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彭黎華


    畢文謙不知道這個變故和昨天自己與長者的交流之間,是否有什麽因果關係,但看著尹喜蘭臉上掩蓋不住的興高采烈,他也便默默地接受了現狀。


    簡單的交代交接,尹喜蘭一個人喜氣洋洋地張羅著,襯得畢文謙和新到的彭黎華頗似木訥,而這之後,她便笑吟吟地和畢文謙揮揮手,走了。


    “……這是一個什麽節奏?”吃著包子,畢文謙打量著坐在對麵的彭黎華,隨口起了一個話頭——事實上,從她進門開始,他們就彼此打量上了,“蘭姐姐貌似很高興……看來,照顧人,不像是她喜歡的工作。”


    “那得分情況了。”彭黎華輕哼一聲,“你引進日本流行音樂的建議通過了,唱片公司指派了兩個人出差去日本具體落實這事情。一個,是孫經理的侄女,一個,就是她了。”說著,她淡淡地搖搖頭,“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換了一個伺候的對象。”


    “……”


    畢文謙覺得自己被噎住了。緩了好一口氣,他才轉而問道:“那麽,你呢?”


    “我?大學快畢業了,因為是外語專業的,考慮到你想聽外語歌,就推薦我來了。”彭黎華說得很隨意,“聽說你在病床上躺過三年,果然長得可憐,細胳膊細腿兒的……我得管好你。”


    畢文謙差點兒就噴了出來。這……這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這麽說,你是……翻譯?”


    “不僅是翻譯,還得管理你的日常起居,以及你的學習情況。”彭黎華眨了眨眼睛,“當然,我同時也是學生,和你學習音樂。”


    “……你是不是少說了一個‘一起’?”畢文謙覺得有些暈。


    “沒有啊!”彭黎華理所當然地說,“你能一揮而就寫出《血染的風采》,能在前線寫出《熱血頌》,在音樂上當我的老師,綽綽有餘了。雖然,在生活上你還是個孩子。”


    畢文謙糾結了一陣,直到吃完早餐,彭黎華就這麽打量著他。


    “……要是你不加後麵一句,我想我會比較開心。”


    “哈哈!”彭黎華笑得帶了一絲得意,她站起身來,吩咐道,“以後,飯我給你帶,但碗你得自己洗。生活中的小事不讓你自力更生,那是在害你。”


    好吧,她雖然說得好有道理,但畢文謙有些不甘心:“那,我洗碗的時候,你做什麽?”


    “備課。從今天開始,你每天的上午、下午、晚上,至少得抽一塊兒時間出來學習,你不去學校,自然由我來教你了。”說著,彭黎華拍拍手,“動作迅速起來,懶散可不是優良作風,時間總是擠出來的!”


    好吧,畢文謙總算是聽明白了,為什麽彭黎華剛才說尹喜蘭是在伺候人了。


    這態度,她就不怕自己去和孫經理抗議?


    不,考慮到她來的時間點……也許她的到來,根本就不是孫經理安排的事情。


    即使是為了這個也許,畢文謙也選擇了服從——何況,她真的說得好有道理,簡直讓人無言以對。


    想通了一圈,畢文謙重新定睛看著彭黎華——


    齊肩的頭發黑得光亮,發際線很低,往後麵梳得仔細,鵝黃的壓發像一架薄薄的拱橋;黑長偏直的眉毛頗具英氣,下麵是閃閃發光的眼睛,看上去極有主見;光滑的鼻子,不大不小的紅嘴唇,臉頰很有血色;耳朵半掩在發裏,露著小小的耳垂。


    高領長袖白毛衣,偏深色的格子長裙,做工一看就是極精細的,這在80年代頗不常見。但她沒有耳環、沒有口紅、沒有任何裝飾粉黛,看起來卻如此生機勃勃。


    這模樣氣質,放在任何時代,都會是美女。除了那個她帶在身旁,暫時放在飯桌上的,不知道從誰家借來的,明顯和她不是一路貨的小學生的書包。


    於是,畢文謙低頭收拾起了碗,用彭黎華剛好能聽清的聲音嘟囔了一句:“你不是普通人。”


    彭黎華笑笑:“你也不是普通孩子。”


    總的來說,這就是畢文謙和彭黎華的第一次見麵。彭黎華給了畢文謙不明覺厲的良好印象,至於畢文謙在彭黎華眼裏是什麽樣子,他就不知道了,至少現在,他猜不出來。


    不久,兩人來到錄音室,彭黎華關上門,和畢文謙談判起來:“在音樂上,你是我的老師;在正常學習上,我是你的老師。不過,學習是隨時可以開始的,而音樂創作是需要靈感的。所以,我們一天裏什麽時候學習,什麽時候聽音樂,你沒靈感時就由我來安排,你來靈感了,就聽你的。”


    “那要是我閉著眼睛始終說我有靈感,怎麽辦?”看著彭黎華端坐的樣子,畢文謙忍不住抬杠起來。


    彭黎華翹翹嘴唇:“嗬嗬,我雖然不會寫歌,我還不會聽歌嗎?”


    喲,對自己的欣賞水平挺自信嘛!


    畢文謙眨眨眼睛,來了興趣:“那好,你先來兩首你喜歡的歌,咱們聽聽,看看你的欣賞水平到底如何?”


    大約,他已經噴子模式一級準備了。


    彭黎華卻點著頭,從那小學生書包裏翻翻,揀出一盤磁帶來。


    “這兒可不一定有我喜歡的歌。我喜歡的,市麵上也不一定有。”


    說著,她把磁帶放進了一台錄音機,摁了幾秒快進鍵,然後迴頭朝畢文謙一笑:“仔細聽聽。”


    首先入耳的,是簡單的吉他和弦聲,緊接著,便出現了一個破嗓子般的男聲。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汙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


    彭黎華悄悄觀察著畢文謙的表情,卻見他連第一句都沒有聽完,便露出了震驚的神態,旋即,便看向了自己。


    ——這,這到底是什麽節奏啊!她到底是什麽人?


    畢文謙死死盯著彭黎華,腦子裏飛速盤桓的,卻根本和入耳的歌聲沒有了關係。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多少人在追尋,那解不開的問題。多少人在深夜裏,無奈地歎息。多少人的眼淚,在無言中抹去。親愛的母親,這是什麽道理?”


    歌聲繼續著,那和漂亮絕緣的嗓音不停吐著驚人的詞句——在這個年代,在大陸,這絕對是驚人的歌詞。


    這個彭黎華,究竟是什麽人?這樣的歌曲,還在從“晚上聽小鄧”中走過來的86年的大陸,普通人很難有機會聽到。她自稱這是她喜歡聽的歌?這已經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了,如果曲解一下,立場激烈一點兒,大約就可以討論一下政治是否正確了!


    如果說在宿舍裏,兩人相互的對視是在彼此打量,那麽現在,他們的對視,就是彼此觀察——都希望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出點兒什麽來。


    便在這觀察中,在軍鼓的伴奏聲中,一首《亞細亞的孤兒》步入了尾聲……


    沒有迴頭,彭黎華摸索著伸手摁下了錄音機的暫停鍵。


    她脈脈地問:“如何?”


    “我想……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


    沒等畢文謙說完,彭黎華又問了一遍:“覺得如何?”


    畢文謙抿了抿嘴。


    “敗犬的哀號。”他盯著彭黎華,輕輕搖頭,“彼之哀號,我之成績。不過,作為一個對麵的創作者,能夠看清問題,發出疑問,倒也挺是個人物。”


    “對麵?”彭黎華睜大了眼睛,“你聽過這首歌?”


    “這並不需要以前聽過。”作為原本的畢文謙的記憶,當然不可能聽過,但作為另一個研究過中國流行音樂的人,怎麽可能不知道這首歌?“這顯然是一個中國人唱的歌。那麽,‘紅色的汙泥’,‘白色的恐懼’,‘平等的遊戲’,‘心愛的玩具’,這次詞聯係在一起,基本就是明顯不過的隱喻了。問題是,如果是我們新中國的作者,他既不可能使用紅色的汙泥這種字眼兒,也不可能在建國30多年之後,還以平等的遊戲作為疑問——這也太天真了。”畢文謙自然而然地站起來,朝彭黎華慢慢靠近,“我們的國家,是以紅色為象征,是在一個世紀的不平等的戰場中建立的,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歌。那麽,能夠寫那麽多隱喻的歌詞的,也隻有對麵的人了。”


    坐著的彭黎華,仰頭望著畢文謙,黑黑的眉毛波動了幾下,忽然笑出了聲。


    “敗犬的哀號啊……你這麽一說,倒也挺貼切的。‘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我很喜歡這一句。”


    噗……倒像是一個憤青。


    忽然間,畢文謙覺得彭黎華長得漂亮。


    “好吧,我覺得你的欣賞水平不錯。那麽,我想試試你的教學水平。”


    這話,讓彭黎華眉開眼笑。


    “怎麽,懷疑我在學校裏的成績?”


    “是騾子是馬,溜溜不就知道了?”畢文謙不懷好意地笑,“先提醒你一句,我過去半年裏,學過的可不隻是高一的課本,我不覺得高中水平的知識需要你來手把手教。”


    “嗬!口氣不小。”彭黎華拍拍手,轉身又翻起了自己那個小學生書包,“我本來隻是預備,是你自己要撞槍口的。”


    很快,她摸出一疊試卷,遞到畢文謙麵前。


    “今天我們也不幹別的了,你做做試試。你要是做得好,我就不隻當你音樂上的學生了,我當你徒弟。”


    接過來一看,畢文謙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82年的高考試卷!


    是可忍,孰不可忍?怎麽說也不能丟10年代的教育水平的臉啊!


    “這可是你說的。我聽說以前的徒弟,可是要視師如父的。”


    “哪兒聽來的封建糟粕?”彭黎華笑罵一句,“快點兒做出來見分曉。口是你自己誇的,你要真做得好,我大不了以後對你言聽計從;你要是做出來慘不忍睹,那……你可得視師如母喲!”


    “哈,咱們拉鉤!”


    “嗬,孩子氣。”


    兩個人掛著捉摸微妙的笑容,將小拇指鉤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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