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 從平王府內駛出了一輛馬車, 趁著濃霧的遮掩, 小心翼翼地駛向城西的方向。


    在一條泥濘的不起眼的街道前, 馬車停了下來, 車夫跳下車轅, 叩響了旁邊的大門。


    “吱呀”一聲,大門被打開,一個戴著風帽的婦人走了出來, 車夫手一伸, 引導她上了馬車。


    劉茁很難將眼前的女人與自己的母親聯係在一起。宮裏的那個,雍容華貴,不怒自威, 即使到了這個的年紀也自由一股風韻;眼前的這個,蓬頭垢麵, 一臉警惕, 絲毫不讓人覺得她與宮裏的娘娘竟然是一母所生的姐妹。


    “茁兒……”竇瓊華揭下風帽, 看著眼前的男子,她忍不住熱淚盈眶。


    劉茁嘴角繃緊,並無觸動。


    竇瓊華想伸手去握住他的手,他搭在膝上的手後縮了一下, 想躲卻沒躲開, 被她握了個正著。


    “我的兒子, 這些年娘想你啊……”竇瓊華握著她的手, 低頭哭泣了起來。


    劉茁沒意料到自己的母親會是這樣, 但竇瓊華對於自己的兒子長成如今這副偉岸的樣子卻尤為欣喜。她不停地噓寒問暖,對他十分關心,像是要通過這短短的相處來彌補兩人前二十年的分別。


    馬車晃晃悠悠地行走了起來,街道上也漸漸熱鬧了許多。普通又不起眼的馬車在街麵上行走,絲毫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你為何要給我寄那些信?”馬車裏,劉茁問她。


    竇瓊華愣了一下,道:“我是你親生母親,你不好奇嗎……”


    “我早已知道。”劉茁打斷她的話,“所以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我都可以滿足你。”


    “我沒有什麽要求,我隻是想見你……”


    “你現在見到了。”


    竇瓊華咽了咽口水,沒有想到劉茁會如此冷淡的對待她,仿佛她隻是一個要飯上門的乞丐一般。


    “茁兒……我是你的親娘,我不會做對你不利的事情。”


    劉茁側頭看她,嘴角上揚:“是嗎?若真像你所說的這樣,你還會給我寄那些信並且主動找上門來嗎?”如果她真是在為他考慮,那她就應該好好地隱藏在這芸芸眾生當中,不要讓他有隨時被暴露拆穿的風險。


    “你誤會了,我之所以這麽著急想見你就是因為知道你現在正處在一個關口,我想幫你啊!”


    “幫我?”


    竇瓊華點頭,眼神裏迸射出某種堅毅的光芒:“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竇英華了。她當初能夠換了我的兒子,如今自己將有了兒子,她不會扶持自己的兒子登上皇位嗎?”


    “你在說什麽。”劉茁瞥她。與其說他是在質疑她,不如說他是在鼓勵她說下去。


    “我兒啊,你不了解這個女人,她蛇蠍心腸,沒有她做不出來的事情!你以為她養了你這些年就把你當作親生兒子了嗎?不可能,她那樣自私涼薄的人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認,她還會為你考慮扶你登上那個位置嗎!”竇瓊華殷殷權威,目光裏帶著急切和懇求,“你信為娘的,隻有阻止她自己的兒子降生,她才會全力以赴的幫助你,你明白嗎?”


    “你的意思是……讓我害了皇弟?”


    “他還沒出生,如今不過是一個胎兒而已,落胎很正常。”竇瓊華一臉雲淡風輕的說道。


    劉茁這才認真地看向她,這個麵相蹉跎遭受家境變故的女人,她眼底的狠意像是與生俱來的一般,刻進了她的骨子裏。


    原來,他們真的是母子啊。劉茁唇角微微揚起。


    ……


    “懷孕了?”陸斐狐疑地看向阿媛,絲毫沒瞧出來她有什麽孕相。


    陳大夫笑著拂須:“是,才月餘,脈相尚淺。”


    陳大夫轉頭,正準備交代孕婦幾句,卻見她一臉神遊地盯著遠處,似乎正在走神。


    陸斐上前,摸了摸她的腦袋,阿媛抬頭看他:“我就說我最近怎麽好吃懶做了許多,原來是有孕了啊……”


    陳大夫:“……”


    陸斐:“……”


    夫妻二人都極為淡定,倒是讓陳大夫這個報喜的人有些尷尬了,他拎起了箱子搖頭晃腦地離開。


    陸斐幫她理了理頭發,問她:“今日想吃什麽?”


    “什麽都不想吃,你來陪我坐會兒。”阿媛拍了拍榻麵,邀請他一同談天。


    陸斐落座,兩人四目相對。


    “撲哧——”她先笑了出來,不知為何。


    “怎麽了?”


    “我居然懷孕了,太不可思議了……”她捧著臉感歎,比起驚喜她更多的是驚訝吧。


    陸斐拿開她的手,扣在自己的掌心,道:“這是必然結果,有什麽驚奇的?”


    阿媛點頭,是啊,首先得做了會懷孕的事才會懷孕吧,那他每天“勤奮耕耘”,今日也算是結出了果實不是?


    “恭喜你啊。”她晃了晃他的手,嘴角掛著笑意。


    陸斐嘴角一揚:“同喜同喜。”


    兩人似乎有一種默契。不用強求,他們的孩子該來的時候就會來,不用催促,他也許會來得慢一些,但總會落到他們的身邊。而現在,想來便是那個合適的時候了,所以他不請自來。


    陸氏夫婦淡定從容,陸太夫人可就歡天喜地了,她盯著阿媛的肚子,像是下一刻就會從裏麵爬出來一個胖嘟嘟的小嬰兒笑眯眯地叫她祖母,這樣一想,她心都化了。


    “快,趕緊歇著去,想要什麽都跟娘說,娘送到你屋裏去!”太夫人熱切地握著阿媛的手,滿腹激動。


    陸斐道:“母親,月份還小,你大不必這樣照顧她。”


    “你胡說什麽!正是因為月份小才要多加注意,你是不知道當初我……”太夫人把話一掐,“不說這些了,反正在胎還沒有坐穩之前你媳婦兒就是我們家的重點保護對象,誰也不準惹她,包括你!”


    這大概是陸斐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被太夫人這樣無情的對待,心裏的滋味兒頗為複雜。


    阿媛抿住嘴角克製住笑意,拉了拉陸斐的衣角示意他不要生氣。


    陸斐還沒這麽小心眼兒,他隻是有些無奈而已。


    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真有這麽大魅力不成?


    有。養德宮裏,正在母胎掙紮著出生的小皇子便是如此的萬眾矚目。


    “聖上,娘娘有些不好了!”一個宮女撲了出來,麵色淒然慌張。


    劉曜神色一緊:“什麽叫不好了?惠妃她怎麽了?”


    “娘娘……有些難產。”


    劉曜神情僵硬,一動不動,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


    綠芙從產房出來,她手中帶血,發絲也淩亂了幾分,走到劉曜的麵前,她道:“娘娘想讓陛下進去,不知陛下……”


    “朕去。”他大步向前,袍子飛了一個小角。


    產房裏,產婆和大夫都有些束手無策,這胎位太奇怪了,貿然動手必然會讓孕婦痛苦萬分。


    劉曜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兒,這與戰場上的不一樣,這是從他心愛的女人的身體裏流出來的。


    “英華……”他走上前,俯視這張蒼白無力的臉蛋兒。


    惠妃睜開眼看他,縱然情況危急,她的眼神裏卻不見慌亂,還是一如既往的淡定:“陛下,你來了。”


    劉曜單膝跪地,握住了她的手:“別怕,有朕在這裏,朕護著你。”


    惠妃嘴角輕揚,眼底終於有淚光閃爍。這個男人,興許是真的喜歡她吧。


    “陛下,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她吸了一口氣,似乎是痛感又一次襲來。


    “胡說什麽,這裏有最好的大夫和產婆,你和孩子都會沒事的。”劉曜的心像是被一隻柔軟的手握緊,他不敢相信這是從她嘴裏說出的話。


    惠妃搖了搖頭,額頭的汗水一層又一層地沁了出來:“我怕再耽擱下去,連孩子都會在我肚子裏悶死。請陛下進來,是有一事想要告知於陛下,請陛下恕罪。”


    “不管什麽事,朕赦你無罪!”劉曜握住她的手,“你現在專心生孩子,不要胡思亂想。”


    “陛下,你不是覺得大司馬的夫人與臣妾長得甚為相像嗎?”惠妃緩緩說道,聲音有些飄忽,許是因為疼痛,讓她的聲音比往常聽起來多了幾分的壓抑。


    “陸趙氏,那是臣妾與陛下的女兒……”惠妃的眼神有些渙散,若非今日情況有變,她是怎麽也不肯親口說出這個事實的。


    劉曜像是突然被人敲了一個悶棍,頭腦發麻,一時間什麽思緒也沒有。


    “臣妾為利所蒙蔽雙眼,釀下大錯,如今再想彌補已經遲了……啊……”她痛唿了一聲,雙眼緊閉。


    徐太醫上前,掀開被子查看了一番,道:“娘娘,時間不多了。”


    “我知道。”惠妃咬牙,捏緊了劉曜的手,側頭看他,“當初是我將我們的女兒換了出去,抱迴了我姐姐的兒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是臣妾的錯,請陛下不要責怪其他人!”


    “英華,你……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劉曜臉色沉重,握住她的手也鬆了幾分。


    “臣妾罪該萬死,現在便是老天在收我了……”惠妃抬起身子,她看向徐真,“徐太醫,有勞了。”


    “娘娘可想清楚了?”徐太醫問道。


    ”想清楚了,我這一生自私自利,的確該死。”惠妃撐起雙手,身體成一個弓形,綠芙將枕頭塞入她的腰後,一不留神將淚水打濕了枕麵。


    “陛下,臣妾雖有萬般過錯,但念在兒女都是無辜的份兒上,請陛下多為看顧他們。”惠妃眼角微紅,抓緊了背麵。


    徐真上前,擋在了劉曜的麵前。產婆和宮女們也開始各自忙活了起來。


    “你們要做什麽?”劉曜站了起來,轉頭看徐真和產婆。


    “來人,請陛下出去。”惠妃妝容全無,素著容貌披著頭發,仍舊有無可抵擋的威懾力。


    兩側的宮女太監上前,將屏風擺開,無聲地阻擋了劉曜的腳步。


    “竇英華!”劉曜有一些預感,他揮開要來攙扶他的太監,繞過屏風往裏麵走去。


    “啊——”


    阿媛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一臉茫然。


    “外麵是有鍾聲響了嗎?”她坐在床上,看向對麵還在批公文的陸斐。


    “是從宮裏傳來的,估計出事了。”陸斐數完了鍾聲,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在家不要出門,我要即刻進宮。”


    “咚咚咚——”敲門聲響了起來。


    許秋在外麵喊道:“主子,宮裏來人了,說是請夫人進宮。”


    阿媛愣了一下,翻身下床看向陸斐:“是說我嗎?”


    陸斐隱隱有些猜測,他看著阿媛,後者一無所知的迴視。


    “進宮?這個時辰嗎?”阿媛撓了撓頭發,有些莫名。


    “許秋,讓春喜進來給夫人梳洗。”陸斐喉嚨有些澀,說出來的話帶著幾分低沉。


    “是。”


    阿媛還在轉著圈的找自己的鞋子,完全不記得之前是陸斐抱她上床所以鞋子就在陸斐的書桌下麵藏著呢。


    原地打轉的她絲毫沒有察覺到陸斐目光中的遲疑和不忍,她還像一個丟三落四的小孩子,一邊咕噥著一邊找著鞋子。


    “找到了!”她欣喜地舉起自己的鞋子,撅嘴看向陸斐,“原來就在你桌子下,剛剛你怎麽都不跟我說啊,有意看好戲是不是?”


    陸斐伸出手,似乎有牽她的意思。


    “怎麽了?”阿媛偏頭看他,“你這是什麽神情?”


    陸斐拉過她抱在懷裏,像是抱著自己年幼的孩子那般,心疼的嗬護,唯恐她會被外麵的暴風驟雨所傷害。


    阿媛瞥到春喜進來了,一下子推開他,紅著臉嘀咕:“不正經……”


    說完,她跟著春喜去換衣裳,留他站在原地。


    “噗——”她轉身,朝他做了一個鬼臉,卻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聲。


    陸斐揚唇,迴應她的調皮搗蛋。


    此刻天真無憂的她,被他保護得很好。可接下來呢?她是否能承受住那些迎麵而來的質疑和別樣的目光?


    “主子。”許秋進來了。


    “剛剛的鍾聲,是她走了嗎?”陸斐問道。


    許秋點頭,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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