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完成了帝師布置的課業, 迴寢宮時,經過花園, 看見了傅溫珩膝上擱著琴,手指懸在琴上,無聲地彈著琴。


    小皇帝兩步跨下台階, 走過去,拿著折子敲了敲傅溫珩的腦袋:“傅溫珩。”


    傅溫珩抬頭,莞爾。


    小皇帝不禁露出笑容,問他:“迴來了?”


    傅溫珩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


    “戲班?”


    傅溫珩點頭,撫琴,手指撥出幾個調子。


    “……佘蘭?”小皇帝愣了一下,“你是說,佘蘭族的戲班?佘蘭族還有戲班?”


    傅溫珩問:我帶你去看看吧,陛下?


    小皇帝道:“可以, 我正愁無事可做。合陽最近把要做的都做了,朕倒是輕鬆了不少。”


    傅溫珩笑了一下, 牽著她的手, 走向禾春園。


    “合陽那個人, 哼, 說什麽要朕好好讀書,好好把課業做了, 其他的不要過於關注。”小皇帝打了個哈欠, 道, “嗯……這麽來看,做個君主,可真是輕鬆啊。”


    傅溫珩單手打了句:“嗯,累死他。”


    小皇帝哈哈笑了起來,笑畢,小聲道:“不過,這也是明君吧。知人善任,垂拱而治,累臣不累君。”


    “那要看什麽樣的臣。”傅溫珩笑眯眯地比劃著,“沈相和聖恭侯那樣的,就要不得。其他類似他們的,也要不得,合陽……”


    “合陽說過,做權臣很累的。”


    “不錯。”傅溫珩點頭,慢慢比劃道,“做帝君也累,他那麽懶,陛下就別考慮他了。”


    小皇帝紅了臉,假裝沒看到,好半晌,輕聲咳了咳,道:“朕親政後……再說吧。”


    到了禾春園,不聞絲竹聲,這裏安安靜靜的,不像有戲班在。


    皇帝問道:“對了,合陽請來的京戲班子,是在知春園嗎?”


    傅溫珩點頭。


    “為什麽這個戲班子,沒有聲音?”


    傅溫珩舉起手,做了個動作。


    “這是什麽?”皇帝不解。


    傅溫珩比了三個字。


    “影——子——戲?”小皇帝一個個字認出來後,連起來一念,雙眼放光,“這是什麽稀奇玩意,快帶朕去看!”


    傅溫珩拉她繞過水榭,又屏退跟隨而來的宮人,推開門,請小皇帝進來。


    屋裏橫著巨大的屏風,屏風上,出現了幾個人影,看起來像是紙剪出來的,一動一動,正在演著一出戲。


    一個孩童人影,被幾個人影抬起,慢慢抬了出去。


    小皇帝聽到一個耳熟的女聲念道:“骨肉難分離,今日終相見。”


    “這是什麽戲?”小皇帝挑眉道,“佘蘭族的戲?講的可是樓京燕搶程奚嗎?”


    小皇帝對長輩的這些愛恨情仇似乎是非常感興趣。


    然而此時,從屏風後轉出一人,抬眸看向她。


    小皇帝本能後退一步,想要抓旁邊的傅溫珩,卻抓了個空。


    這時,她才發現,傅溫珩不見了。


    “你是……”


    誰字還沒說出來,她已經認出了麵前的人。


    他立在燈影幢幢處,安靜的像尊石像,他臉上沒有表情,隻靜靜地看著她。


    小皇帝不知為何,鼻尖一麻,視線就模糊了,淚水奪眶而出。


    “哥……哥哥……”


    那個人慢慢走來,停在她麵前,跪了下來,抬頭看著她,眼中是無限溫柔的笑意,是她盼望許久,來自兄長的笑。


    “班淮……”小喬握住她的手,笑望著她,“我有話與你說。”


    “你是、是哥哥……嗎?”班淮擦不幹淚,又覺得自己丟了所有做皇帝的臉,可憐巴巴又逞強地拽著小喬的手指,抽泣著。


    “你聽好了淮兒,你是父皇的孩子,是我們大延第十七任皇帝,永遠不要質疑自己,也永遠不要把其他人考慮進去,好好做你自己,不要信他們,以後不管他們說什麽,都不要懷疑自己,懷疑你的父皇,你的母後。”


    班淮聽了個半懂,隻顧得上釋放眼淚。


    她一直盼望著,自己能在哥哥的護佑中長大,她一直在盼望著有一天,她能像普通人家裏的妹妹一樣,被哥哥抱上肩頭,湊得高高的,開懷笑著。


    “班淮,你答應我,一定要記住,你是帝王,別人撼動不了你,也欺騙不了你。”小喬說,“皇帝不會被欺騙,你說什麽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一定要記住,除了你自己,其餘的人,都沒有資格質疑你,也不能動搖你。你要相信自己……淮兒,答應我,一定要記住。”


    “我想你迴來……”小皇帝伸出手去,小喬怔了一下,輕輕抱了抱她。


    “我們很像。”小喬低聲說,“你一定要……堅定,能夠獨當一麵。”


    “我想你迴來啊……”小皇帝伏在他肩頭,終於忍不住,崩潰大哭,“我想哥哥迴來!我想你……從沒有人陪我,他們欺負我,我沒主意的時候,都是我一個人,都是我一個人扛……哥哥,父皇說過,他想你迴來,他快死了,他說想要你迴來……”


    小喬擦去她的淚水,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最堅強,他們都不如你,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想做個治世明君,我都知道的。”


    小皇帝眼淚汪汪看著他。


    小喬歪頭,輕聲道:“你是我妹妹,是父皇的女兒,是大延的帝王。班淮,你記住了嗎?”


    小皇帝點了點頭,淚眼朦朧抬頭,看見屏風處有一人,亦做佘蘭族打扮,彩衣銀飾,散發而立。定睛一看,她驚道:“沈情!”


    沈情施了一禮,麵無表情道:“陛下,臣迴來了,臣帶迴了十三年前崖州的案子和十年前昭陽宮的案子,待到九九重陽宮宴,臣一定會呈報給陛下……”


    她抬起頭,眸光堅定道:“真相。”


    小皇帝怔了許久,忽然懂了。


    她因激動,緊緊咬著牙,緊握著拳:“你查明白了!”


    沈情:“是,臣查明白了,也已知曉真兇。現在,請陛下宮宴那天務必安排玄羽衛值守……抓捕真兇。”


    小皇帝眸光一沉,眯了眯眼,一掃孩童的稚氣,似笑非笑道:“好,朕等著沈卿!”


    九九重陽這天,昭陽宮永明殿擺宴,與往年一樣,但並非宴群臣,而是家宴。


    除了朔陽侯家,聖恭侯家,京兆尹家,今年也就多了安樂公主一家。


    “此乃家宴,不用拘著了。”小皇帝笑道,“從天順三十二年起,咱們這幾家就總在今日團聚,今年也不例外,這第一杯酒,朕敬諸位。”


    她今日神清氣爽,一掃往日懶散文弱之態,雙眼熠熠發亮,喝幹了酒,又示意太後敬酒祝詞。


    太後神色恍惚,麵色蒼白,頭發雖梳理的一絲不苟,人卻看起來像生了病,病懨懨舉著酒杯,眼含淚光喝了。


    她喝完,哀婉的目光看向沈非。


    沈非卻連眼皮都沒抬,笑盈盈舉起酒杯,向著對麵的朔陽侯抬了抬下巴:“請。”


    傅瑤抿嘴一笑:“沈相,請。”


    合陽倒了杯酒,彎腰對小皇帝說道:“陛下,我想敬父親母親一杯酒。”


    他今日,也看起來異常興奮,臉龐有光,連朱砂痣都明媚了許多。


    小皇帝舉起酒杯,朝他揚了揚,道:“你也辛苦了,辦得很好。”


    合陽端著酒杯到下首給父母敬酒。


    傅溫珩湊過來,問小皇帝,什麽時候請戲。


    小皇帝笑了笑,揚聲道:“唔,合陽,溫珩問你,你安排的那幾出戲,什麽時候上?”


    “陛下想看戲了?”合陽頓了一頓,道,“那我這就去安排。”


    “是太早了嗎?”小皇帝道,“還未準備得當?”


    傅溫珩就在旁邊打著手勢,說自己也有安排,現在就能上。


    “咦?那就先看溫珩安排的吧。”小皇帝如此說道。


    合陽想起之前傅溫珩說的那番話,轉頭用眼神詢問。


    傅溫珩笑了笑,抬起手指,比了個噤聲,輕輕搖了搖頭。


    合陽氣惱,心中暗罵:“搞什麽鬼!”


    永明殿對麵隔著一道水榭便是鳳台,鳳台上豎起了一道純白屏風,蕭聲輕輕響起,屏風中出現了一道人影。


    小皇帝道:“諸位可知,今年的宮宴,為何設在這永明殿內?為的,就是隔水看戲。這出戲,是溫珩從佘蘭給朕帶迴的,獨一無二,僅排這一出,今日諸位,也算能大飽眼福了。”


    傅溫珩坐在小皇帝左手旁,取了琴,和著蕭聲彈奏起來。


    屏風上出現了幾張紙人,紙人上寫著他們的角色名字,有個低低的女聲道:“《司命》第一折,帝王夢。”


    寫著帝王二字的紙人躺倒,一動不動。


    女人道:“一夜,帝王夢到故人泛舟湖上,夢醒後,他叫來左史。”


    又一個寫著左史的紙人貼到了屏風上。


    “帝王:我夢到了皇後,她複生了,她在南邊,我要去見她!”


    “左史寫信給角兒,告知此事,角兒迴信:已準備好接駕。”


    “《司命》第二折,蠻蠻。”


    聖恭侯忽然開口喝道:“這是什麽東西,背後裝神弄鬼的是何人!”


    小皇帝還未開口,隻聽沈非輕聲一笑,說道:“哎,這戲倒是有意思,看看也好。阿昶,坐下。”


    聖恭侯驚道:“可是……”


    沈非笑意盈盈,向後一仰,手指隨著琴聲蕭聲敲打起了節拍。


    “南邊連天暴雨,皇帝馬上就要來了,我們卻給他看如此糟糕的地方,如何是好?他會責怪你為官不力,將你貶謫到瓊州去。”


    “莫慌,炸了堤壩,衝毀道路,讓這裏越慘越好,之後,我們就把他引到雲州去。”


    “那你不是要擔責?若是問罪……”


    “神女護佑,角兒說。”那個女聲平靜道,“皇帝不會問罪,我會告訴他,一切都是神女安排,這不是人禍,這是上天責難,是因此處百姓不信神女招來的禍患。我們的傀儡準備妥當了嗎?讓她披上畫皮,等待接駕吧。”


    沈非揚起嘴角,輕輕搖了搖頭,端起旁邊的茶,悠哉喝了一口。


    小皇帝看的一頭霧水,又覺單調乏味,不由問了一句:“這是在演什麽?”


    太後愣了好久,忽然站起來,情緒失控一般叫道:“不許再說!不許!!”


    班合陽愣了一下,看向父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座的全都沒有製止。


    安樂公主瞥了眼沈非,勾起嘴角。


    朔陽侯閉眼靜坐,隻聽不言。


    而沈非則袖手摘了個葡萄,放在口中,輕輕拍了拍緊張無措的聖恭侯,輕聲道:“沈情可真是個天才……沒想到登場無名的小角色,卻是最後唯一一個給我不一樣驚喜的角色。阿昶,你且看啊,這個結尾……一點都不乏味,好戲,好戲啊。”


    她咬破葡萄,開心地眯起眼睛,繼續看戲。


    “《司命》第三折,替身。”女聲說著,屏風上出現了一個戴鳳冠的紙人,“替身於雲州出現,從水中而來,神官引路,讓她出現在皇帝麵前。”


    小皇帝看懂了,她驚到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迴過神來,用力捏著扶手,又興奮又焦急。


    她看了太後一眼,又看了沈非一眼,想從兩個人臉上看出慌張來,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太後已平靜下來,目光悲戚地癡癡看著屏風,而沈非的臉上,卻是輕鬆的笑容。


    “皇帝見之大喜,替身見帝未跪,亦不行禮,她開口,說:旻文,我迴來了,我的魂魄在她的身上醒來,這才是我的真身,旻文,我來找你了。我違背蒼天,與你相愛,這是天降的懲罰。”


    講述人換了聲音,女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略沙啞的男聲。


    “皇帝深信不疑,迎她迴宮,不久後,生下一位公主。”女聲再次響起,冷聲道,“《司命》第四折,太子。”


    屏風上出現了兩個新紙人,一個寫著太子,一個寫著書侍。


    女聲講道:“替身病了,皇帝憂心不已。”


    男聲道:“我的天女……我不要你再像之前那樣離開我,你不要病了,快好起來……告訴我,怎麽辦才能讓你好起來……”


    屏風上,出現了角兒的紙人,她操控著替身,說道:“陛下,太子,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他是讓我身體衰弱破敗的原因,他是我的骨肉,自他離開我的身體後,我就不再完整,我需要把他還迴去,還給蒼天,拿迴完整的軀體,我才能好起來……皇帝道:來人,拿太子!”


    小皇帝驚叫一聲,捂住了嘴,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屏風看。


    “哥哥……”她喃喃道。


    此時,屏風上又多出一人,頭上寫著舅父二字。


    女聲道:“大人,您是太子的舅舅,快去勸阻陛下吧,他要廢了太子,改立儲君!”


    男聲接道:“竟有此事?讓我入宮看個究竟!”


    女聲:“入宮。”


    “報——大人,長公子誤食寒霜草,性命垂危,大人快隨我到西宮去看長公子!”


    “竟有此事!快!我兒在何處?”


    屏風上又出現兩人,一人身上寫著平宣二字,一人身上寫著安國二字,安國問道:“你下毒?”


    平宣道:“並非劇毒,但能讓這小公子閉嘴,他看到了,宮中要舉行儀式,祭了太子。這種時候,怎能讓太子舅舅這時候來阻止?加點毒,省去不少心。你說,親生子和太子,他會救誰?為救治親生子,他這幾日,都顧不上太子了。我去探聽朔陽府的消息,宮中就有勞安國您了。”


    傅溫珩抬眼,手指按住琴弦,琴聲斷了。


    班合陽扭頭看向傅溫珩,滿眼驚駭:“傅溫珩……”


    原來,他是這樣啞的!


    這時,屏風上又來了個身上寫著‘神官’二字的紙人,手中舉著一方棺材。


    神官說:“祭祀隻需一人。”


    安國:“你要做什麽?你手中是什麽?”


    神官:“宮中祭祀救皇後的儀式是假的,他們隻是想借此除去太子。所以,我給她一個假的就夠。可我要行的儀式,是真的,我要的,自然也得是真太子,我需要他。你守在這門前,我要從這裏出去,似乎就隻能來賄賂你了。安國,你就當有人大發慈悲,救下了太子的書侍,送他出宮去?這樣如何?可否放我一馬?”


    安國:“請便。”


    屏風上,安國的紙人一轉,與一個身上寫著喬字的人道:“告訴你家大人,去城郊接人。”


    喬問:“是誰?他們都說,太子暴病而亡,我兒子呢?他是太子的書侍,他呢?”


    “你去城郊,是誰,見了就知。”


    紙人喬對紙人舅舅道:“大人,有人從宮中換出一個孩子,讓我們去城郊救他。”


    紙人舅舅說:“救!不管是誰……一定要救下他!”


    小皇帝看得目瞪口呆,就連太後也仿佛第一次知道,呆愣愣看著屏風。


    安樂公主偷瞄程啟,卻見程啟和傅瑤全都麵無改色,靜靜坐著看戲。


    衛紹悄聲道:“要繼續看下去還是?”


    安樂公主道:“他們今日,是想拿下沈非,我們順水推舟,趁此大好機會,讓商遇逼沈非親口說出那件事……”


    衛紹起身退去。


    “《司命》第五折,寫書人。”沈情也不用偽聲了,她把那個寫著角兒的紙片人貼在屏風上,直接用本音說道,“一切不過是場戲,書中人,悲歡離合皆是空,我司命提筆,上能戲帝王,下能戲百姓。天災人禍,皆靠我一個人一支筆,孰能猜中結局?孰能猜中《司命》戲的結局?”


    沈非坐起身,拍手叫好:“好,好戲,真是一出好戲!”


    “還沒完!”忽然,水榭旁邊跳出一人。


    他紅著眼睛,指著沈非問道:“你給我的魂燈,是不是族長的?!”


    沈非輕聲一笑,道:“好一個轉折,我喜歡。”


    她按住欲要起身說話的聖恭侯,道:“自然……是假的咯,快讓我瞧瞧,接下來,你會演什麽戲,商神官。”


    商遇仰天大笑,瘋癲道:“你完了,沈非!你完了!我要……我要親口揭發你欺君亡國大罪!”


    他長長的手指指向高坐的太後。


    太後麵色如紙,呆愣愣看向他。


    “水色,她是我們佘蘭族的女人……”商遇指著沈非,“你騙了她,你把她接到沈府,每日同吃同住,親自教導她讀書識字,教她如何笑,如何說,教她像樓皇後。你送她入宮,卻教她不準讓你們的皇帝碰她,因為這樣才能維持神的光環!”


    安樂公主露出了一絲笑容。


    傅瑤一邊玩著手中的杯子,一邊聽商遇說道:“皇帝從未碰過她!你們的皇帝深信不疑,像個虔誠的信徒,供奉著他的女神,至於她!”


    神官指著小皇帝:“她不是你們皇帝的孩子!皇帝信這孩子,是我作法,問天神借來的福神,哈哈哈哈哈……沈非,你欺君!你真是膽大妄為,欺騙你的君主,哈哈哈哈!!”


    班合陽震驚道:“哪來的瘋子在此胡鬧!來人!把他……”


    商遇大笑道:“小公子,你還不明白嗎?流淌著皇室之血的,隻有你了!”


    班合陽:“……什……麽?”


    傅溫珩手指按住琴弦,抬眼看向合陽。


    小皇帝神情一滯,臉色煞白,轉頭看向太後:“母後!!”


    太後搖搖欲墜,看向沈非,開口喚道:“懷然……”


    商遇道:“哈哈哈哈哈你們還愣著做什麽?來啊!來啊!我看著你們走向滅亡!殺啊!皇位就在眼前!!”


    班合陽袖中骨扇滑進手掌,他轉身,走向皇帝。


    “我從八歲起,就住進昭陽宮,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質子。可我的祖上,曾也擁有過皇位,我身上流淌的,是大延班氏的血,高貴,驕傲……”


    “合陽!”小皇帝睜大了眼睛,驚慌大喊,“合陽!!”


    傅溫珩沒動,他手依然按著琴弦,看著合陽一步步逼近。


    班合陽邁上最後一步台階,看著皇帝,許久,他猛地轉身,站在皇帝身側,大聲道:“不容玷汙,不容欺騙!誓死護衛帝王,這才是我們班氏血脈的榮光,就憑你,也配指使我?!”


    安樂公主驚訝看向自己的獨子,眼神閃爍不定,欲說無言,她緊緊握著拳,指甲幾乎要紮破手心,最終,她平靜下來,按住要給宮門外的玄羽衛下令的夫婿,輕輕搖了搖頭。


    沈非嗤笑一聲,開心道:“好,又是一出好戲,殿下,是不是很出乎意料?”


    安樂公主抬眸,眼神一閃,迴身道:“瘋人的胡言亂語,的確不能盡信,隻是……太後,不解釋解釋?陛下的相貌……確實不似先帝。”


    沈非也看向太後。


    太後手指絞著衣角,白著臉搖頭。


    “不……不是,她不是……”


    “母後!!”皇帝慌神了。


    聖恭侯突然出聲,聲音溫柔:“水色,別怕……”


    他轉向皇帝,神色慈祥,輕聲喚道:“陛下。”


    小皇帝嘴角一沉,臉上血色褪了個一幹二淨。


    沈非笑了起來,輕聲道:“真好玩。”


    傅瑤冷聲道:“敢問沈相,何為好玩?如此滔天大罪,竟還能笑得出來。”


    “你們啊……”沈非彈了彈衣服,神色悠閑地坐了下來,說道,“知恩,你想要什麽?”


    沈情從屏風後走出,一字一字說道:“要你認罪,要你償命。”


    “我?何罪之有?”


    “欺君……”沈情還未說完,就聽沈非笑道,“欺君……又如何?欺天下人,又如何?”


    “沈非!!崖州七萬人命,你敢說不是你一手造成!七萬亡魂夜夜向你索命,你睡得安穩嗎?!”


    “我來告訴你,你今日這出戲,哪裏不對。”沈非道,“武湖水災,並非是為了引你們的皇帝到雲州去。也不是你在戲裏唱的,為了什麽借神女掩蓋我治理不力之罪。我之所以會炸堤壩,讓水患來勢更猛,是因為,崖州的劇情,太過平淡,沒有轉折,而我需要一個大意外,推動劇情,製造悲劇,完結崖州卷,把主線引向昭陽,也讓自己到昭陽來,為你們寫命。經過我仔細考慮,加上崖州當時連天大雨,河水暴漲,水災是再合適不過的意外了。此災可削弱南方各州歲收,挖空國庫,使各州民眾,甚至皇帝都趨於自保,更容易信神佛,寄托無處安放的焦慮。啊……崖州的戲份,我最愛的就是這大水。它承前啟後,條理清晰,簡直是神來一筆,還為我鋪向全國的神女主線打下鋪墊……沈情,你不覺得,它很棒嗎?”


    班合陽呆呆道:“喂……你在說什麽?”


    不僅班合陽,安樂公主,甚至是神官都愣了。


    沈情頭痛欲裂,憤怒到極致,咬牙切齒道:“沈非!!你難道沒良心嗎?你這麽做是為了什麽?有什麽意義!!”


    “我是司命。”沈非道,“而你們,都是我筆下的人物。天,與世間人。我,與你們。”


    “好啊……那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你這個司命神,會死在這裏!”


    “沈情,你真是驚喜。”沈非道,“你知道,你最應該感謝的恩人是誰嗎?是我。沒有我,你隻會是鄉野村婦,大字不識一個,再好的人才,也會在村口的泥巴裏腐爛……我的那場大水,成全了一個沈情,這才是天大的恩!”


    “你不是。”沈情道,“沈非,你這個罪人,不配我報恩。”


    “可你已經報恩了。”沈非哈哈笑道,“你沒想到嗎?你把最出乎意料的結局給了我,簡直太讓我驚喜……你竟能看出,我是司命,而你們隻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個唱戲人。”


    沈非說:“我已經贏了,從我一手塑造出神女,牽製住皇帝,讓他立無血緣的‘福神’公主為儲君起,我就已經贏了。感謝你們,讓我看到這樣一出精彩的戲,真是令人震驚……”


    小皇帝跌落在龍椅上,蜷縮起身子。


    “接下來,你們會讓我看什麽呢?是殺了昭懿太子,爭奪皇位,還是要保昭懿太子,殺了皇帝,宮變登基?嗯?哪一個呢?”


    “哪一個都不會是。”小喬慢慢走出來,抬頭看向小皇帝,又慢慢將目光移向太後,他說:“沈非,你知道真正的寫書人,和你這種自以為是的寫書人,有何區別嗎?”


    沈非挑眉:“哦?說來聽聽。”


    “書中人,筆落在何處,它就會去往何處,筆如牽絲,人物一舉一動,皆受寫書人所控。而活在這世上的人,卻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不可控。”


    小喬伸手,指向太後:“你塑造了她,卻無法真正的控製她,因為她是人,一個完整的,有感情有知覺的人……所以,你以為,她會如你所想,因為愛著你,完全聽從你的命令?沈非,她是人,你自己問她,陛下,是誰的孩子。”


    聖恭侯驚恐轉頭,怒視太後:“水色!!”


    太後搖搖晃晃,木呆呆搖了搖頭,她抬起頭,看向沈非,淒然一笑,道:“對不起……懷然,對不起……”


    小皇帝聽到這句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含淚望向太後,抑製不住笑意,急切道:“母後!”


    “對不起……”太後重複著這句話。


    聖恭侯驚懼,顫聲道:“懷然……”


    沈非輕輕哦了一聲:“真有意思……人物,就應該這樣,才有驚喜,這可真是個大驚喜。”


    沈情跳下水榭,大步走來:“沈非,你禍國亂政,欺君罔上,指使手下炸毀堤壩,使崖州七萬百姓罹難……”


    “不用了沈情。”沈非笑道,“你現在要做什麽?一一數出我的罪行,用可笑的《大延律》給我定罪嗎?”


    她說:“我說過,你們從一開始就輸了。”


    她繞開桌子,慢慢走向宮殿中央,張開手臂,開懷道:“我,從落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贏者。結局?並不重要,我等的,就是你們會給我怎樣的驚喜,這個結局出乎我意料,但卻從未脫離過我的掌控,凡事都有發展,我享受的,是這個過程,這個造人寫故事的過程。你們永遠不會體會到我的快樂,這是……無可撼動的,我已經收獲的快樂。”


    沈非放下手臂,迴頭對沈情一笑,輕聲道:“愉悅。”


    “你……”沈情道,“愉悅不了多久了,認罪伏法吧!”


    “死我一個,解恨嗎?”沈非問,“不吧?但我很快樂,所以……你們已經輸了。”


    她說:“就讓你們看看,我的力量。”


    她沉聲,對聖恭侯和太後說道:“我要走了,你們呢?”


    聖恭侯衝她一笑,眼神異常明亮,道:“我跟你走,懷然,很精彩……謝謝你,你不是凡人,你是……我的神。”


    他說罷,碎了桌上玉杯,拿起碎片,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安樂公主匆忙上前阻止,卻晚了一步。


    汩汩鮮血從聖恭侯喉嚨處冒出,他抽搐起來,臉卻在疼痛的扭曲後,露出了滿意的笑,似乎捕捉到了人生最後的光芒。


    沈非抬眼,看向太後。


    “母後!!”小皇帝跳起來伸手去攔,傅溫珩扣住太後的手指,扔掉了她手中的銀簪。


    太後垂淚道:“懷然……對不起,我……”


    沈非哈哈一笑,閉上眼睛,從袖中拿出一支玉筆,在額上畫著,朱紅色的墨順著她額頭流下,流入口中,她低聲唱道:“落筆人物成,神仙也難控,結局難預料,擲筆……待戲終。”


    小皇帝暴怒道:“拿下她!!”


    沈非手中筆落地,頭也垂了下來。


    殿內靜了片刻,太後淒厲喊了一聲:“懷然——”


    永昌六年,九月初十,太後薨。


    昭陽京諸位官員服喪三月。


    年末,大理寺寺正沈情以受賄罪,入了昭獄。


    永昌七年,帝親政。


    同年三月,朔陽侯被削爵,理由不明。


    五月,皇帝率領文武百官浩浩蕩蕩到昭陵祭拜昭懿太子。


    九月,原大理寺寺正沈情從昭獄釋放,打迴原籍。


    又是一年九月九,梁文先唉聲歎氣送剛剛出獄的沈情上馬車。


    “因為你以前收了沈非的一個什麽狗屁的‘河清海晏’禮,被關在昭獄一年,還被革職,也太……”


    沈情:“你知道原因的。”


    梁文先就悄聲問道:“這麽說,你真不知太子去向?”


    沈情被饅頭噎的翻了個白眼,喝了三大口水才道:“不知,我要知道,她還能關我這麽久嗎?她偏說是我把小喬給藏起來的,我哪知道?他要跑,還會跟我說?我是他什麽人?不過是個報恩的。不過要我說,是我我也得跑,不然留在京城,我看皇帝那個疑心鬼,早晚要疑心小喬有不臣之心。京兆尹秋利也不是個東西,疑心她是假的,非要讓小喬登基……一鍋粥,全是一鍋粥!真被沈非說中了,這群人!!”


    “去年的宮宴,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我聽人說,太子沒死,帶著佘蘭族的神官化妝成戲班子,在沈非的指使下,逼宮謀反?”


    “聽哪個胡說的?”


    “呃……那是怎麽迴事?”


    沈情想了想,氣憤道:“鬼知道怎麽迴事!!反正死的死,沒死的全都是壞東西!沒一個好的!包括我!”


    “那你……以後就不能迴京城了。”


    “不迴就不迴唄,當我稀罕這地兒!”


    “可你……”


    “我師父留給我的那個宅子,我迴去接著住。”沈情道,“山嵐書院請我去做老師,給他們講授律法科,教他們斷案。”


    “……也成吧。”


    永昌七年,九月的最後一天。


    沈情推開紀鐵連在雲州的那處宅子大門,喘了口氣。


    院內,正在鋤地翻土的男人抬起鬥笠,看了她一眼,歎息道:“好慢。”


    沈情兩眼一紅,雙膝一軟,抱著他的腿大哭起來。


    “她關了我一年……”


    “嗯,知道。”


    “你連說都不說一聲,就跑了……”


    “我知道你聰明,知道該上哪找我。”


    “你怎麽跑的啊?”沈情一擦淚,問道,“當時京兆府全城戒嚴,你怎麽出去的?”


    小喬道:“沈情,你那宅子裏,不是有口井嗎?”


    沈情:“……你怎麽知道?!”


    “嗯……龍生龍鳳生鳳,我家沈情會打洞。”小喬笑眯眯道,“我就掀開跳下去試了試,多謝了。”


    “喬兒……”


    “噯。”小喬應道,“怎麽,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就……”沈情說,“跟我師父一樣,當個……當個沈青天吧!”


    小喬笑了笑,挑眉道:“野心不小啊!”


    “那可不,跟我這個野心比,誰還稀罕皇位,你說是吧?”


    小喬道:“你應該這麽說,誰稀罕當皇後呢!”


    沈情:“……嗯??什麽意思?”


    小喬說:“不說,不想跟裝傻的說話。”


    “我也要寫本書。”


    “寫什麽?《司命簿·沈青天》?”


    “呸!”沈情說,“《河清海晏》吧,我野心大,以前有倆願望,一個是報恩,一個是……盡綿薄之力,願天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現在呢?”小喬問。


    沈情笑道:“不說,不想跟裝傻的說話。”


    現在,就隻剩一個願望了。


    虛無縹緲,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


    願這天下,再無罪案,再無冤屈,願這天下,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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