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喚醒也很簡單,就是像我一樣,從背後重重拍一掌就行,不過你確定那些凡人被你從美夢裏喚醒後,真的會感激你嗎?”四郎忽然語塞:對啊,凡人不是常常感歎人生如夢嗎?那個黃粱一夢故事裏的書生,如果不是在夢裏遭遇了家破人亡,也必定是不想迴到現實中來的吧。對於那些在現世裏窮困潦倒的人來說,他把人家從美夢裏喚醒,雖然是好意,沒準還真的辦了壞事。可是若不去喚他們吧,讓這些凡人在美夢裏走向死亡……好像也不對。世上很多事情都是禁不住琢磨的,四郎平素再怎麽通達,這時候也左右為難起來。四郎沉默下來,麵癱臉的二哥也沒有再多說什麽。後院很安靜,隻有什麽東西窸窸窣窣在天花板和牆壁間爬動,人聲鼎沸的大堂一篇死寂,客人們都無聲無息的沉醉在自己的美夢裏。過了一陣,正在發呆的四郎一抬頭,忽然發現外頭有一縷縷煙霧飄進了後院。那些煙霧裏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幻影,都拚命掙紮著想要逃開,但是好像受到什麽東西牽引一般,很快凝成了細細一條,鑽進二哥的七竅裏消失了。原本死寂一片的大堂再次傳來客人們的說笑聲,大家紛紛讚歎周公子超凡脫俗的茶藝,絕口不提自己曾經做過的美夢。吃完了那些,二哥似乎有些不舒服,半天沒有動彈。四郎嚇壞了,呆呆的看著二哥。雖然他不希望那些凡人死去,可是他心裏最重要的始終還是饕餮啊。好半天,二哥才舒展了一下四肢,懶懶地說:“這迴吃得好飽。”說完還邪魅一笑。[笑,就知道笑!]四郎這才像是活過來一樣,猛撲過去,用力抱住陶二哥,惡狠狠地說:“天道真壞,叫你吃人類亂七八糟的東西,要是拉肚子腫麽辦?”四郎剛才真的快急死了,這時候依舊不放心:“二哥你……你可要好好地。”二哥莫名其妙地看著四郎:“我當然好好地。不幸你摸摸看。”說著一臉正直地拉著四郎的手往下發。四郎:……你這是要我摸哪裏?這麽正經的耍流氓真的好嗎?廚房裏煙霧氤氳,後院中草木葳蕤,外頭遠遠傳來街巷裏的市聲人語,驢叫馬嘶。然而,這些聲音卻顯得那麽不真切,我們所在的世界,也許隻不過是最大那隻煙霧妖造出來的一個美夢。浮生一場大夢。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在身外無數個幻境裏,或許,隻有緊握的雙手才是唯一存在過的真實。第85章 姻緣豆1轉眼到了四月末。江城今年怪事多,開始是許多女孩子無緣無故失蹤,接著洄河鬧水鬼,然後一道炸雷劈了南城門,現在就連井水巷道旁的桃樹,花期都比往年長了許多。有老人從這條小巷走過,總會憂心忡忡的感概,說是百八十年都沒見過紅的這麽古怪的桃花。黃昏時分,若是行走在井水巷裏,夕陽的餘暉籠罩下來,一時天上地下都是一片紅。這景色乍一看是極美的,倘若盯著看久了,人的眼睛裏便會浮起血海一般的紅。殿下的眼睛似乎就被這爛漫的落霞染得一片血紅。他走在靠牆的陰影裏,幫四郎擋住傍晚逢魔時刻不知會從哪個犄角旮旯跳出來的鬼怪。四郎毫無所覺,嘴裏叼著一根新麥的麥穗,像個小孩子一樣,東張西望,隻顧著貪看這幅美景,於是就被耀眼的霞光、血色的桃樹晃花了眼睛。不知打哪裏飛來一片柳絮,豔紅似火的桃花樹間仿佛伸出了一雙雙無形的手,白蓬蓬的柳絮便被染成了血紅色,飄飄揚揚落到四郎的沾染上霞光的手掌中,好像是掬起的一捧血水裏落了片潔白的羽毛。如今正是新酒上市的季節,有味齋並非正店,沒有造酒公賣的資格,所以四郎這天傍晚得了空閑,就和殿下一道來井水巷打酒。井水巷住著小文君,小文君算是望江樓正店的掛名少奶奶,現在酒樓裏開爐賣酒。小文君本姓卓,據說不是本地人,前年嫁給望江樓得癆病的少東家,結果還沒圓房少東家就死了。於是,這位卓氏女也和鼎鼎有名的卓文君一樣,年紀輕輕就守了寡。街上便有好事者叫她小文君,因為她也會釀酒,守寡後托庇著望江樓正店,以當爐賣酒為生。江城人都跟著叫她小文君,倒把卓氏女的真名給忘記了。今日四郎和殿下先去了一趟望江樓,結果酒樓裏的夥計說少奶奶在水井巷裏造新酒,並沒有到店裏來。“少奶奶靠自己手藝吃飯,自己在水井巷賃個大宅子,又請了許多壯漢,日日假托造酒在宅子裏養小白臉。”之類的傳聞,四郎還沒出望江樓,就聽了好幾個版本,各個都稱得上香豔入骨。傍晚時天氣很好,四郎便和殿下兩個晃晃悠悠走來了水井巷。後頭槐大趕著一輛牛車,車上裝著好幾個大酒缸。很長,一進去不遠就是小文君賃來造酒的宅子,據說是看中了這裏的水井好。院門上掛著一個牌匾,上頭寫著卓府兩個字,側麵院牆上開這一個小小的窗口,裏頭站著個夥計在給客人打酒。店夥計一看四郎他們幾個的陣勢,趕忙招唿同伴打開旁邊的正門,把四郎等人迎進院子裏。“胡老板要打什麽酒?”一個肩膀上搭著塊白麻布的少年走過來,殷切詢問。“要兩缸文君酒,兩缸黃酒。”文君酒是一種白酒,據說這個遠嫁江城的卓氏女祖上倒真與卓文君有些聯係,當年卓文君的釀酒秘方在她的家族裏代代相傳,開望江樓的李家把卓家女兒娶過來的目的,真是為了卓家女兒釀酒的秘方。這都是街邊上的好事之徒口中的傳聞,至於真相如何,四郎並不知道。其實四郎並不在乎什麽釀酒秘法。有味齋來望江樓正店買酒不過是做個樣子、走個形式。在小文君這裏買過酒以後,這一年,有味齋賣的酒便算是有了合法來源,不算是私營。至於日後賣的貨到底從何而來,大家也就心照不宣的了。夥計響亮的應了一聲,快步跑過去幫著槐大打酒。四郎跨進門檻,四處打量,隻見這院子雖然不大,但是收拾的十分整潔雅致。院子裏有一排大缸,幾個粗壯的丫頭抬著個大桶在連續不斷的往裏頭倒酒。閑話裏頭都說小文君的院子裏請了好多壯漢,四郎過來親眼一看,卻沒有看到傳說中的壯漢。隻有兩個少年在外頭忙活著給客人打酒,一個夥計在窗口支應,、。餘者就是三四個粗使丫頭,一看就是城外田莊上來的,隻不知是小文君買來的,還是臨時請來的幫傭。四郎看到最外頭一缸酒水裏漂浮著些碎冰一樣的東西,十分好奇的問帶他們進門的少年:“這是什麽酒?”少年用白麻布抹了抹頭上的汗珠,又把麻布搭迴了自己肩膀:“這是我們老板娘新製作的一種酒,叫玉冰燒。”四郎仔細舀起一勺看了看,又抽動著小鼻子湊過去嗅了嗅:“酒裏那些柳絮樣的浮沫,莫非就是豬肉?”“胡老板果然好眼光。”小文君從大堂裏跨了出來,後麵還跟著羅書謀。本朝禮法雖然不像明清那樣嚴苛,但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依然是很不妥當的。可是小文君卻毫不避諱,她走到院子中間的水缸邊,親自盛了一瓶玉冰燒遞給羅書謀,殷切囑咐道:“羅大哥你縱然要學那些風流才子的做派,還是少喝些罷。縱然要喝,也切忌不要空腹吃酒。還有,記得喝完再來打啊。”羅書謀灑然一笑:“某曉得了,喝完必來的。”小文君就一路把羅書謀送到門外,店裏的夥計都互相擠眉弄眼。江城民風尚利,所以並沒有強迫寡婦守節的習俗。如今男未婚女未嫁,一樣是貧寒書生和釀酒女子,可不又是一段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佳話嗎?所以夥計們對自家老板娘的心意,自然是心知肚明,樂見其成的。院子裏蒸騰著酒氣,似乎那熏人欲醉的美酒把這一方小院和外頭的世界隔絕開來。裏頭的人便可以安穩的沉醉在荒誕不經的醉鄉中。旁觀的四郎微微皺起了眉頭,前幾日羅嬸娘不是說要去彭家提親嗎?羅書謀也和喜姐過從甚密的樣子,怎麽一轉眼就和個小寡婦眉來眼去的?看來這書生不僅有野心,而且還十分的風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