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本來奄奄一息的朱天賜踉踉蹌蹌的跑出來,急叫道:“千萬不能動她,千萬不能動她,我……”等他跑的進了,就撲到那具女屍身上痛苦起來,顯些沒哭暈在地上。趕來的朱員外也是臉色大變,大怒道:“誰……誰把這棵桃樹給劈開了的?”又一疊聲地叫家仆把少爺扶起來。那麽神婆冷笑著在一旁落井下石:“主人家請你來收妖,大和尚卻把人家中鎮宅的桃樹弄倒,反把妖邪放了出來,真真好本事!”朱員外狠狠瞪了那個肥頭大耳的和尚一眼,轉身要去扶自己兒子,誰知天賜卻像是看仇人一樣看著他,抱著那具女屍轉身出門。四郎覺得這位少爺一點都不像朱員外口裏描述的那樣“重病纏身,奄奄一息”,反倒健康的很,拉下臉時,家中誰都不敢招惹的樣子。到第二日晌午過後,午飯遲遲沒有送過來,四郎忍不住肚子餓,自己摸去了廚房。廚房裏幾個仆婦把前幾日準備的包子餡兒、餃子餡兒、紅燒肉等剔出來的肉骨頭煮了,正在一起啃骨頭,吃得痛快無比。見到四郎過來,一個仆婦拉長了臉端過來一個食盒,四郎打開一看,是鹹菜湯泡飯,配了一個小蔥拌豆腐。前幾日都是肥雞大鴨子,吃的人膩味的慌。今日忽然變的這樣清淡,四郎心裏不由好笑,這朱家前後態度也差的太多了,他們這是被朱員外遷怒了嗎?那具女屍不知什麽來頭,當時朱員外的臉簡直扭曲的不像樣子,看那個和尚時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這麽一想,四郎並沒有多說什麽,提著食盒打算迴去。剛走到拐角,就聽到有人喚他,“小兄弟,請等一下。”四郎迴頭一看,見是一個四十來歲,麵容慈和的女人,穿一身桃粉色衣衫。手裏提著一個食盒,頗為歉意的對著四郎笑道:“府中下人越來越不成體統了,客人莫要生氣。”四郎搖頭道:“沒有的事。”那女人麵上露出哀愁的神色:“覆巢之下無完卵。也不知道我還能照看他多久。”說著把食盒遞給四郎:“這是我做的桃花酥,少爺小時候最愛吃,請幫我帶給他吧。”這番沒頭沒腦的話,四郎壓根還沒有明白過來,懷中就被硬塞進一個食盒。四郎打開一看,裏麵裝的是桃花酥,但是與尋常坊間所見不同:這盒桃花酥不止酷似桃花型,連顏色也是白中透出微粉,中間大約是用花醬作的花蕊,小巧可愛,迥異尋常。等四郎讚歎王再抬起頭,麵前已經空無一人。【難道又是什麽鬼怪?】四郎把食盒取迴來時,就把這件事告訴了蘇道士。“待會你隨便交給哪個仆人帶給朱家少爺吧。”說完低頭用餐,結果才吃了一口立馬忍不住吐了出來。四郎看他神色有異,也低頭嚐了一口鹹菜湯泡飯,飯一沾唇,四郎立馬放下了筷子:這朱家也特缺德了一點,湯飯裏頭一股子土腥味,再嚐一口豆腐,也是如此。蘇道士倒沒有生氣,冷著臉把飯菜都端出去倒掉,然後囑咐四郎收拾東西。四郎心裏氣氛,迅速的收拾好東西。然後前去和老管家辭行,順便把那盒桃花酥遞給他,請他轉交朱大少。隨後,四郎就跟著蘇道士走出了占地頗廣的朱家大院。剛到門口,後頭一個人瘋了一般的衝過來,抓住四郎問道:“誰給你的這盒糕點?啊?你們是不是都想害我?做夢!!”四郎甩開那人的手,一看,原來是朱員外。才過去短短一日,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此時他眼睛充血,看著四郎仿佛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朱員外這是什麽意思?”蘇道士沉下了臉喝道。似乎被蘇道士的聲音驚醒,朱員外找迴了幾分理智。他用手抹了一把臉,換上慈和的笑容,有些討好的對四郎賠不是:“小道長,方才我一時激動了些,您別往心裏去。隻是……隻是還請您告訴我,這糕點究竟是從何而來的?”這件事本來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四郎就一五一十告訴了朱員外,誰知朱員外聽了,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喃喃自語到:“難道行善積德半世,還是抵不過年少時的一念之差嗎?”說著慢吞吞的走迴了家門。“朱家究竟是怎麽迴事呢?”四郎看著朱員外有些蕭瑟的背影,疑惑的問道。朱家發生的這些事情,他真是看得雲裏霧裏,隻知道那株桃花原本是替朱老爺鎮宅的,被和尚劈開後露出的女屍應該就是人樁,用生生世世不得輪迴之苦保佑朱員外家宅永寧,財源滾滾。如今被劈了開來,朱員外的護身符就沒有了,難道他是以前做過什麽缺德事,擔心會被厲鬼尋仇?四郎看了他家一眼,裏頭沒有厲鬼的黑氣。隻是不知道那個天賜少爺是怎麽迴事?而作法的和尚又是不是故意為之呢?畢竟,出家人講究慈悲為懷,看到朱員外家用這種有傷陰德的法子鎮宅,肯定要出手幹涉。“他們家在昨夜之前,極為幹淨,連一般老宅院裏的小精怪都沒有。當時我就懷疑朱老爺用了什麽偏門道法鎮宅。誰知和尚倒是心急,搶著出了手。至於他家少爺的病嘛,我就不太清楚了,隻知道那顆桃樹劈開之後,朱大少爺看上去挺健康的,沒發現什麽毛病啊?”“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家人都有點奇怪。”四郎小聲說。的確,當時講究父子君臣的封建倫理,父親對兒子有天然的掌控權,就算朱大少是老來子,朱員外是慈父,這個父親的姿態也太低了一些。再說,一般人在兒子生病後第一反應是去找大夫,而不是到處求神拜佛吧?兩個人在朱家沒有吃上飯,此時肚子都餓了。道士這次沒有拿到錢,兩個人自然吃不起大魚大肉,在路邊找了一家分茶鋪子。蘇夔給四郎和自己一人點了一籠扁食,又要了兩個饅頭。四郎想了想,自己從腰帶中摳出僅剩的幾枚銅板,請店家再上兩碟黃瓜幹。隰縣的黃瓜幹是當地傳統的名特菜蔬。雖說隻是一味小菜,卻曾經得到先帝的讚美。據傳先帝帶兵路過這裏時,嚐過黃瓜幹後親筆禦批“龍筋”二字。若非這道小菜實在如不了士族的法眼,估計還會被列入貢品呢。就是這麽一件小事,常常被士族當做茶餘飯後的笑話,可見當時的士族驕傲到了什麽地步。因為這個典故,四郎一直很好奇隰縣黃瓜幹是什麽味道。黃瓜幹製法並不難,是把黃瓜去皮切條置架杆上爐火烘烤,幹後密封於大缸內,到冬令時節就可以食用了。他自己也試著做過,但是做出來總不如隰縣運進汴京城的清脆爽口。如今既然來了一趟,當然要個清楚吃個痛快了。四郎等夥計把菜都上齊活後,問道:“這‘龍筋’味道獨特,不知道做法上有何巧妙之處?”夥計聽四郎還知道這個典故,不由來了興致,滔滔不絕的說:“客人您一看就是識貨之人。我們這裏的黃瓜幹都是選用的當地特有的新鮮黃瓜所製,隰縣城外山水好,出的黃瓜是無刺、純綠、肉厚的品種,在別處啊,您是嚐不到這個味道的……”四郎一邊用清香鮮美的黃瓜幹佐饅頭,一邊笑眯眯的聽夥計吹牛,一頓飯雖然簡陋,但是也吃的人身心舒暢。蘇道士看他幸福的小鬆鼠一樣,捧著個饅頭夾著黃瓜幹笑眯眯的慢慢啃,不知不覺間也受到影響,覺得昔日味同嚼蠟的饅頭今天吃上去,似乎別有一番風味了……兩個人正在吃飯,忽然聽見屋外大街上亂哄哄的。一夥人瘋了似的四麵八方亂跑,口中嚷嚷道:“反了反了!陸閥在西自立為王,宇文閥在北割據一方,豫州一帶起了巫教作亂,說要改天換日 。京中不知怎麽打了起來,皇帝說世家要謀反,世家說要清君側,他們你殺我,我砍你,連佛道兩家也攪和在裏頭。南門外的流民趁機攻進了城……如今……如今天下大亂啊!”一堆人都跟著哭號道:“流民見東西就搶,見人就殺,京城中到處都是死人!”四郎側耳聽了聽,臉色大變,放下筷子衝了出去。街上本來洋溢的節日氣氛如今一掃而光,到處都是亂跑的人,一個簸籮落在地上,裏麵滾出一顆顆雞蛋大的紅棗,散落在雪地上,就好像是殷紅的血點。四郎抓住一個中年人問道:“大叔,這些話都是真的嗎?”那中年人留著一把美須,看著是個斯文讀書人的的樣子:“比真金還真,城外來了一群京中逃難的馬車,都是世家豪門裏的公子貴女們。他們傳出來的,現如今北方也打起來了,京中更是被流民糟蹋的不成樣子了,聽說……”說道這裏,中年人忽然壓低聲音:“聽說京中還有妖怪光天化日之下到處亂竄,這不是國之將亡的兆頭嗎?如今都說要往西邊和南邊避禍去呢……”說完這話,中年人就甩開四郎的手,自己急匆匆的走了,不知是不是打算立馬收拾家當逃難去。四郎呆呆的站在寒風唿嘯的街頭,心上忽然湧上亂世將至的淒涼和擔憂。他抬頭一看,天空中又是黑雲密布,不知道是不是還要下雪?這雪一下,逼得流民沒了出路,隻怕造反的人會更多。蘇道士跨出來把他拉進分茶鋪子:“外頭冷,你生了病我可不會管你。”四郎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他。是個人都受不了這種小動物一樣淒淒惶惶的眼神,蘇道士在心裏默念了幾句清心咒,再開口時語氣就緩和下來:“你放心,有味齋裏都是些妖怪,流民傷不了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