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詞調寄《點絳唇》讚曰:

    “似春非春,

    朔風送我上青雲。

    驛寄梅花,

    雨露點點恩。

    天馬行空,

    難追思念深。

    猛迴首,

    金童玉女,

    王母下凡塵。”

    卻說宋永清正柔情似水,忽被喚醒,脫韁野馬,嘎然而止。

    他得知有人找羅家,身上的酸痛一掃而光,精神為之一振。也不顧生病,自告奮勇地對伍泉說:“老羅家的和孩子們走了很長時間了,十有八九是迴娘家了。我可以給你帶路,但咱們素不相識,多少你得給我意思意思。”

    伍泉心急如焚,聽如此說,就急著問:“你要多少?”

    宋永清伸出衣袖,伍泉也伸出衣袖,兩人對著衣袖口,兩隻手倒騰了一會兒,馬上成交。伍泉掏出該給老宋的錢後,老宋一個箭步登上馬車,帶著二兒子宋全,來到了鄧莊張家。

    一個初冬的早晨,天格外的蘭,雲格外的白,空氣格外的新鮮,太陽也格外的暖。羅夢龍與宋全依依惜別,羅張氏告別了哥哥張邦昌和宋永清,帶著四個孩子和行李,坐上伍泉的大篷車上路了。

    羅張氏把錢和信裝進一個小布包,係在了膽大心細的二姑娘羅秀雲的腰間。

    伍泉一邊趕車一邊高興地使著女腔順口哼著家鄉小調《走西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實在難留。

    手拉著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門口。

    哥哥你出村口,

    小妹妹我有句話兒留。

    走路走那大路口,

    人馬多來解憂愁。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實在難留。

    手拉著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門口。

    緊緊地拉著哥哥的袖,

    汪汪的淚水肚裏流。

    隻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隻盼你哥哥早迴家門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頭。

    這一走要去多少時候,

    盼你也要盼白了頭。

    緊緊地拉著哥哥的袖,

    汪汪的淚水肚裏流。

    雖有千言萬語難叫你迴頭,

    隻盼你哥哥早迴家門口。

    隻盼你哥哥早迴家門口。

    ……”

    孩子們聽了老伍的女腔,起初都哈哈大笑起來。但是聽著聽著,又都被唱詞所感動,三個姑娘都相繼落下淚來。

    饑餐渴飲,曉行夜宿,開始還挺順利。

    沒料到這天寒流奇襲,天氣突變,大雪紛飛,寒風刺骨。一夜之間漫天皆白。

    有詩歎這場大雪:

    忽如九龍爭霸位,

    銀鱗銀甲滿天飛。

    又似一夜春風吹,

    千樹萬樹梨花堆。

    玉帝之母歸神位,

    遍撒紙錢大如梅。

    後羿拉弓射神箭,

    截斷天山東移位。

    伍泉駕車頂風冒雪,艱難地行進著,傍晚時分已趕不上原定的客棧,隻好在小野店住下了。

    子夜時分,人們睡夢正酣,羅張氏忽然被人喊馬嘶聲驚醒,“抓賊!”、“救命!”聲聲淒慘,嚇得她渾身哆嗦,不敢動彈。等消停了才敢出來,其他旅客也都陸續出來了,有的喊,錢被搶了,有的說,女孩子丟了。

    羅張氏暗暗念著“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但迴到屋裏才發現二姑娘羅秀雲不見了!再找伍泉,伍泉和馬車也不見了!雪地裏,伴隨著雜亂的馬蹄印,兩條平行的依稀可辨的大馬車轍伸向漆黑的遠方。

    羅張氏和孩子們抱頭痛哭,旅店老板娘過來相勸道:“大妹子別哭了,想辦法要緊,最近地麵上不平靜,出了山賊,——不知您這是投奔哪兒呀?”

    羅張氏一邊哭著說,是去大宇城的美國營盤,一邊向懷中去掏羅樹德的信,這才想起,裝信和錢的布包係在了二姑娘羅秀雲的腰間!羅秀雲不見了,布包也就完了。

    羅張氏一著急,就昏了過去。大家趕緊搶救,忙亂了一陣,羅張氏蘇醒後,老板娘勸道:“大宇城的美國營盤是個大地方,好找,不過離這裏還有近百裏的路程。你的盤纏也丟了,我給你點錢,不多,隻夠路上吃的。”說著,她從櫃台上拿了一串銅子兒交給了羅張氏。羅張氏哭著謝過,帶著孩子們上路了。

    大雪停了,風也止了。娘兒四個踏著齊小腿肚子深的雪,艱難地走著。沒走多遠,羅張氏的纏足小腳疼了起來。羅夢龍雖然年歲小,但人長得又高又強壯,他把行李分作兩份,讓姐姐羅秀麗背一包,妹妹羅秀娟背一包,自己背起母親走了。

    因為是陰天,天亮得很晚,東方出現魚肚白時仍舊看不清遠方的景色。路上一片白,羅夢龍已分不清哪裏是路,哪裏是田。他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行進著,兩個小姐妹因走不動拉下好遠。

    羅張氏說:“兒呀,歇一歇吧,別把你累壞了,再說你姐姐和妹妹也跟不上了。”

    羅夢龍把母親放下,自己已覺滿身大汗。等羅秀麗和羅秀娟走到跟前,羅夢龍突然間想起什麽,他捧起雪,在手中搓了搓,分別向羅張氏、羅秀麗和羅秀娟的臉上抹了抹說:“再遇到壞人就不怕了,他們不會搶又髒又醜的女人。”

    羅張氏一聽馬上弄泥雪往臉上抹了起來,兩個小姐妹也學著媽媽的樣子抹了起來,一下子變成了三個花臉。

    羅夢龍歇息了一陣,又背起羅張氏艱難地行進了。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這時天已大亮。

    羅夢龍饑腸轆轆,兩條腿像灌了鉛,每邁一步都很困難。他背著羅張氏也能感覺得到母親的肚子咕咕叫,兩個姐妹不用問,肯定也餓得要死。怎麽辦?

    剛好不遠處有個小村,村口有個麥場,堆放著幾個頭上戴著雪帽子的大草垛。

    羅夢龍到草垛旁放下母親,他從草垛裏抱出一些草,讓母親和姐妹坐下休息,順手拿下大姐羅秀麗頭上裹著的方頭巾夾到自己的腋下,預備用它來包要來的幹糧。然後走到路旁的樹邊掰下一根樹枝,把細枝打掉,步履艱難地走進村。

    遇到的頭一戶人家幹淨利落。柴枝搭起的院落,周圍種著一圈香椿樹,樹枝上架著雪,柴扉半開。院內連三間的土坯房,房上的矮煙囪炊煙嫋嫋。東牆根下立著一塊小石碑,碑上刻有“泰山石敢當。吳宅”字樣。兩廂有豬圈和庫房。院中間一口井,井上架著轤轆,旁邊臥著一條大黃狗在懶洋洋地伸出大長舌頭舔著自己的皮毛。

    羅夢龍一隻手拄著樹枝,另一隻手撫著粗樹做的門框,有生以來頭一次以討飯者的身份喊了起來:“給點吃的吧,大爺大娘!救救急吧,大爺大娘!”

    這時大黃狗從院內竄出,對著羅夢龍狂吠,羅夢龍拿樹枝趕走黃狗,這隻黃狗奔跑了幾步又轉了迴來,對著羅夢龍仍舊狂吠。

    屋門開了,一位中年婦女走了出來,手裏拿了兩個幹高梁麵的餅子,後麵跟著一位小姑娘兩手端著一個大蘭花碗,碗裏盛著黍米稀飯。她向羅夢龍走了過來。“大黃,不要叫!”小姑娘對著黃狗喊了一聲,那狗果然聽話地不叫了,並搖著尾巴跑到了小姑娘的身後。

    她們見羅夢龍又高又壯,那位中年婦女生了氣,說:“你那麽壯實的漢子,不出力幹活,卻學著要飯,沒出息。”

    羅夢龍走上前去向她們作揖,懇求道:“我娘和兩個姐妹在麥場上正餓得發昏,走不動了。我們是正經人家,投親遭劫,還走失個姐姐,車和車夫也沒了,實在沒辦法才走這一步。”說著,羅夢龍落下了眼淚。

    那個婦女被感動了:“既然是這樣,快些把你娘接進來!”

    “我替我娘謝謝您,接進來就不必了,太打擾了。”說著,羅夢龍把樹枝夾在腋下,一隻手從那位婦女手裏接過幹糧,另隻手從小姑娘手裏接過那一大碗稀飯。

    隻見那位白白淨淨的小姑娘長著一雙含情脈脈的貓眼,羅夢龍心裏愛慕,雖沒敢細看,但這雙美麗的貓眼在他的腦海裏很長時間難以忘懷。

    有詩歎曰:

    愛美之心人皆有,

    輕重緩急分時候。

    饑寒交迫食為天,

    哪有閑心顧美醜。

    羅夢龍轉身向麥場奔去。那位中年婦女高聲喊:“碗不要了!”

    羅張氏餓得兩眼冒著金星,她看見兒子,一高興,昏過去了。

    “娘!快快醒來!別嚇唬我們!”在孩子們的唿喚下,羅張氏蘇醒過來。

    羅夢龍把幹糧遞給姐姐後,從草堆裏抽出兩棵麥杆做成一雙筷子,他蹲下喂著母親稀飯。一會兒肚裏有了食,羅張氏這才好一些。羅夢龍將幹糧分成四份,娘兒四個美美地吃喝完畢,羅夢龍把大蘭花碗底都舔幹淨了。

    羅秀麗肚子的問題解決了,頭卻感到涼了。“兄弟,快把頭巾給姐姐紮上。”羅夢龍這才想起頭巾不見了!他想,可能是被大黃狗嚇了一跳,頭巾從腋下失落了。他馬上又跑迴村子,來到那家門口,一路上再也沒見到那條方巾。

    羅夢龍奔了迴來,他用力撕下自己大褂的下擺,給姐姐秀麗包上了頭。

    他重新背上母親羅張氏,兩個姐妹也站了起來背上行李剛要踏上征途,忽然聽到遠遠的村口上有人大喊:“老羅家的人別走!等一下!”

    羅張氏一家大吃一驚!在這人生地不熟的農村,怎麽會有人知道咱家姓羅?

    一輛驢車從村口趕來。車到跟前,人跳下車,手上拿著方巾,大聲問:“這個繡著羅字的方巾可是你們的?你們的先生可是羅樹德?”

    羅夢龍見此人四十來歲年紀,中等身材,一身豪氣,麵熟得不能再熟了。

    "吳師傅!"羅夢龍脫口而出。果然是當年被羅樹德救起的算命吳先生,他當年教會了羅夢龍八卦掌後就離去了。沒想到若幹年後卻在此相見!

    吳先生帶著盤纏親自駕車,拉著羅張氏等四人直奔大宇市的方向而去。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經過一路打聽,羅張氏和孩子們在吳先生的幫助下終於來到了大宇市。羅夢龍一家與吳先生灑淚而別。

    隻見:

    鱗次櫛比洋樓高,

    玉帶鎖住銀河腰。

    擁堵如龜轎車跑,

    叮當作響電車繞。

    東西南北四麵鍾,

    上上下下電梯道。神奇鏡前照自己,

    瘦高矮胖哈哈笑。

    他們來到胡佛路美國營盤。距大門口旁邊約十米的邊道上站住了,典型的四個叫花子。

    茫然四顧,到處都是陰森森的各種樹木簇擁著的高樓大廈,就像是一尊尊金剛、厲鬼包圍著他(她)們。

    大宇市的胡佛路是個近南北向的不繁華的街道。新建的美國營盤坐落在路東,大門緊閉,大門上的小門半掩,門邊有個綠色的崗亭,一個美國兵荷槍實彈來迴踱步。

    羅夢龍觀查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發現路對麵有個鞋匠攤,他讓媽媽和姐妹們等一下,就橫穿馬路走到鞋匠跟前。

    “鞋匠大哥借個光,”他小心地陪著笑說道。

    埋頭縫鞋的人抬起頭來,羅夢龍這才看清,鞋匠約十二、三歲,穿一件褪了色的,經過改縫的美式舊軍服,黑頭發,窪眼窩,蘭眼睛,高鼻梁,厚嘴唇,中分頭,白皮膚,瘦骨嶙峋好像幾天沒吃飯的樣子。“小子,你有什麽事?”鞋匠邊問邊打量著羅夢龍,“這小子雖然是要飯的,卻長著一個上人見喜的腦袋瓜兒!”鞋匠思忖著眼前的羅夢龍。羅夢龍趕緊把事情原委簡單向鞋匠述說了一下。

    鞋匠仔細地聽完後,馬上把手中的活計放到一旁,站了起來說:“你跟我過來。”

    鞋匠帶著羅夢龍穿過馬路,來到站崗的美國兵跟前,“哈嘍!”鞋匠向美國兵打個招唿,並用流利的英語與美國大兵攀談起來。

    羅夢龍正發怔,鞋匠已經與美國兵道別,帶著羅夢龍來到羅張氏跟前,見到三位花臉,小鞋匠忍不住笑了,說:“美國佬告訴我,中國勞工都在軍官別墅工地,”鞋匠邊說邊上前扶起羅張氏,“您們放心吧,我帶路決不會錯。”

    羅張氏雖然很累,但仍感激地說:“耽擱了師傅的活計實在於心不忍,師傅貴姓?”

    “您快別這麽客氣,”鞋匠趕緊答道,“免貴姓來,名叫來南。您就叫我小來吧,我很喜歡您的少爺。”來南說完就帶著羅張氏娘兒四個朝南走了約一裏多地,在路西處見到一個很大的建築工地。

    小來打聽到了一個壞消息。工地的美國兵告知來南,所有中國勞工都不在了。

    羅張氏一聽就一坐到行李上,孩子們也都慌了神。

    羅夢龍把小來請到一旁說:“能不能幫我們先安頓下來?”小來用手撓著頭皮想了想說:“有了!我有個朋友的父親就在這附近開了個大車店,我先帶著你們去找他。”

    沒走多遠,見路西有個“人和”大車店,小來領著羅張氏一行,被車店的門房招唿著讓進了大門,如入無人之境:“快把你們的大少爺萬裏行請出來!”

    一會兒,跑來了一個約十四五歲的高個兒白淨後生,見到小來,又見小來身後還有幾個女花臉兒,表麵上非常高興,“恭喜發財,”後生邊作揖,邊笑著說,“哪陣風把來賢弟吹來了?”然後又小聲對來南埋怨:“怎麽還帶來了那麽多的要飯的!我這裏又不開粥廠。”

    來南說:“萬兄,我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我的朋友羅夢龍一家遠道尋親不遇,暫時擱淺,看在我的薄麵上,你給安頓一下,行不?”

    正是:

    居家千天好,出門一日難。

    不知萬裏行將如何答複,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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