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非坐在相府湖中央的觀景亭,見沈情來,招了招手。


    沈情上前規矩行了禮,目光落在沈非身邊的茶具上。


    沈非道:“忙裏偷閑,知恩,你坐吧。今春的新茶,你也嚐一些吧。”


    沈情坐下,目光跟隨著沈非的手移動,見她在杯中鋪好茶葉,取來欲沸的湖水,傾倒進去,待香味撲鼻,她的指尖探向身邊單獨放著的小金碗,點了點水,才又去抓了些薑片,放進杯中。


    沈情眉頭一動,好奇問道:“幹娘,那是什麽?”


    “哪個?”沈非很是滿意她稱唿自己幹娘,順著沈情的目光朝身邊一看,笑了起來,“這啊,這叫點香碗,是點水祛除手指上留下的茶味,這樣再放其他東西,香味口感就不會亂。”


    沈情依然滿麵好奇:“京城的吃法嗎?我從未見過。”


    沈非笑了起來,說道:“昭陽宮的吃法,先帝是個懂茶的,自己琢磨出好多規矩,我們這些老臣伺候習慣了,現在也都這樣。來,嚐嚐。”


    沈非把茶推給沈情,沈情謝過接下,喝了一口,說道:“學生……實在是不懂茶。前幾日宮宴,讓幹娘見笑了,琴也……”


    “哎,可不要這麽說。”沈非悠悠吹去茶沫,呷了口茶,道,“茶也好,琴也罷,崖州都無幾人好此道,你若會,那就奇了。往後,你常來幹娘這裏走動,不說精通,但懂是一定能讓你懂的。”


    府中仆役遠遠立於岸邊,垂手通報:“丞相大人,聖恭侯迴府了。”


    剛通報完,沈情就見聖恭侯腳步匆匆,笑著道:“非兒,你看我給你……”


    “有客在。”沈非臉冷了幾分,止住了聖恭侯後麵的話,轉過臉來,依然對沈情笑著說,“見笑,他就這樣。”


    沈情微愣片刻,道:“聖恭侯……親切。”


    沈非眼中含著笑意點了點頭,手伸了出去,聖恭侯跳過木橋,進亭子,拉住她的手坐下。


    “是知恩啊。”聖恭侯問道,“聽說,你明日到皇陵去?”


    沈情點頭:“是。”


    “班淩要是沒生那場大病,現在也該和知恩差不多大。”聖恭侯看著沈非歎道,“要是太子還在,他繼位登基,你現在也能輕鬆些了。”


    沈非翻了他一記白眼,聖恭侯嗬嗬笑了起來:“我是心疼你太累。”


    沈情沒見過這把歲數還如此甜情蜜意的,如坐針氈,好半晌,憋出一句:“聖恭侯和幹娘……感情真好。”


    沈非笑了一下:“神女眷顧。”


    沈情稍稍失神。


    沈非察覺出,問她:“上次宮宴,你可見了正陽門的神女像?”


    “見過。”沈情道,“後來見太後,著實嚇了一跳,學生讀書時,曾聽聞太後是神女……沒想到是真的像。”


    “可不止是像,神女二化。”沈非淡淡喝了口茶,說道,“她就是本尊。”


    聖恭侯握住沈非的手,隻笑不語。


    沈情心中暗罵一聲放屁,麵上卻吃驚地點了頭:“原來如此。”


    沈情拜皇陵那天,聲勢浩大,太後與小皇帝都遣人代為問候。這麽大排場,自然有不好之處,沈情進了皇陵護城,壓根就沒能走到昭懿太子的碑前祭拜,隻隨著眾人,在朱雀門前的通天道叩了三下,抬頭低頭,見的都是主殿前的兩個石獅子。


    沈情拜完,失望又愧疚地想,這算哪門子謝恩,還不如夜深人靜時,摘了昭懿太子給她的玉牌,點了香,與他說說話。


    這次到皇陵謝恩,沈情清晨起,中午到,午時才拜完,跟隨著宮裏相府侯府來的人唿唿啦啦走出皇陵護城,又被沈非拉著赴宴,吃了好幾杯酒,到了黃昏時分,才被送迴大理寺。


    沈非道:“你那宅子,都給你打點好了,我代陛下,給你撥了幾個能幹的管事,你挑個日子遷進去吧。”


    “謝幹娘,隻是,學生要等下個月才能遷過去,學生後日要到臨昭去查案。”


    “我知道。”沈非道,“程少卿做事穩妥,考慮周全,讓你避避風頭也是應該的,你在大理寺的事,我就不替你操心了。”


    “不敢辛苦幹娘。”沈情說,“少卿因昭懿太子之故,對我多有照看,學生在大理寺還算順利。”


    “也是。”沈非若有所思,點頭道,“要說,你如今這個位置,還真是特別……那幹娘就給你定喬遷日子了,聖娘娘節過後,我讓聖太後挑個吉利日子落府。”


    “多謝沈相。”


    待車馬離開,沈情迴到後院,身心俱疲癱軟在床。


    沈情:“做官做事不累……做官做人好累。”


    又是一陣香味。


    沈情立刻爬起,輕車熟路拐進小喬的院子。


    “喬兒!”沈情雙眼放光,“今天做什麽吃?”


    疲累的身心,也隻有小喬的手藝能治愈。


    喬仵作瞟了她一眼,在麵碗裏放了碾碎的茶:“茶麵。”


    沈情想起在沈非府中看到的點香碗,問道:“小喬,你知道點香碗嗎?”


    “不曾聽過。”


    “就是在手邊放個碗,裏麵大概是裝了水,添茶添香時,手要在水中點那麽一下。”沈情示範了一下。


    小喬怔了怔,喃喃道:“原來那個叫點香碗。”


    “你知道?”


    “嗯……我不知道那個叫點香碗。”小喬說,“又長見識了,謝謝沈大人。”


    沈情問:“是你母親會這麽喝茶吧?”


    “……我母親?”小喬迷茫了一陣,搖頭,“想不起了,可能是吧。”


    他總是想不起往事,尤其是關於自己的母親,有時候他會提到母親,比如這句話母親說過,這故事母親講過,但記不起具體在哪裏說過,什麽時候說過。


    其實仔細想,喬仵作母親殉葬時,喬仵作也才十歲,記不清也實屬正常。


    麵剛出鍋,門口來了位官員,揚了揚手中的書紙,喊道:“小喬!刑部上次報上來的那個鬥毆案,你檢複單寫了嗎?”


    小喬撂下麵碗,掏出一方粗布帕擦了手:“沒寫完。”


    那官員遞來一卷案宗:“今日當值前寫好給刑部送去,咱這邊的案宗少了一份檢複單,保險起見,你趕兩份出來。”


    “噯,知道了。”


    小喬關上柴門,慢悠悠走迴來,道:“你先吃,我謄個檢複單。”


    他取來筆墨,潤了潤筆頭,提筆謄寫檢複單。


    沈情低頭嘬麵,麵快吃完,抬頭一看,愣住:“小喬……你左手寫字?”


    “你不是瞧見了嗎?我右手有兩根指頭不太好使。”喬仵作淡淡迴答。


    沈情端著碗繞到他身邊,看他左手寫出的字一筆一劃都很工整,問道:“你幾歲斷的手指?”


    “不記得了……十歲吧。”空了一空,喬仵作說,“不對,母親那時走了兩年了,應該是十二歲。”


    十二歲開始,練習左手寫字。


    沈情歎了一聲:“我要能把運氣分你一些就好了。”


    “分了我,沈大人就要倒黴了。”小喬笑了起來,像明媚的春光,他道,“做官不易,才學身家運氣,缺一不可,沈大人運氣好是福,自己留著就好,千萬別分給我,我又不做官,從生到死都是仵作,不需什麽運氣,這般生活就已不錯了。”


    “你越說,我心裏越不是滋味。”


    “有大人這句話就足夠了。”小喬說,“你人好,心眼也好,也不笨,有你這樣的大人陪我吃飯閑聊,我運氣已經很不錯了。”


    他快而不亂地謄寫好檢複單,收好放在一旁,低頭吃飯。


    兩根麵下去,小喬突然放下筷子,說道:“壞了,忘記喝藥了。”


    “你在喝什麽藥?風寒……不是好了嗎?”


    “郎中開的藥,治我這記性的。”小喬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對沈情笑道,“怕我忘性大耽誤大理寺的公事,故而一直喝著藥。”


    “你那嗓子……”沈情遺憾不已,“肯定是喝藥喝的。”


    “那是喝錯了藥。”小喬道,“救我迴來後,一直在喝藥,喬老爹粗心,有次拿錯了藥,一碗灌下去,我嗓子就傷到了,有一年說話都沒聲。”


    他語氣輕鬆,沈情卻難受不已。


    “你這運氣是真的差……”沈情說,“我要能早些認識你,分你點運氣讓你順利長大就好,起碼……起碼,不讓你被神女教的人抓去,不會讓你喝錯藥……”


    小喬笑她:“你心可真善。”


    第二日早起當值,沈情去刑部送案宗,因安國侯馬車壞在了四方街主道,造成了擁堵,近道是走不得了,沈情隻好從大理寺正門前繞一大圈去刑部。


    至大理寺正門,見門前圍著一圈人,中間跪著一個妙齡少女,雙手舉著狀紙。


    沈情忙問大理寺門前的兵衛:“怎麽迴事?”


    兵衛沒見過沈情,憑借官服叫了她一聲大人,說道:“這姑娘偏說有冤要伸,跪在咱大理寺門口不走了,田寺丞出來問過,說是胡鬧,讓我們不要搭理,等京兆府來把人請走。”


    “有案子?”沈情三步並兩步地走了過去,朝那跪著的姑娘伸出了手,“狀紙拿來我看,你要告誰?”


    那女子瞧見鮮亮的官服,兩眼瞬間有了神,站了起來,拍了拍腿上的灰,福身一禮,說道:“這位大人,我要告京兆尹兒子秋池,殺了我夫君!”


    周圍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沈情把那狀紙上寫的都看了,問道:“這是你寫的?”


    “是!”那女子點了點頭。


    沈情不經意看了眼這位女子,嗖的一下打起精神。


    無他,這也是個美人。


    清麗可人,像溪水一樣的姑娘,年紀不大,約莫跟她差不多,穿得比她好,雲錦羅裙雪頂披,發上珠翠不多,卻都是上好的質地,在陽光下柔和閃爍著。


    “你夫君……”沈情皺眉。


    狀紙上寫,她與她夫君是新婚,一個月前成的婚,第二天夫君就不見了,至今無音訊。


    沈情放輕了語氣:“你說是京兆尹的兒子秋池……殺了你夫君?”


    “是。”那小女子點頭,十分肯定,“我查好了,秋池嫌疑最大!”


    沈情還未來得及問,見人群紛紛讓開,京兆府來人了。


    “心悅!”年輕的公子快步走來,眉頭微皺,他伸出手,要將這女子拉走,“不要胡鬧,跟我迴去!”


    “你滾開!”這女子退後幾步,甩開那公子的手,“你告訴我,你把我銘哥藏哪了?!一定是你!”


    “不……心悅,跟我迴家。”


    沈情見那公子哥看這女子的眼神,暗暗思忖。


    這眼神……又愛慕又哀傷的,倒是奇了。


    那女子站到了沈情身後:“大人,你一定要替我做主!”


    那公子哥無奈苦笑,衝沈情行了一禮:“沈司直。”


    “誒?”竟然認識她。


    “那日宮宴,我也在。”公子哥道,“我是吏部清吏司員外郎秋池。”


    沈情迴禮:“秋大人,這位是?”


    “這是……”秋池歎了口氣,不情願道,“算是……我家嫂子吧。”


    那女子含淚道:“秋池,你還知道我是你嫂子!”


    喲,這句話,這語氣……


    沈情挑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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