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臉上先是茫然而哀痛,後又轉為神色不定,方才輕聲問道:“我死之後,你們要如何對待我的屍體?”嚴明一怔,沒想到他並沒有哭泣求饒、或者如何反抗辱罵,卻問了這麽一個他之前也未曾想過的問題,於是先是自己想了一想,道:“你既是韃子皇帝的兒子,就是我們漢人的敵人,對待敵人,自然送迴頭顱,屍體挫骨揚灰,以震我天地會的聲威。”這話說完,他自己都先有了幾分尷尬,沒了最開始那橫眉冷對的氣焰。胤禩卻十分平靜,他經曆過一次生死,便不那麽看重這些東西。他前世是孤兒了無牽掛,此生卻有了良妃、雅爾檀與胤禛三個人的熟悉關係,叫他割舍不下。而他若是被天地會的殺了,良妃和雅爾檀雖會悲痛傷情,卻也後半生會有人照顧。想來想去,竟然還是一個胤禛。胤禛、胤禛、胤禛……原來他心中已經深深的有了這個人,這名字在心頭千轉百迴、徘徊來去,胤禩再不能想下去,胸口憋悶,喉頭湧上甜腥,忍不住“哇”的一聲,竟是吐出一大口鮮血來。嚴明在一旁心驚不已,這年代人們信仰鬼神之事,希望完完整整投胎轉世,最為忌諱死後屍身不全、下一世不能再為人身,他以為胤禩是被自己所說的話才至於這般,當即表情複雜,心中不忍又是擴大:“你怎會如此?你……你且放心,我必叫你痛痛快快的去了,不會再受什麽苦痛。”他起身不欲再看,轉身便走,又想到剛才自己的所思所想,留下最後一句話來:“願你來生,莫要再投生去那滿人家中——”胤禩聽了,模糊盤旋的心念忽然間清晰堅定,撐起身子笑道:“滿人漢人,都是天下百姓,皆有骨肉至親。今日你為信仰而殺我,我可理解卻不能認可!”嚴明在門口止步,身體也僵住了。胤禩麵容轉為冷冽,口中吐出的話語一字一頓,擲地?鏘:“恩怨難了,他日我滿族與你們天地會反賊仇敵相見,必以同樣報之!滿漢再起紛爭,必是天地會挑起,愛新覺羅·胤禩在此立誓,亡天地會者,必為滿人!殺你嚴明者,必為愛新覺羅親族!”果然是韃子皇子、心狠手辣之徒!嚴明難以置信迴望胤禩,見他收起笑容,眸中狠絕堅毅,與最初示弱溫和態度判若兩人,心神不由得也為之一震。縱使他有時也果斷行事,卻從來不曾遇到這般角色。當下不知如何作為,心頭怒火熾盛,摔袖冷哼、大怒而去。第29章 重聚摧心肝房門落鎖,嚴明消失。胤禩跌坐迴床上,惶惶然而不知所措。此時此刻無人之處,他才敢流露出自己如今的脆弱不堪。出口狠厲詛咒,也隻為最後一搏。讓嚴明心頭震懾,三思而行。皇子被反賊所殺,就算永定河現在大水洪災未去,康熙一怒,也不是一個區區天地會所能承受的。到時候胤禩死則死已,更會連累許多無辜者。而民族矛盾會瞬間激化,階級對立嚴重,很難說會對雙方和天下百姓起到哪種影響。無論如何,今日若是死在天地會之手,胤禩也是萬分不甘的。人總是要被逼到什麽地步才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胤禩終於發現胤禛已然深深紮根在他心中,情之一起,又怎願最後一麵尚且見不到,就這麽離開了呢?心口似是再次疼痛起來,胤禩緩緩撫上,唇邊卻有了微笑。待得今夜子時,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他不會就此低頭!而胤禩不知道的是,胤禛此時為了救他,已經布下天羅地網,並決意親入虎穴狼窩,孤身一人隨曾靜來到了天地會在直隸的分舵。胤褆在外麵調兵遣將,胤禛則是在午夜之前,與曾靜進入城東的一戶大宅。“直隸是黃土堂管轄的地方,這裏是分舵。”曾靜也算很了解天地會內部,邊走邊解釋道:“聽說是黃土堂嚴香主親自抓了韃子的人,也因為這個,今晚他很有可能就會成為新一任的天地會門主。”胤禛不著痕跡的用餘光打量,果然是虛則實之,任是他也想不到,天地會分舵竟就在官府的眼皮底下,還發展到這般規模。若是任由其再次統一壯大,早晚會成心腹大患。能夠將天地會一手創立到這樣地步,不是陳近南是個人才,就是天地會內部另有高人。若不是遇到了曾靜這樣難得迂腐的家夥,怕是進不來這裏。胤褆派的人應該已經跟上來了,胤禛心下暫安,與曾靜一起進入大堂。裏麵已經三三倆倆聚集了不少人,看著三教九流不一而足,見曾靜進來,大部分都投過來目光。與曾靜白日裏接過頭的“王兄”已換了一身粗布長袍:“這位是……?”曾靜招唿笑道:“這是我的朋友,有意入會。”王兄微微點頭,又多看胤禛一眼,見他穿著普通,隻是氣質出眾些,便也沒有如何戒備。天地會早期在民間發展,多是社會下層民眾。胤禛不知道自己沒有換下曾靜的衣服,會陰差陽錯成了自己的保護。子時一點點接近,人員也來的差不多。曾靜一臉興奮,手中還拿著精心寫就的檄文。“尹兄,我要去找嚴香主,把這檄文親手交給他。”胤禛有意同去,“結識”一番這位嚴香主。曾靜便同意下來,兩個人問了問,順著路往後院走,正巧看到嚴明麵色不善,怒氣衝衝而來。見到曾靜,也仍然板著臉,一看便是不知受了何氣。胤禛打量兩眼,心想胤禩一定就關在這附近。這個嚴明既然是這裏的最高首領,定然能探出些許信息。曾靜上前寒暄,他隻跟在後麵,忍著心頭焦急,麵上卻越發沉穩。曾靜遞上檄文,十分自得:“雖然時間緊迫,幸不辱使命。”嚴明不過識字罷了,哪裏看得懂曾靜考究典故的長篇大論?他接過來大概翻了兩下,見密密麻麻全是一堆生僻字,叫人頭疼,又剛在胤禩那邊被切實威脅,更是煩躁之極,也沒了晚上繼任的心情,擺手道:“曾兄弟文采出眾,寫的自然是好的。既然有了檄文,那便多謝曾兄弟了。”曾靜得了誇讚,麵有喜色:“好說好說,不過一篇檄文而已。能夠參與此事,才是曾某大大的榮幸。嚴香主得此大功一件,想必門主之位已收入囊中,真是可喜可賀!”嚴明聽了此話,看曾靜確實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心想激怒了狗韃子們又如何?我天下許多漢人,難道怕了小小蠻夷不成?因此心情倒好了一些,更緩了口氣糊弄道:“曾兄說笑了,此事要會中兄弟今晚進行最後的共同推舉,雖說這八貝勒是我親手抓來,也要看會中兄弟們的意思不是?若是會中有其他德高望重之輩,我自然心服口服。”他裝腔作勢說了通自己並無爭權奪利之心,把曾靜唬得信服不已,這才轉頭看見一邊胤禛,卻覺得此人有幾分臉熟,也不知在何處見過。當即疑惑道:“這……你也是我會中兄弟?怎得沒見過你?”胤禛淡然拱手一禮:“在下姓尹名真,是曾靜朋友。素來仰慕英雄豪傑,聽說天地會英雄們在此,故此拜托曾兄引薦。”曾靜笑道:“正是,尹兄與我相熟,聽說嚴香主抓了韃子的八貝勒,所以一起來看看咱們的厲害,也想要加入。”曾靜在這邊不過是個最基礎的香友,隻是他有秀才功名,識文斷字在會中十分少有,才認識了幾個分量人物,但是重要事情是一概不交給他的,他也並不知曉,還以為自己如何得償所願,可以與誌同道合之人一起奮鬥共事。嚴明對此心知肚明,心想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曾靜帶來了大概也就是書生,並不怎麽在意。聊了幾句拔腿就要走——胤禩的話終究有了影響,叫他心裏打鼓沒了底氣,要去找幾個親近之人商量。胤禛有意與他聊天套話,他現在卻沒有拉攏人的心思。就此分別,曾靜猶自興奮道:“今夜過後,天地會必將重新一統,從此天長水闊、大有作為。大事必成不遠矣!”胤禛故意道:“卻不知那八貝勒是什麽人物,我雖長在京城,卻並未見過皇室中人。聽說皇帝兒子不少,不知是個什麽模樣?”曾靜笑道:“總歸是個滿人,也不會三頭六臂……我聽說滿人生得粗獷高大,想必是個北方大漢。咱們也無需在此猜測,待得今夜子時,他們便要召開大會,把這八貝勒斬殺於當場,以作天地會興起之祭。”今夜子時!胤禛聽了這話,指甲都扣進手心、陷進肉裏,自己也毫無所覺。四下無人,他再也忍耐不住,轉到曾靜身後,出手把曾靜打昏過去,偽裝著拖到一邊假山之後。這人迂腐不堪,所幸並未作惡,亦有幾分良善心腸。故此胤禛有意留他一命,整身出來,在花園裏尋找。深更半夜,人大多聚集在前廳,花園裏空空落落。胤禛找了一會兒,就看到一處屋子門口站著兩個守衛角色。不過一處封住的舊屋,卻要兩個人看守。而其他地方都防備疏忽,兩相比較,自然鎖定此處。這兩個人看守了大半天,也有些不耐,並不如何警惕,而是靠在一起說著閑話。胤禛站得略遠,聽他們說些“熱鬧、繼任、大會……”轉了轉念頭,從陰影處並不躲閃,直接走了出來。這兩人聽見腳步聲,立刻抬起頭來,疑惑道:“你是哪個堂的兄弟?是嚴香主叫來提人的麽?”胤禛麵上紋絲不亂,冷靜道:“我是新入會的,這次有大事,才過來瞧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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