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那幾間小茅舍的房門半掩,院落中微微透出一絲光線來,羅嬸娘在燈下一邊縫衣服,一邊抹眼淚:喜姐哪裏不比那個騷裏騷氣的酒娘子好?彭員外雖然犯了事,但是家裏的鋪子還在,要是做苦役時出點什麽意外死了,家裏的財產不就都是自己兒子的嗎?好不容易訂了個自己還算滿意的媳婦,不聽話的保住居然一聲不吭就去退了親。退親這種事,在河市裏傳的很快,沒幾天幾乎就人盡皆知。喜姐沒什麽過錯,彭家又剛出了件慘事,街坊領居自然同情彭家,認為羅家這麽做有失厚道,所以今日就有人對著羅嬸娘指指點點。羅嬸娘雖然愛財市儈,但是很護短,為了兒子和那些人大吵一架之後,迴來越想越生氣,氣得直哭。羅書謀走到自己家門口,看到光線,知道是娘還在等他,心裏不禁泛起一陣暖意。他正要推門進屋,忽然看到門外的搭著的豆花棚架下仿佛有兩個還未留頭的小孩子在蹲在一處玩耍。這副兩小無猜的場麵勾起了羅書謀心裏久遠的迴憶,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羅老爹還在世的時候,羅家家境尚可,於是羅書謀很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好日子。他就是在那時候認識喜姐的。街坊上的小孩子沒有深宅大院裏那樣多的避諱,小時候都在一起玩耍,所以羅書謀與彭家喜姐小時候就互相認識。後來羅家出了事,加上兩個人年紀漸大,保住改名為羅書謀,開始認字讀書,兩個人間的來往方才少了起來。這麽細究起來,兩個人勉強也稱得上是青梅竹馬……久遠而模糊的童年趣事泛上心頭,想起那些兩小無猜的好日子,羅書謀忽然對自己退親的事生出一點愧疚來。聽說親娘給自己定下的是彭家喜姐,本來羅書謀心裏還是很歡喜的。畢竟,喜姐是和他那樂趣無窮、衣食富足的童年聯係在一起的。可是,迴憶裏被羅書謀無限美化的喜姐在訂了親後,忽然一個人跑出來找他,求他想辦法營救自己準嶽父。羅書謀一看到長大後的喜姐,心裏便涼了半截,雖然也答應了喜姐的請求,可是他總覺得不論是外貌還是談吐,喜姐和他印象裏的那個青梅竹馬以及想象中的未來妻子,都不太符合。經過有味齋鬥茶的事情之後,羅書謀得了太守的青睞,越發覺得喜姐並非良配——別的不論,單是彭大姐的父親得罪了江城太守這件事,就足夠羅書謀退婚三百次了。親娘雖然也是在為自己打算,到底是個婦人,雙眼隻知道盯著那點嫁妝。若要錢財,他羅書謀有的是方法賺來——水井巷的小文君新寡後,就和他勾搭上了,知道他囊中羞澀,經常主動給些錢財,生怕委屈了他。雖然在女子德行方麵,羅書謀有些鄙視小文君這種輕浮不檢點,但是同時又十分享受小文君對他的一片癡情。小文君這種女子雖然不適合為妻,但是娶迴來做妾正合適。到時候,家裏有了文君帶來的大筆財富和釀酒的手藝,他羅書謀也有了底氣再求取一個落魄士族的女兒,加上自己的能力才學,飛黃騰達指日可待。羅書謀的確是個有主見的人,自然看不上母親給求取的這門親事。在羅嬸娘眼裏千好萬好的彭喜姐,反倒成了羅書謀美好前程的一個阻礙。羅書謀功名心切,前幾日就親自去退了和喜姐的親事。這個年代,退親幾乎能逼死一個女孩兒了……人這一輩子,若不去對不起別人,就隻有對不起自己了。誰會願意委屈自己去遷就一個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陌生人的女子呢?為了別人犧牲自己的,不是傻瓜就是聖人,羅書謀並不傻,也沒有達到聖人的境界,所以自覺退親退得理直氣壯。桃花胡同裏不知什麽時候浮動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夾道裏空蕩蕩的沒有一個行人。羅書謀仿佛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唱歌,聲音細細柔柔,仔細聽聽,原來唱的是一首民謠:“郎在東來妾在西,少小兩個不相離。自從接了媒紅訂,陌上遇君把頭低。低頭莫碰豆花架,一碰露水濕郎衣。”歌聲極婉轉動人,可是羅書謀心裏卻暗自詫異,隨著這歌聲,遠處的霧氣裏緩緩出現一個女人,正是那個在河邊洗紅豆的女子。她站在黑洞洞的巷子裏,夜間的霧氣漂浮在女人周圍,顯得她好像沒有腳似的。羅書謀大聲問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麽跟著我?”那女子並不出聲,隻是一步步向著羅書謀走過來。胡同裏銀白的月色和似有若無的灰霧纏繞在一起,顯得陰氣森森。羅書謀心中大駭,俯身撿起一塊石頭向著那個女子扔了過去。石頭扔了過去,卻什麽東西都沒有砸到,遠處幾隻狗子被石頭落地的聲音驚動,反常的沒有大聲嚎叫,夾著尾巴嗚嗚叫著,跑進了黑魆魆一眼看不到頭的胡同深處。“是保住迴來了嗎?”屋裏羅嬸娘聽到外頭傳來石頭落地的聲音,趕忙抹幹淨眼淚,披上衣服出門查看。雖然背地埋怨自己兒子,可是一看到門外的氣宇軒昂的少年書生,羅嬸娘就咧開牙花子笑了:“保住,才下學迴來啊?怎麽在家門口站著,快進來快進來。娘今天給你做了白煮豬肉,肥肉都給你留著呢,都溫在爐子上。娘這就去給你熱湯。”說著羅嬸娘過來牽起羅書謀的手,仔細打量好幾天沒見到的兒子,嘴裏嘮叨著:“讀書真是個累人的事,看把我兒熬得臉兒都青黃青黃的了……”隨著房門打開,屋子裏透出油燈昏黃的光線。一切顯得那麽平常和溫馨。羅書謀敲了敲自己的頭,難道是這幾天在水井巷裏,日日醇酒美人,喝得有些糊塗了?“娘,我不餓。隻是讀書有些累,想早點歇息。豬肉你放著自己吃吧。”羅書謀有些後悔被小文君留了這麽多天,沒有迴來看一眼老母親。羅嬸娘笑得合不攏嘴,顫巍巍轉過身,打算把門閂插上。斜刺裏忽然刮來一陣怪風。刮風的時候,要關上門窗是很費勁的,總好像是有人在外頭和你較勁。羅嬸娘現在就有這種感覺,她一個沒把穩,兩扇大門被這陣怪風推到了牆上,一時羅家的門戶大開。“娘,你沒事吧?”走在前頭的羅書謀見狀,幹淨跑過來把他娘扶住,然後接過門閂。畢竟是個男人,羅書謀一用力便把兩扇大門關住了。這麽一通折騰,母子兩個都累了,各自迴房歇息。不知不覺過了子時,四下裏悄無聲息,桃花胡同沉入了黑甜鄉中。羅書謀的腦子裏卻亂哄哄的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陣,羅書謀的手不經意間摸到了壓在枕頭下的香囊。四月初八浴佛節的時候,喜姐在街上送緣豆,遇到匆匆趕去見情人的羅書謀,低著頭跑過來塞給他一個香囊。羅書謀當時一心想去見小文君,對扭捏的喜姐十分不耐煩,連看都沒看就隨手揣到了懷裏。這幾日被他忘到了九霄雲外,卻原來是被隨手放到了這裏。羅書謀拿起來摸了摸香囊,裏頭是一粒一粒圓圓的豆子。唉,羅書謀不由得在心裏歎氣:其實喜姐也不是不好。隻是他的未來是姐姐的婚姻換來的,家中又還有老母親要孝順,再說,文君也是個可憐人,還眼巴巴盼著他去拯救。身上的擔子這樣重,他羅書謀豈能為了一個女人影響前途呢?這麽一想,對喜姐的那點愧疚和憐惜便煙消雲散了。於是羅書謀安然的閉上了眼睛,很快就睡著了。快要沉入夢鄉的時候,羅書謀忽然感到自己靠床沿的半邊身體涼颼颼的,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對著他的右半邊耳朵吹氣。迷迷糊糊偏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慘白的鬼爪,手指甲裏全都是灰黑的泥土!順著那雙手往上看,羅書謀看見床邊上站著一個滿臉血糊,看不清五官的女子。正是自己在河邊看到的那個洗紅豆的姑娘,剛才隔得很遠,他以為這姑娘穿的是一身白底染大紅花的衣裙,現在離得近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麽染上去的紅花,而是大灘大灘的血跡!白色的雨絲錦……難……難道是喜姐?可是她怎麽會變成鬼來找自己?發現羅書謀醒了過來,女鬼仿佛很高興,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上露出一個笑意來,因為長得實在太醜,這麽一笑起來,反倒顯得更加猙獰可怖。羅書謀渾身大汗淋漓,拚命想要掙紮,卻驚駭的發現自己一動也不能動,像是有幾百斤重的大石壓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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