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有個鎮民附和道:“對。我也覺得自己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從廟裏帶迴了家中。胖子這個不算什麽。我當時一迴家,親手養大的獵犬就對著我狂吠。也不知道怎麽迴事,我莫名就心頭火起,拿起棒子就把自己的愛犬打死了。據我弟媳婦所言,當時我就跟瘋了一樣,將自己的愛犬打成了肉醬之後還在繼續。然而在我眼裏,自己打的分明是個纏在我背後的惡鬼!”有人開了頭,旁邊的鎮民便爭先恐後的說起自己這段時間遇到的靈異之事。根據他們的敘述,四郎了解到或是家養的雄雞被捏死,或是黑狗無端死在井裏,或是家裏的門神被扣去了眼,那日一起扶乩的村民家裏或多或少發生了這樣那樣的怪事。這些事情說來奇怪,也隻是小事而已,並沒有死人,所以大家並沒有很當一迴事。鎮民們隻認為那是祖先怪罪他們沒有聽從教誨而已,好酒好肉在家裏祭拜過祖先或者家神之後,就將其拋諸腦後。白橋鎮民這樣粗神經,固然與本地百年來的風俗民情有關係,更因為有另外一件新鮮事吸引走了方圓百裏所有居民的全部注意力——嶽琴班要來了!從正月初一開始,方圓幾百裏內最大的白橋鎮將會舉辦盛大的社戲。這社戲要一直辦到正月十五元宵節,年過完了之後才會結束。今年社戲較之往年更為熱鬧,因為白橋鎮將會請來本州最有名的嶽琴班。說起這嶽琴班,和普通戲班子不同,這一家最擅長的就是表演木偶戲。因為是久負盛名的大班,自然架子也大。雖然被請來了,卻說好隻在白橋鎮這種小地方表演一天。因此,到了那天晚上,白橋鎮上當真是萬人空巷,大人小孩都去看。因為觀眾太多,結果散場的時候人潮洶湧,許多人家都被擠散。迴家之後,父母們就發現自家孩子不見了。因為這些孩子最小的也有十二歲,最大的已經十四歲,所以父母便以為是出門跟在嶽琴班後頭趕場子看戲去了,誰知道這些孩子自從那一晚後,就再沒有音信。村裏派人去官府報案,官府一查,這嶽琴班被南邊一個富商請去府裏給老母做壽去了,壓根就不在白橋鎮境內!鎮上的人都說是那隻鬼鳥又來作祟,想去請高人做法除妖。可是,或許因為現在還是正月間,以前隨處可見的和尚道士都不知道跑哪裏去了。直到昨日,鎮上的趙老爺派人來說,有兩位道爺在他府中,叫鎮上組織壯年男子一起準備準備上山捉妖。丟失小兒的人家一聽這個消息,吵鬧著非要跟在後頭,兩位道爺都是好人,體諒他們愛子心切,就同意這些人家一起上山來尋找丟失的小兒。可是精心準備了這麽久,方才一場惡戰之後,還是給那妖物跑了。道長迴鎮上給王岩家的孩子送魂,鎮民們想來想去總覺得不甘心,便自己牽著狗來山中尋找受傷的鬼鳥,想要趁它虛弱的時候除掉它,救迴丟失的小兒。眾人七嘴八舌的講完這件事,就有人問四郎:“不知道胡老板有沒有看見一隻滴血的九頭怪鳥飛過?或者一些十四五歲的少年男女?”四郎覺得此事有些蹊蹺,鎮民們的敘述間也多有矛盾之處。二哥說九頭鳥喜小童,但村裏卻是少年男女失蹤,而且又是看社戲的時候失蹤的,感覺這事根本不像是九頭鳥這種妖物能做出來的,若說是拐子所為吧,前前後後一通裝神弄鬼又是怎麽迴事?再一個,據山市見過的老鼠精所言,荷香家裏可是有個連妖怪都看不出真身的東西在徘徊,說不得喚作阿牛的孩子就是被這東西驚了魂魄才導致生魂離體。而離體的生魂又被鬼車鳥捉了去,當成孩子悉心照料。所以才有前麵的那一出。那麽,其他人家的小孩子是否也都如此呢?在四郎看來,第二次那些人家請來的必定是惡鬼無疑。那麽,第一次扶乩時,荷香家請來的究竟是祖先亡靈還是賊喊捉賊的惡鬼?如果是惡鬼,卻指點著山民找道士……如果這個前提是真實的,那些道士一定也和這件事脫不了幹係。原本還擔心鬼車鳥對小水下手,此時事情卻越發的撲朔迷離,鬼車鳥究竟是奪人小兒的惡魔,還是思念兒子因此愛屋及烏的可憐母親?這麽一想,四郎抬頭對幾個獵戶笑了笑:“說起鬼鳥,今日我家也出現了詭異的血跡,家中小兒晾曬的衣物被點上了血滴。我心中和各位一樣焦急擔心。諾,你們看,梅花叢那裏也有。”“啊,連有味齋都留下了那妖物的痕跡?”獵戶不可置信的問了一句。在他眼裏,四郎就是狐大仙,而妖怪按理來說是不該為難妖怪的。不過,獵戶轉念一想,人分好壞善惡,並且也會常常去為難自己同伴,那麽妖物大概也是一樣的吧。旁邊的胖子卻沒有他想得這麽多,他眯著小眼睛左右看了一圈:“以前沒見過有味齋有小孩子啊。不過,鎮上失蹤的也多是十三四歲的少年男女。”說著,他上下打量四郎一番:“胡老板可要小心了,你這幅模樣,說是十三四歲也有人信,可別被那隻怪鳥捉了去。”山裏人都長得老相,所以四郎雖然已經成年,可是因為皮膚潔白,麵容清俊,眉目間又帶著一點點可愛的憨氣,若說他隻十三四歲,倒還真能唬住幾個人。獵戶知道四郎是個妖怪。妖怪麽,自然是青春永駐的。便擔心胖子的話惹四郎生氣,趕忙岔開話題:“說起克製這鬼鳥的方法,我也聽說了一個,不知道靈驗不靈驗。說是有小兒的人家最好養條狗,夜晚若是聽到門外有翅膀撲騰的聲音,就使勁敲擊著床鋪和房門,揪著狗的耳朵讓它叫喚,家裏各處還要點燃燈火蠟燭,照得明晃晃地來驅逐怪鳥。”想了一想,這個善良的男人補充道:“對了,家裏人的衣服這段時間都不要晾曬在外麵,也盡量不要剪指甲。”這些似通非通,聽上去有點莫名其妙的辟邪法門,都是在山市遇見的無臉少年偷偷來告訴獵戶的。而獵戶毫不懷疑的選擇了全盤接受。他是真的相信少年的每一句話,所以現在才會如此振振有詞的轉述給其他人聽。有的鎮民聽完不以為然,但是四郎卻很認真的聽他說出每一個字,聽完後連連道謝,又請這群獵人去前頭大堂小坐。這幾個鎮民昨天半夜就起床準備捉妖,早晨隻胡亂塞了幾個饅頭下去,這時候早就餓到不行,可是有些人家中孩子走丟,實在著急的不行,眾人便擺手謝絕了四郎的好意,隻說請包一些幹肉饅頭他們路上吃。四郎便進門去給他們拿開花饅頭,又裝一些鹵好的冷牛肉和豬耳朵。槐大正在廚房裏用凍好的三鮮餡餃子做鍋烙。因為有包現成的餃子,鍋烙並不難做。先把餃子立起來放在平底鍋裏,倒入麵粉調成的少量水漿同煎。等待餃子的底部呈現出金黃色時,再往鍋裏澆油炸熟。這樣炮製過的凍餃比蒸餃酥脆鮮香,又是一種獨特的風味。隻是這樣做出來的餃子容易膩口,而且也不好消化,見小水捧著一個嘎吱嘎吱啃得很歡快,四郎轉頭囑咐槐大不要給他吃太多,以免中午吃不下飯,自己提著包點出門去。前頭大堂隻有那麵熟的獵戶一個人,其他山民和狗都消失了。看見四郎出來,獵戶趕忙迎上前說道:“胡老板,不好意思,剛才我們正在前麵大堂等你,忽然看到一個小孩的影子從門外嬉笑著跑過去,大柱一見,就說是他家小柱。可是小柱分明還在家裏睡著,怎麽會跑到這荒山野嶺中來?於是一行人趕忙跟著追了出去,隻留下我在這裏等候。”四郎聞言,把手上的油紙提包交給獵戶,自己掀開擋風簾子出去看。太陽剛剛出山,雪地上反射著刺眼的白光,是一種叫人很不舒服的白。遠處是黃草枯樹,進出也是枯樹黃草,雪野裏顯得光禿禿的,唯有一些紅紙屑夾雜其中,顯出一種空落落的淒涼感。枯樹間能夠看到風吹過的痕跡,四郎側著耳朵,認真傾聽風傳來的訊息。四下裏很安靜,除了山民們沉重的腳步混合著雜亂的狗吠之外,還有一種很規律很輕飄的腳步聲。若是不仔細聽,很容易和風聲混淆起來。聽上去好像是小腳板的啪嗒聲,難道又是一個被鬼車抓走的幼兒生魂?“大哥哥,救我……”若有若無的聲音隨風傳來。放開神識追著這縷風聲而去,四郎發現自己又迴到了先前那個緩坡上。曾發生過激烈戰鬥的地方站在兩個人。是陸天機和那個被喚作皇甫公子的錦衣人。他們正一起查看著樹下的血跡。[原來他們兩個認識。看樣子似乎交情匪淺]四郎思索著[也難怪,陸天機是天一道中的厲害人物,而皇甫公子雖然看著並不像修道之士,但是胖瘦道人都對他十分恭敬,想來也與天一道或者陸閥關係匪淺。]隻聽錦衣人說道:“是鬼車。這麽些厲害妖物紛紛現世,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做什麽。鎮上少年男女紛紛失蹤,估計便是這妖物做的。”陸天機在枯樹間仔細查看,最後沾一點血跡對著陽光看了片刻:“若這妖物真是鬼車,事情究竟是不是它做的,一時還不便下定論。”“九淵,你為何總是對妖物百般迴護?若是一時縱情,養幾個妖物玩玩我並不反對,可是你不該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該忘記,究竟是誰把我們害成現在這樣的!”錦衣人的語氣裏帶上了一點不悅和責備,但是又有一種對著極為親近之人才有的熟稔和肆意。陸天機忽然笑了出來,似乎對錦衣人的話並不以為意:“我當然知道,君瑞,我當然知道。”說話間,他忍不住輕輕咳了幾聲,便從懷中掏出一壺酒灌一口下去。“最近你怎麽咳得這樣厲害?我那裏有好的丸藥,都是新煉製出來的,你很該聽我的勸,多吃一點。”皇甫公子雖然剛才還在訓斥陸天機,這時候卻又擔憂的拍撫著對方的背。他緊緊皺著眉頭,似乎看著陸天機咳嗽,他自己也正在承受著莫大的痛苦一樣。過了好一陣子,就在四郎忍不住要拉迴神識的時候,陸天機終於止住了咳嗽:“君瑞,你知道我平生就這點愛好了。至於丹藥那種東西,吃下去一時好,不過是在消耗人體的元氣而已,留下的禍根也深,跟這個一比,我現在用酒止咳,也隻能還說是溫劑了。天一道中常和你來往的幾個人都是急功近利之輩,他們對參同契中關於爐鼎鉛汞的理解與我這一支不同,因此,他們的行事作風我也是不能認同的。隻不過是看在您的麵子上,勉強和那些小人共事罷了。君瑞,作為多年好友,我勸你一句,有些人是可用而不可信的。至於長生道術,在我眼裏也沒什麽可追求的,春秋代謝,萬木枯榮本是天地至理。”說完這麽長長的一段話,陸天機忍不住又咳起來。皇甫公子一把將他手裏的酒搶過去,聞了聞之後驟然變色:“你開始剝離內丹了?你怎麽能……怎麽能將自己的內丹……那孩子……”不知為何,這段話四郎聽起來斷斷續續的,好像有人故意把某些語詞模糊掉了一樣。陸天機揮手將酒壺奪過來,仰頭喝了一大口,輕笑著說:“那本來就不是我們的東西。再說了,公子日後若是要成大事,就不該太過於依賴道門這一類非常態的力量。平縣被圍,鹹寧之亂,這些背後都有誰的影子?若不是佛道兩家默許,幾大世家哪裏有膽子對付開國之君?先帝爺的死,陸家和沈家的鮮血,這些公子都忘記了嗎?”錦衣人被陸天機反問得無語可辨,他用手對著麵前的大樹狠狠砸了一拳,憤怒地說道:“九淵,你總是對的,你總是這樣理智!孤說不過你!可……可是……你怎麽能這樣狠心得對待你自己?你怎麽敢這樣狠心……”說著,皇甫似乎想要去拉陸天機的手。陸天機不著痕跡的躲過那隻伸來的手,然後他低下頭,麵無表情又異常真誠地說:“為了殿下的萬代基業,臣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