裝了,咬牙道:“你到底有什麽公幹,還要上門趕走我的客人?難道我殺人放火了不成!”  他滿心委屈,覺得白亦陵要搶走自己的榮華富貴,卻沒有想過,對方才是受到不公正待遇的那個孩子,這些原本就是他應得的。  白亦陵並不理睬,平平常常地說道:“闊達,俊識,你們坐。”  他跟常彥博和閆洋說了這句話之後,自己也找了把幹淨的椅子坐下了,自然而然地吩咐旁邊的下人:“這廳裏酒氣太濃,宴席撤了,熏香拿來。對了,再上一壺熱茶,要君山銀針。”  下人糊裏糊塗地答應一聲就去了,謝樊氣結。  白亦陵這才說道:“北巡檢司幾次來人想要詢問四皇子遇險的事,請問你為何要避之不見?今天要不是我親自帶人直闖進來,恐怕還見不到謝三公子呢吧?”  謝樊本來就窩火,白亦陵的語氣又橫,當下也逼得他語氣沉了下去,皺眉道:“那是他們趕的不好。我又不是你的手下,憑什麽聽從你的吩咐?皇上都已經親口稱讚我了,你讓人上門這樣查問,就好像我弄虛作假一樣,我顏麵何存?”  白亦陵慢吞吞地說:“哦,你沒有弄虛作假嗎?”  謝樊心中一跳,怒道:“你六親不認也得有個限度!難道易王殿下會配合我一起欺君嗎?”  ——不錯,這正是白亦陵要把這件事弄清楚的關鍵所在。  他不是嫉妒謝樊那點淺薄的功勞,但從當時在勤政殿裏陸協說出救了自己的人是謝樊之後,白亦陵就一直持懷疑的態度。  據他了解,謝樊這個人雖然表麵上會耍點小聰明,但實際嬌生慣養,性格又不夠沉穩機警,麵對危險的時候應變能力極為不足。如果真的被刺客捉去,他沒被宰了已經是萬幸,還能分心注意到哪位皇子掉河溝裏了迴來搭救,簡直比小狐狸變大活人還要不可思議。  更何況,他當時也在宴會上,刺客們對付陸啟都是箭箭狠辣,直指要害,怎麽會到了陸協這邊又出現了差別待遇,隻讓他受了些輕傷,就要押迴大本營去祭天?  總不能說是陸啟這個人格外遭人膈應吧——雖然這一點,白亦陵也不大想否認就是了。  有了上述不合理之處,他怎麽想都覺得這事不對,但白亦陵雖然手腕硬,卻並非莽撞之人,這件事牽扯到皇子,又沒有真憑實據,他就把疑惑壓在了心裏,選擇謝樊作為突破口。  果然,試探了一下,這小子就慌了。  兩人這裏正說到緊要處,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喧嘩,仿佛是有人迴來了,白亦陵微微蹙了下眉頭,因為要見這個家中更多的人而感到心煩,謝樊的手心裏則出了一層薄汗。  因為他知道,迴來的人多半是父母。  永定侯謝泰飛這幾日外出辦差,不在京都,正好今日迴府,永定侯夫人坐了馬車出去迎他。  謝樊最怕的就是自己這個父親,比起家中祖母和母親無限度的溺愛,永定侯謝泰飛管教兒子的方式更偏於嚴父的類型。  他出門在外,尚且沒有聽說謝樊在宴會上誣陷白亦陵反被恥笑的事情,再加上後來謝樊立了功,這事本來能夠在永定侯夫人的刻意隱瞞之下遮掩過去。  但現在,幾百年不上門的白亦陵偏偏就來了!兩人碰麵之後,萬一他把這事告訴父親……謝樊想到這種可能性,就覺得身上皮疼,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方才看見白亦陵上門,本來暗示下人去通知祖母過來應付,但老夫人恰好出去進香,也不在府中,肯定是救不了他了。  怎麽辦怎麽辦?  謝樊絕望的幾乎想要撓牆,他覺得這一刻的時間非常漫長,但其實很快,永定侯夫婦就已經從大門那邊進來了。  都在京都,白亦陵見謝泰飛的次數不少,退親那場不愉快還是就發生在不久之前的事情,但他的生母侯夫人傅敏……卻是已經將近三四年未曾見過麵了。  傅敏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依舊容貌美麗,風姿過人,她身穿一件深紅色的雪狐棉衣,下麵係著繡有雲水圖樣的長裙,發髻用一根金色的簪子綰起,跟在謝泰飛的身側。夫妻兩人一邊走一邊低語著什麽,臉上都帶著笑意,顯然感情很好。  當然,要是不好,又怎麽會有用長子換藥這一出事情發生呢?  兩人都沒想到白亦陵竟然會在這裏,看到他的時候大吃一驚,腳步頓時停住。傅敏本來在低聲跟丈夫說著什麽,下一句話到了嘴邊就沒說出來,下意識地抓住了謝泰飛的衣袖。  閆洋看了一眼白亦陵的臉色,上前拱了拱手,主動打破尷尬:“謝侯爺,夫人,北巡檢司想請令公子配合調查前一陣發生的灃水邪渡刺殺案,故我等特意前來府上。”  他頓了頓,卻是把後麵那“多有打擾,萬望見諒”八個字的客氣話咽下去了,抬手一引:“這是我們指揮使白大人。”  白亦陵也敷衍地拱了拱手,話都懶得多說,道:“二位自便,我們問完三公子該問的問題就走。”  “遐兒,哎呀,是你迴來了!”  傅敏好像剛剛才從恍惚中迴過神來,提起裙子,急急向白亦陵走了過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握的很用力,那力道就似乎是要證明著什麽一樣,眼中亦似乎已經隱隱含淚:“娘已經很久沒見你了,你長高了。”  相比她的激動,白亦陵隻是淡淡瞥了對方一眼,喊了一聲:“夫人。”便沒有了下文。  傅敏一怔,感受到了他的冷淡,頓了頓,將手鬆開,這下人人都看在眼中,不是她當母親的苛待兒子,而是兒子不守孝道,不肯認他。  謝泰飛大怒,想也不想地嗬斥道:“什麽態度?這是你娘!”  他語氣嚴厲,同時向前走了兩步,臉色看上去非常嚇人。白亦陵依舊站在原地,淡漠地看著他,父子兩人眼神交匯,片刻之後,謝泰飛慢慢放鬆了身體,臉上顯出有些頹然的神情——早該明白,他從來就奈何不了這個兒子。  他扶住妻子,低聲道:“你們要問什麽,換個地方說吧。”  眾人轉移地點,換到了謝泰飛的書房,白亦陵的耐心已經耗盡,坐下之後,開門見山地說道:“謝三公子,你說易王和你是被同一批刺客一同抓走的,因此你才能及時看到他遇險並加以救援,那麽我有一件事情不大明白。”  謝樊道:“什、什麽?”  白亦陵看著他,說道:“刺客們不殺易王,是因為他是陸氏皇族,想要用他來祭天,那麽為什麽沒殺你?他們把你抓走,有什麽用呢?”  他這個問題問的刁鑽,此前也沒有人問過,還真不好迴答,永定侯夫婦聞言,也跟著一起望向自己的小兒子。  謝樊一時呐呐,過了片刻才說:“我也不知道,他們沒說。”  白亦陵道:“哦,沒說……那你被押送的時候,位置是在易王前還是在易王後?一路上能看見他嗎?”  這個問題可以答的上來,謝樊鬆了口氣,聲音大了一些:“把我們從梅園裏麵帶出來的人不多,山路很窄,這些人都是排成一個長隊向前走的,我是最後,四皇子是在前頭被人推搡著,我看得見他,但他看不見我。”  他迴憶著,這時的表情語氣倒是都不像在撒謊:“挾持著我的那名刺客受傷很重,所以才會落在後麵,逞強押著我走了不遠,竟然倒下死了,我就在山路一處拐彎的地方趁機躲起來了,這之後又救了四皇子。”  他講完這番話之後,白亦陵沉默了一會,淡淡地說:“謝樊。”  謝樊一怔。  白亦陵道:“當時的情況真正是什麽樣的,隻有你和易王知道,你們二人要是堅持這種說法,我也無可反駁,但有件事我要提前說與你聽。”  謝樊皺眉道:“什麽?”  白亦陵冷冷地說:“你的話如果有半句虛言,就是欺君之罪。別以為結交一個皇子就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萬事做主的終究還是皇上。不過立了些微淺薄功勞,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慘案才發生沒幾天就在這裏如此作樂,簡直不知所謂!禦史台上折子參你我沒意見,到時候千萬記得和我劃清關係,見了麵大哥長兒子短的丟人現眼!”  他的話冷硬無情,語氣又極為輕蔑,連閆洋兩人都聽的心裏哆嗦,永定侯府的三個人更是勃然變色,沒等謝樊說話,謝泰飛就怒聲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孽障,說的還是人話嗎?”  他氣的渾身發抖,手指著白亦陵道:“我知道你心裏有怨氣,但事情過去了那麽多年,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焉可如此記仇?你弟弟立了功,又受到易王殿下青睞,你應該為他高興才是!就這麽見不得別人一點好?”  見他這樣喝罵,常彥博實在忍不住了,和閆洋同時踏上一步,站在白亦陵身後,怒聲道:“謝侯爺,你對我們指揮使不尊重,就是對整個北巡檢司的侮辱,請你慎言!”  白亦陵沒迴頭,反手安撫地拍了常彥博一下,淡然說道:“人為什麽要喂豬,是因為想吃它的肉。自己看看你兒子,全身上下有沒有半點長處能讓別人拉攏他。言盡於此,告辭。”  居然把他比成豬!謝樊氣的都要跳起來了,結果白亦陵揮了揮手,帶著人向外走了兩步,又停下,轉身道:“對了還有,鷂鷹愛吃爛肉,鵷鶵1可不喜歡。我對貴府的世子之位不感興趣,以後把那些陷害人的拙劣手段收起來,否則下迴不是磕幾個頭這麽簡單!”  白亦陵走後,永定侯府這幾日來一直輕鬆愉快的氣氛蕩然無存。謝樊嘴唇緊抿,還沉浸再剛才遭到羞辱的憤怒中,冷不防身後傳來一聲低喝:  “小畜生,還不跪下!”  謝樊猛然迴過神來,看到麵前臉色鐵青的父親,忽然意識到白亦陵臨走之前最後說的那幾句話正是將他之前做下的醜事揭了出來,心中頓時“咯噔”一下,連忙跪下道:“父親,您聽兒子解釋。”  謝泰飛看著他冷笑道:“不用喊,我自然要聽你的解釋。聽聽我兒是如何英勇救了易王殿下,再聽聽你又在梅園裏幹了什麽好事!”  謝樊這才意識到,謝泰飛剛才當著白亦陵的麵那樣說,不過是為了周全麵子,其實也在懷疑自己救了陸協的事情。而宴會上他陷害白亦陵,是那麽多雙眼睛一起看著的,縱使現在不說,謝泰飛也能輕易查出來,到時候隻怕會罰的更重。  傅敏道:“樊兒,你大哥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你若是闖了什麽禍瞞著爹娘,到時候出了事,誰來幫你呢?”  謝樊嘴唇顫抖,猶豫了一會,還是戰戰兢兢把事情經過說了。  “所以四皇子根本不是你救的,你們隻是在半路上碰見而已?!”謝泰飛的聲音都變了,不知是害怕還是憤怒,“這樣的功勞你也敢編!”  謝樊辯解道:“不是我要編瞎話,是我和易王殿下碰見之後,說話很投機,便交了個朋友。易、易王說了,出去之後就說我救了他,對於他來說沒什麽損失,對於我來說卻是大功一件,我們兩個便對好了口風……他可是堂堂王爺,又怎可能圖我什麽!不過是示好罷了。”  謝泰飛氣的上去狠狠踹了他一腳,這時候簡直覺得白亦陵剛才罵的那些話再對也沒有了:“你到底長沒長腦子!那他堂堂王爺,又憑什麽對你示好!”  謝樊嚇得渾身哆嗦,連忙抱著頭向母親身後躲閃,看起來要多窩囊就有多窩囊,惶急道:“父親!父親別打了!這件事連白亦陵都問不出來,隻要易王殿下知道,隻要我們咬死了不說,沒人會知道的!聖上已經給了我賞賜啊!”  就是這樣才麻煩,事情已經傳出去了,萬一出點什麽事,那就連挽迴的餘地都沒有!  謝泰飛怒火上湧,再想起剛才謝樊所說另一件誣陷白亦陵的事,更是忍無可忍,從書桌後麵拿出馬鞭,將謝樊扯過來,劈頭蓋臉地抽了他好幾下。  他怒罵道:“你倒是真會撿便宜,自己沒本事也就罷了,還學那些陰毒的招數!自己的親哥哥都敢誣陷,你以為你哥哥像你一般那麽沒出息嗎?這世子之位要是能輪到你,恐怕侯府第二天就要塌了!”  傅敏本來在一邊坐著,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霍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心疼的要命,她張了張嘴,原本想阻止丈夫的行為,猶豫片刻之後,卻終究沒有說話。  謝樊又是疼痛又是害怕,心中反倒生出了一股憤恨來,這恨意不光是針對著害他倒黴的白亦陵,還有麵前的父母。明明從小到大在膝下盡孝的人是他和二哥,白亦陵每次見到家裏人都沒個好臉色,他剛才那樣說話,謝泰飛都沒動他一個指頭,現在還因為白亦陵的事毒打自己,母親更是攔都不攔。  他心裏難過至極,覺得父母實在太偏心,自己根本就沒有人真心疼愛。  ——謝樊顯然沒有考慮到謝泰飛根本就打不過白亦陵這個可能性,更不覺得他自己就是欠揍。  傅敏看謝泰飛打了兒子幾下,怒氣也發泄了一些,找準時機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勸道:“夫君,孩子還小,得慢慢教,你不要再打了。”  要不是她平時對兒子十分溺愛,謝樊也不會變的這麽沒出息,但謝泰飛向來舍不得責怪自己的妻子,手臂被她一抱,也就垂了下來。  當年他許諾傅敏,絕對不會納妾,但兩人婚後三年無所出,弄得侯府老夫人,也就是謝泰飛的母親十分不悅,謝泰飛在妻子和母親之間左右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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