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仍舊藏著掖著, 嘴裏說著“就是來看看你”,眼神卻在四處張望。


    “二嬸嬸不說, 我可就繼續讀書了。”宋如錦拿起桌案上的書。


    “也沒什麽。”二夫人的臉頰堆著笑意, 終於說明了來意,“你二叔叔瞧上了你房裏的丫頭, 讓我來問問你的意思。”


    宋如錦手裏的書差點掉在地上。“我房裏的丫頭?我房裏的丫頭都才十來歲, 至多也不過十八歲,二叔叔……二叔叔他都四十多了。”


    二夫人笑容可掬, “瞧姐兒這話說的。男人嘛,總歸是歲數大些更體貼人。”


    宋如錦慢慢地坐迴椅子,“那二叔叔看上我房裏哪個丫頭了?”


    “是那個叫暗香的。”二夫人說完,勉強笑了一下, 畢竟替丈夫討要侄女的貼身婢女當妾, 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昨日二老爺去老夫人那兒請安, 正好碰上暗香伺候衍哥兒喝粥,二老爺見她做事伶俐,一下子就看上了。”


    “不行!”宋如錦騰地一下站起來, “暗香服侍了我這麽多年,勞心勞力的,我定是要給她尋一個好人家,風風光光地嫁出去的!”


    “錦姐兒這話可就錯了。咱們家這樣的富貴, 外頭的人哪兒比得上?暗香能在府裏當姨娘, 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呢!”二夫人道, “姐兒快把暗香叫出來讓我見見,你放心,我一定把她當親妹子一樣照應。”


    “不行。”宋如錦又說了一次。她還記得上元節那晚,暗香親口說要嫁到外麵當正頭娘子。她做主子的,若連自己的丫頭都護不住,還算什麽主子!


    “二嬸嬸一向都不來燕飛樓,今日忽然來了,我還覺得高興,萬沒有想到二嬸嬸是來向我討人的。”宋如錦吐字清晰地說完這一段,轉身走了,“嬸嬸隨我來,我們去找祖母娘親評評理!”


    二夫人都來不及攔住她,宋如錦便蹬著一雙繡鞋飛快地跑了。


    係統非常欣慰。宿主現在不用教也知道要找有權有勢、又向著自己的人幫忙了!


    到了劉氏跟前,宋如錦已經跑得一身汗,劉氏正對著花樣子做針線,見她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忙問怎麽了。


    “二嬸嬸想把暗香討去給二叔叔當妾!我不同意!娘,你一定要為我做主!”一通話,說得又快又急。


    劉氏連忙喚人倒了杯茶給她,“你先潤潤喉嚨,別著急,坐下來慢慢說。”


    宋如錦仰頭把茶一飲而盡,漸漸冷靜下來,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徐徐道來:“二嬸嬸今日來燕飛樓找我,一直問我身邊的丫頭去哪兒了,我就覺得奇怪。後來我追著問她,她才告訴我,昨日二叔叔給祖母請安的時候瞧上了暗香。”


    劉氏聽她說完,冷笑了一聲,“兄弟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顧及到宋如錦還在,她說完這一句就沒再多說什麽。


    “娘,二叔叔他都那麽老了,暗香怎麽能嫁給他呢!”宋如錦坐到劉氏身邊,搖著她的手臂,“這事兒我頭一個不答應!我先來跟娘說一聲,待會兒二嬸嬸來了,娘可一定要向著我!”


    劉氏揉了揉宋如錦的腦袋,“我的錦姐兒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二夫人自然不能像宋如錦那樣健步如飛地跑過來,所以母女倆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二夫人才姍姍來遲。見宋如錦依偎在劉氏身旁,就尷尬地笑了兩聲:“想來大嫂都知道了。”


    劉氏歎了口氣,一臉難辦地望著二夫人,“也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這事兒太丟份兒了。當叔叔的看中了侄女房裏的丫頭,這事兒傳出去,別人鐵定對著侯府的大門指指點點,說咱們一家子齷齪呢。”


    二夫人雖不是笨嘴拙舌的人,但這事兒她不占理,自然說不過劉氏。她賠著笑道:“嫂嫂說的是。”眸光一轉,落在一旁的宋如錦身上,笑眯眯道:“錦姐兒也這麽覺得?”


    她說不過劉氏,她就不信她也說不過宋如錦!


    宋如錦正在看劉氏繡到一半的“和合如意”,聽見這話,感覺自己全身像小刺蝟一樣炸開了,劈裏啪啦地說道:“我自然和娘一樣想。說句不該說的,嬸嬸您是二叔叔的正房妻子,理應幫著二叔叔教養兒女,照管賬庫,怎麽做起了幫忙納姨娘這種事?”


    妻子替丈夫討小老婆,說好聽點是寬宏大量、賢良有度,說難聽點,不就是自己留不住丈夫,隻能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讓丈夫記著自己的好。


    二夫人的麵上便有些難堪。她強顏笑道:“二姑娘怎麽不問問暗香的意思,沒準兒她覺著好呢。”


    “暗香才不會這樣。”宋如錦頭也不抬道。又怕二夫人出了門就去逼迫暗香,緊接著添了一句,“嬸嬸可別到她麵前說這個,免得她心裏藏了事,伺候我都不盡心。”


    話說到這份兒上,二夫人也不好再說什麽了,隨口聊了幾句,就告辭了。


    劉氏仔細打量著宋如錦,心中寬慰得很。以往總覺得這孩子憨憨的,今日見她和二夫人對上也不輸了氣勢,雖說有自己幫忙,但也確然長進了許多。以後嫁出去當主母,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錦姐兒覺得正房太太不應當替夫君納妾?”劉氏拿起針線,繼續繡起了荷花。


    宋如錦點了一下頭,不知怎的想到了疏影,又點了一下頭。她彎彎的新月眉皺了起來,“娘,疏影到年紀了,給她找個好人家配出去吧。”


    三天後,天還黑漆漆的,宋如錦就被叫起來,睡眼惺忪地由著丫頭替她穿戴整齊,塞進前往禁中的馬車。


    在馬車上,宋如錦又暈乎乎地睡了一覺,直到有人來喊她“宋二姑娘,宋二姑娘……”喊了好幾聲,她才悠悠醒轉過來。


    來喊她的是個穿宮裝的小丫頭,見她醒了,便行了個禮,自報家門:“婢子是景陽宮服侍公主的,特來接姑娘去宗學。”


    景陽宮是賢妃的居所,端平公主也住在那裏。


    “勞煩姐姐了。”宋如錦揉了揉眼睛,跳下馬車,“請姐姐帶路。”


    宗學設在翰宸殿,從側邊宮門進來,走一條長長的開闊的宮道,再拐個彎,繞過碧波粼粼的太液池,就到翰宸殿的偏殿。一眾皇親貴戚都在這裏讀書,見到初來乍到的宋如錦,都覺得新鮮,接二連三地聚過來。


    “你就是那個忠勤侯府的姑娘吧?”


    宋如錦點了點頭。


    “你叫什麽?有沒有字?”


    宋如錦道:“無字。”


    “你父親是太子太傅,你怎麽不在家裏跟你爹識文斷字,反倒來宗學讀書?”


    宋如錦不禁悲從中來。你們以為我很想來嗎?


    一群人把她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問東問西。


    “散開,都散開。”這時,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女走了進來,上下打量了宋如錦一眼,抬起下巴,“你就是母後給我挑的伴讀?”


    聽她這麽說,宋如錦便知道她就是端平公主了。


    公主身量不高,但五官冶麗,生了一雙鳳眼,又細又長,內勾外翹,揚著眼瞼乜過來的時候,有著和賢妃一脈相承的攝人美貌。


    宋如錦彎下身子行禮,“正是。”


    端平公主推開圍在宋如錦旁邊的一眾人,把宋如錦拉走了,指著一個座位,“那你坐我旁邊。”


    宋如錦就規規矩矩地走去坐下了。


    “你幫我研墨。”端平公主命令道。


    她身後的小宮女立馬上前,小心翼翼地說:“公主,還是讓我來吧。”


    端平公主指著宋如錦,“不,我就要她來。”


    在座哪一個不是天家貴胄?見此情狀,都興致勃勃地等著宋如錦甩臉子。哪知道宋如錦根本沒有半點不悅的表情,一聲不吭地走上前,替端平公主磨起墨來。


    ——宋如錦在家也經常替母親姊妹磨墨,沒覺得這是一件折辱人的事。


    一眾等著看好戲的人不禁有些失望。


    這時,有個七八歲的小皇子,大約是見宋如錦軟弱好欺負,便衝著她招了招手,頤指氣使道:“我也要研墨,你來幫我磨。”


    這個小皇子是淑妃的幼子,排行第十。就坐在宋如錦的前麵。


    “不行!”端平公主強硬地擋了迴去。


    “憑什麽?”十皇子和端平公主年歲相近,自小一塊兒長大,但生母不是同一個,所以一直互相看不對眼,“你能使喚我就不能使喚?”


    “就憑她是我的伴讀!”端平公主道,“我的伴讀當然隻能我自己使喚。”


    兩個人很快就嘰嘰喳喳地爭論起來。宋如錦乖乖巧巧地待在一旁,坐山觀虎鬥。


    “別吵了。”坐在最後的六皇子梁安捧著一卷書,雲淡風輕地翻了一頁。


    梁安年歲最長,又是皇後所出,大家還是比較怵他的,聞言立馬消了聲兒。


    端平公主轉過身來,對宋如錦道:“昨日先生罰我抄十遍《勸學》,你既然做了我的伴讀,就幫我抄五遍。”頓了頓,重又改口,“不,十遍都歸你了。”


    宋如錦委婉地拒絕:“我字寫得不好……”


    “這種罰抄的東西,要字好做什麽。”端平公主不以為意,“你隨便抄便是,能應付先生就成。”


    一旁宗親府上的貴女不由道:“你不是還有一個伴讀嗎?一人五遍不就解決了?”


    端平公主連忙做了個“噓”的手勢,“還有一個是壽陽姑母的女兒,我可使喚不動她。”


    那個貴女不禁笑道:“論身份,宋二姑娘還是太子妃的妹妹呢。”


    端平公主愣了一下,旋即笑起來:“也是,算來算去都是一家人。”


    這時,謝昱卿進來了,步伐輕盈,儀態端莊。眾人彼此對視一眼,各自岔開話題。


    謝昱卿對宋如錦點頭示意,“真巧,又看見了妹妹。”


    宋如錦想起去年華平縣主生辰,大家聚在一起占花簽玩兒,謝昱卿是唯一一個能說出花簽上所有詩詞歌賦出處的人。


    同為伴讀,宋如錦頓時自慚形穢。


    不多時,教書的先生就來了,從“禮”之一字入手,慢慢說到孔孟先賢,長談闊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宋如錦起得早,這會兒困意湧了上來,正聽得昏昏沉沉,端平公主便拿毛筆的筆冠戳了戳她。


    宋如錦揉了揉腦袋,側首看她。端平公主扔過來一個紙團,壓低了聲音,道:“把這個貼在十皇弟的背上。”


    宋如錦抬頭看了一眼侃侃而談的先生,輕輕地把紙團展開——上麵畫了一隻烏龜。


    “這……不妥吧?”宋如錦緊緊蹙著眉頭,望了眼端平公主。


    端平公主小聲說:“適才十皇弟想欺負你,我這不是為你報仇嗎?”


    宋如錦受寵若驚,“真的?”


    “假的。”係統蓋棺定論,“她隻是單純地想捉弄十皇子而已。”


    宋如錦忖了一會兒,把揉皺了的紙鋪平,整整齊齊地疊好,遞還給端平公主。


    端平公主輕聲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唉,真沒意思。”


    這日宋如錦迴了家,疏影正坐在椅子上出神。聽見腳步聲近了,才反應過來,“姑娘迴來了。”上前替宋如錦解下兜帽披風,然後就抱著披風杵在原地,垂著眼默默的不說話。


    宋如錦見疏影神色滯滯的像失了魂,便問她:“出什麽事了?”


    疏影猶豫了一下,才道:“夫人要把我配出去。”


    現在的天氣暖洋洋的,宋如錦換了件家常的雲紋春衫。“好事兒啊。”她一邊係扣子一邊道,“許了哪個人家?”


    疏影抬起頭,“周嬤嬤的娘家表兄。家在杭州府,有個不大不小的綢緞鋪。”


    “挺好的。江南富庶,能在那兒有間鋪子,家中定然殷實。”宋如錦鬆了口氣。雖然是她主動要求把疏影嫁出去的,但如果疏影嫁得不好,過得不順心,她心裏定然也過意不去。


    “可曾定了婚期?”


    疏影忙道:“還沒呢。怎麽說也要到明年吧。”


    宋如錦拿來筆墨,打算開始抄《勸學》,聞言便道:“那我放你兩個月的假,你拾掇拾掇,自個兒和爹娘商量商量嫁妝。若有什麽缺的短的,就托人來稟我一聲,我一定想辦法幫你添補。”


    疏影大概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一時眸光泫然,憂心忡忡,“我走了,誰來服侍姑娘?”


    宋如錦笑道:“滿院子的丫頭婆子,還缺你一個服侍的不成?”


    “她們又不曾近過姑娘的身,哪能伺候得妥帖?”


    宋如錦擺了擺手,“不妨事,不是還有暗香嗎?”


    “姑娘,”疏影斟酌著詞句,“要不您去和夫人說說,讓我再服侍您幾年?”


    係統感慨了一句:“說了半天,原來是不想走啊。”


    宋如錦正蘸了墨準備寫字,聽了這話,手上便頓了頓。筆尖的墨汁滴落下來,掉在雪白的宣紙上,慢慢地暈染開來。


    “周嬤嬤給你挑的,也算是不錯的人家了。”宋如錦擱下筆,默了一會兒又道,“你錯過這個人家,以後可能就遇不上這樣好的了。”


    疏影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宋如錦把沾了墨的宣紙揉成一團,扔進一旁空著的筆洗,“等你嫁出去了,你的賣身契我也還給你。若有什麽要添置的,也盡管和我提,但凡我能辦到的,都給你辦到。”


    兩相沉默了片刻,疏影道:“謝謝姑娘。”


    她抱著披風走了出去。


    沒過一會兒,暗香便衝了進來,望著宋如錦抿嘴笑,“姑娘,剛剛府裏來了好多人,我去打聽了一番,你猜來的是誰?”


    “是誰?”


    “是靖西王妃遣來的人!”暗香拿手比劃著,“送了好大一對水晶雁。”


    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宋如錦覺得臉有點燒。


    “對了,姑娘,我過幾天要迴家一趟。”暗香道,“也不久,就迴一兩天,父兄忽然來了信,說有事要和我商量。”


    宋如錦點頭允了,“我妝奩裏有一對鑲珠銀釵,你拿去戴吧。難得迴去一趟,也讓你充充場麵。”


    暗香歡天喜地道:“謝謝姑娘,就知道姑娘待我好!”


    第二天,宋如錦帶著十份《勸學》去了宗學,端平公主見了,立馬和她親近起來。


    其實端平公主之所以不敢讓謝昱卿替她罰抄,並非因為她長公主之女的身份,而是因為謝昱卿其人實在太老成持重了,比她們真正的公主還要守皇室禮儀,臉上總掛著疏淡客套的微笑,就像天上不染纖塵的仙女,寫滿了“生人勿近”四個字。


    自小,端平公主就不敢跟謝昱卿一起玩。


    記得小時候,公主們和謝昱卿一道踢毽子。旁人每次都能連著踢十幾個,謝昱卿隻能踢兩三個。後來謝昱卿就在國公府待了一旬沒出門,再進宮的時候,迴迴踢毽子都能一下子踢幾十個,比所有人都厲害。


    從那時起,端平公主就知道謝昱卿是極愛爭強的一個人。直到現在也是,謝昱卿的詩書學問樣樣都要做到最好,從沒有輸人的地方。


    這樣一個人來給她當伴讀,端平公主心裏還是很不情願的——誰要一個處處都勝過自己的人成天在身邊晃悠啊!


    相比之下,宋如錦就親切隨和多了。和你說話的時候會帶著柔和的笑意,偶爾抿一抿嘴還能看見淺淺的酒窩,臉頰也軟軟的讓人想捏一捏。你叫她幫你罰抄,她也不會偷偷告訴先生……


    總之,端平公主對這個伴讀還是非常滿意的。


    她們這群天之驕女,找一個玩伴不容易。端平公主和宋如錦熟起來之後,就經常邀請宋如錦去景陽宮小坐。皇後賞的點心都給她留一份,宮裏新做了頭花也會讓宋如錦先挑,當然,先生的罰抄也是全部推給宋如錦的。


    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大半個月。宋如錦覺得現在的生活還不錯,如果每日不必那麽早起的話。


    宗學講的東西和她以前學的都不一樣。以前在家,孫先生講《詩》,講風格清麗的詩詞,將山川地理、人文風情。


    但宮中是把女兒當皇子一樣教的,四書五經暫且不提,《國策》要讀,史書也要看,前朝本朝的名篇更是要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幸而宋如錦隻是個伴讀,偶爾記得生疏背得不熟,先生也不罰她。就是時不時要幫公主罰抄,手酸了一些罷了。


    是日,天高雲淡,湛藍的天空宛若水洗過一般,惠風和暢,拂麵不寒。下了學,端平公主便邀宋如錦一起去景陽宮進午膳。宋如錦欣然前往。


    今天的午膳有一道蓮藕排骨湯,湯濃肉酥,宮中吃食講求色香味俱全,因而湯中還灑了一把枸杞。熱騰騰地喝下去,四肢百骸都跟著舒坦了起來。宋如錦連盛了兩碗。她是愛吃蓮藕的,偏這時節蓮藕已不常見了,這會兒能在宮裏吃到,頗為心滿意足。


    端平公主原先有些挑食,不愛吃飯,如今見宋如錦吃得開懷,就不由自主地跟著多吃了許多。


    用過午膳,便有宮婢送來一盤切好的鳳梨。端平公主拿著菊紋小叉子叉起一塊塞進嘴裏,神色僵硬了一瞬,便繼續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宋如錦不疑有他,跟著吃了一塊。


    結果一入口就酸得眉頭都皺了起來。


    端平公主見騙到了她,頓時哈哈大笑,笑了好一會兒才把菊紋叉子一扔,不滿道:“酸成這樣,也往景陽宮送!”


    有宮婢上前,低著頭,膽戰心驚地把鳳梨盤子收拾走了。


    端平公主把宋如錦喚到近前,附耳和她商量,“膠州府剛上貢了一些櫻桃,母後賞給了六皇兄,我們偷偷去搶過來分了好不好?”


    宋如錦自然搖頭:“不好。那是皇後娘娘賞給六殿下的,我們怎麽能隨便搶?”


    “我不管,你就是要陪我去,我是公主,你必須得聽我的。”端平公主任性不講理的本質逐漸顯露了出來,當然她也知道恩威並施,“你若答應我,我便把先前母妃給的那支四蝶掛珠步搖賞你。”


    她說的那支四蝶掛珠步搖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才得來的。做工精細,四隻蝴蝶都是用金絲纏的,活靈活現,墜著一串剔透的瑪瑙珠子。便是見慣了好東西的端平公主,也一向藏著掖著,平日都舍不得戴。


    宋如錦自是牢記先生說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堅持不肯答應。


    “你別擔心,六皇兄自打從南華寺迴來,性子就淡薄了許多,就算被他知道了,他也不會生氣的。”端平公主勸了又勸,最後恐嚇道,“你若不答應,我便同母後說,你這個伴讀當得一點都不盡心。”


    宋如錦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當然她不是為了那支步搖,她隻是擔心端平公主去皇後麵前告她的狀,再者,她也挺想吃櫻桃的。


    兩人叫上幾個宮婢,籌劃好了路線,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宋如錦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她和徐牧之、華平縣主一起偷溜去英國公府,摘了人家不少桑葚……如今再迴想起這段往事,那樣甘甜的桑葚的味道已經不太記得了,隻記得那日天氣很熱,烈日照得樹影斑駁,那個立在桑樹下的少年身量頗高,一抬手就能摘到熟透的桑葚……


    端平公主把四蝶掛珠步搖插上宋如錦的發髻,“君子守諾。不管事成與否,這個步搖都給你。”


    六皇子還未加冠,就住在皇城西北角的毓慶宮。


    幾個人偷偷摸摸地摸到宮殿的後門,端平公主叫走了附近的宮侍,宋如錦和兩個小宮女堂而皇之地走了進去。幾人之前已研究了一番,一致認為沒有洗過的櫻桃肯定放在小廚房,洗好了的櫻桃則在偏殿或書房的可能性較大。所以她們現在正打算先潛入小廚房一探究竟。


    結果迎麵就碰上了六皇子梁安。


    “你們來做什麽?”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宋如錦身上。


    兩個宮女不慌不忙地行禮,顯然是跟著端平公主做慣了這種勾當,沒少被正主抓過現行。宋如錦就比較做賊心虛了,行禮慢了一拍不說,話說得也詞不達意:“六櫻桃,我們來找殿下……不對,我好像說反了……”


    宋如錦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旁邊兩個宮女竭力忍著笑,肩膀一聳一聳的。


    係統差點笑抽過去。它發現宿主特別喜歡通過食物記人,之前看見越姨娘隻能想到綠豆湯,現在看見六皇子隻記得櫻桃了。


    梁安本來看見她們還覺得奇怪,現在聽了這話,多少明白了過來。偏他氣質高潔,便是嘴角微彎也如朗月清風,正直光明,讓人不至於羞窘地無地自容。


    宋如錦也不好意思多待,支支吾吾道:“殿下,我們先走了。”


    一邊說一邊掉頭就走。


    “你的步搖掉了。”梁安略帶了笑意的聲音傳來。


    宋如錦迴首去看。原來是端平公主替她插步搖的時候沒插穩,一轉頭就滑下來了。如今那支四蝶掛珠步搖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兩個宮女頗有眼色地俯身去拾。


    哪知道梁安先她們一步,把那支步搖撿了起來,遞給宋如錦。


    日光正盛,灼灼地照著,步搖墜著的黃色瑪瑙珠子熠熠閃著光。宋如錦臉紅得像熟透了的番茄,萬分窘迫地接過了步搖。


    迴到景陽宮後,便發現端平公主已經吃上了櫻桃。那一顆顆櫻桃圓潤晶瑩,紅瑪瑙一般整整齊齊地碼在青花瓷盤上。端平公主一麵吩咐人,“去做點櫻桃果脯來。”一麵對宋如錦說:“都是剛剛六皇兄遣人送來的。”


    宋如錦捂了捂臉,“哦。”


    這時,外頭有宮婢來找,“宋二姑娘,太子妃娘娘請您過去一趟。”


    宋如錦應了一聲,想到這櫻桃也是自己丟人現眼得來的,就順手抓了一把,邊吃邊走。


    來宗學讀書還有一個好處,便是時常能見宋如慧一麵,一塊兒坐著說說話。


    到了東宮,宋如慧正倚著貴妃榻,對著碧紗窗,懶懶散散地看團扇上的圖樣。神色倦倦的,見宋如錦來了,才浮出笑意來,“妹妹快來坐。近幾日進學累不累?”


    宋如錦道:“累倒是不累。”就是有些丟人。


    宋如慧坐直了身子,立馬有侍女過來,在她身後放上軟墊。她吩咐道:“蘭佩,把那盆山茶花抱來。”


    蘭佩應了聲“是”,不多時便抱著一盆盛放的山茶花進來,花枝足有半人高,花瓣層層疊疊,如霞堆砌。


    宋如錦繞著花盆看了許久。


    “喜歡的話,就摘一枝去戴。”宋如慧笑吟吟地說道。


    宋如錦連連搖頭,“那怎麽行,這裏一共十朵,成雙成對,十全十美,我摘走一朵,反倒不好。”


    “傻妹妹,你當它天生便是十朵?還不是宮裏的花匠精心修剪成吉祥的模樣,才送過來的。”宋如慧走下貴妃榻,挑了一朵赤色山茶花,折了下來,簪在宋如錦的發上,退後幾步,端詳了一會兒,微微笑道,“到底年輕,簪花也好看。”


    宋如錦摸了摸頭上豔麗欲滴的花朵,尋了麵鏡子打量了兩眼,“這話祖母來說我便也認了,姐姐也就比我大三歲,我能比姐姐年輕多少?”


    宋如錦轉過頭來笑望著宋如慧,“姐姐才剛嫁做人婦,也正當好年華呢。”


    正說著,一陣涼風吹了進來,殿內的紗幔輕輕飛舞。


    外頭有宮娥道:“變天了,怕是要下好大一場雨。”


    宋如慧偏頭望了望窗外,果然見外麵陰沉沉的一片,烏雲低垂,天色都暗了下來。風很大,吹得殿後的樹枝花葉上下飄搖。


    “錦妹妹,你今天就別走了,在我這兒住一夜。一來,免得迴去路上淋雨,二來嘛,”宋如慧揉了揉宋如錦的臉頰,“你明日再去宗學,就不用早起了。”


    宋如錦正打算點頭,忽然忸怩了一下,問道:“姐姐……不用陪太子殿下嗎?”


    宋如慧微微一怔,不自然地把一縷碎發別到耳後,“近來國事繁忙,殿下抽不開身。”說著,又扯出一抹笑意來,“這不是正好騰出時間陪你嗎?”


    宋如錦坐近了看她。宋如慧的頭發高高梳起,挽了淩雲髻,麵上敷著厚厚的脂粉,眉毛細細地勾畫成了柳葉眉,一身宮裝繁複莊重,華美奢麗,貴氣逼人。


    她突然覺得宋如慧像那盆被人精心修剪的山茶花。


    “姐姐,你快活嗎?”宋如錦抱著宋如慧的半邊身子,聲音低低的。


    宋如慧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自然是快活的。”


    瓢潑大雨傾瀉而下,敲打在枝葉上,嘩啦嘩啦地作響。雲薄風迴,雨點越來越密,有如急墜而下的銀針。


    梁安掃了眼透窗而入的雨絲,站起身來,把窗戶掩上了。


    殿內昏黑一片。宮婢們把屋子裏的蠟燭挨個兒點上,室內重又亮堂起來。


    “你們都下去。”皇後道。


    一列宮婢魚貫而出。


    皇後望著自己的兒子,“聽說今天忠勤侯府的二姑娘去你宮裏了?”


    “誰又多嘴?到母後跟前嚼舌根。”梁安反問了一句。


    “你也別管是誰同我說的。”自從梁安舉薦宋如錦當端平公主的伴讀,皇後便一直留意著宋如錦,“我聽說……那個姑娘已和靖西王世子過了納采問名。”


    “六禮才過了兩禮,算不得什麽。便是果真訂了親,也不是大事。”梁安神色未變,左手壓著袖子,右手行雲流水般地烹茶,滾開的熱水微微放涼,澆進上好的明前茶,茶葉浮浮沉沉,如雲舒卷,綠而清的茶色一點點溢了出來。


    皇後的神色便有些幽遠。


    她是繼後。先皇後——孝貞仁皇後原先就是許了人家的。聖上看中了她,使了手段迫她退親,生生把人逼進了皇宮。


    聖上也確實極愛重孝貞仁皇後,她活著的時候,幾乎是椒房獨寵。甚至於後來她難產,奄奄一息、就要撒手人寰之時,聖上還允諾她——隻要他在,大皇子永遠都是太子。


    ——十幾年前的舊事,如今已經鮮有人知了。


    皇後盯著麵前跳躍的燭火,不覺有些出神。


    梁安端起茶杯,奉給皇後,“母後請用。”


    皇後看著眼前修竹般內斂雅致的少年。幾年前,他還住在自己宮裏,時常承歡膝下,繞床玩耍,當年的鳳儀宮笑語連連,梁安是多麽天真爛漫、活潑恣意的模樣啊。不過一年不到的南華寺生活,就把他磨礪得這般深沉從容。


    如今他眼中暗沉沉的流光,連她這個當娘的也辨不分明。


    “說到底,還是我和昌平虧欠了你……”皇後端著茶杯,翡翠耳璫輕輕晃動,映在茶水裏倒影悠悠,“若不是為了我們母女,你也不至於被逼到這等地步。”


    “也罷,明天我就去求你父皇,讓他下旨賜婚。”皇後望向梁安的眼神溫暖起來,“就算是母後給你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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