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是從外麵傳來的。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往外頭看去——自從任大老爺走了以及任筠雅出嫁之後,這棟宅子似乎就再也沒有這般生氣勃勃過。 那時候,主宅還是有許多下人,而其中又有不少是年輕一輩的。 大約是五、六個人,十幾隻眼睛盯著一個娃娃。 這個場景對任三爺而言是絕對陌生的。他抬手擋去刺眼的陽光,睜大著眼往下看。 那真是個漂亮的孩子——任三爺這麽想著,其實他也不知道漂不漂亮,他看過嬰兒般大的娃娃不多,而那是個正在蹣跚學步,走得搖搖晃晃的小娃娃。 小娃娃被打扮得很可愛,一身藍色的連身服,還帶著一小頂的藍色布帽。他正在左搖右擺地走向不遠處那個拿著糖果誘惑他的女人——任三爺想起來了,那是他的嫂子。 任三爺簡直是提著一顆心看著,當他覺得那娃娃快要摔倒的時候,小娃娃又提了一下站穩了,然後再不屈不撓地走向前——當小娃娃拿到那顆糖果的時候,一群人又笑了起來。那像是小娃娃的母親的女人將兒子給抱了起來,啪啪地在兒子臉上親了幾口。 任三爺亦是毫無自覺地微微一笑。 “三爺,該用餐了。” 他看了眼溫景,有些不舍地又看了看外頭,人漸漸散開了,林子馨抱起兒子,似乎也要進屋子裏去了。 “……叫、什、麽、名?” 溫景順著任三爺的目光,往下看去。一瞬間,他的臉色變了變,隻是很快地又恢複正常。 他語氣平穩地說:“是少夫人林子馨。”像是在匯報一樣。 溫景微微抬眼看了看三爺,卻見他皺了皺眉。 溫景心下轉了轉,“哦”了一聲,連忙說:“還有小少爺,叫任祺日。”為了彌補之前的過錯,他又再次補充道:“是從族譜裏拿的名字,大老板還在的時候就定下來了,要是三爺您有兒子,末尾的字就是‘陽’。” 任三爺擺了擺手。 娶妻什麽的,他從來沒有擺在心上,單是要走幾步路就讓他喘不過氣來,更別說是生兒育女了。 之後接連數天,任三爺守株待兔似地在窗邊等著,可卻都是失望而歸。 夜晚入睡之前,他側躺這,矮案上放著一個糖罐——他原來打算著,要讓嫂子抱著侄子上來給他看看,可是他看了看房裏那陰暗單調的布置,這個念頭立馬就打消了。他有些喪氣地垂了垂眼,然而,看著那色彩鮮豔的糖紙,心裏又隱隱覺得被安慰了。 檀香點燃的時候,他伴著那五彩十色的糖罐,漸漸地睡了。 然而在隔天,任三爺依舊是早早起了,帶著一點盼望地坐在窗邊。他圍著毯子,費力地把窗給打開了,就聽見一陣哭聲。他往下看去,眉頭幾乎是要擰在一塊兒了。 任三爺落下了他的毯子,靠著拐杖一步步地下樓去。等他走到哭泣不止的侄子麵前的時候,他簡直覺著心肺都快炸開了。他喘著氣,先伸出雙手,把跌倒在地的小侄子給扶了起來。小娃娃跌得痛了,也就不知道認了,一覺得有人抱就哭著粘了上去。 任三爺對於這類似投懷送抱的舉動深感挫折,他笨拙地將孩子給抬起抱穩了,可是怎麽也止不住那聲聲嚎哭。他的腦中閃過無數方法,沒有一樣是能派上用場的,最後他還是先疲累地坐了下來,他感覺到懷中的娃娃哭得一顫一顫的。 他伸手輕輕拍撫著孩子的背,頻頻吸著氣,可是孩子不聽話,隻曉得在他懷裏嚎哭蹬腿——任三爺覺得自己就快要發病一樣,他已經不知所措了,隻知道把小孩摟緊了,以免一個不穩,從他懷裏摔下去。 結果他也不知這娃娃是哭累了還是什麽,總之那哭聲漸漸停了,隻剩下抽泣。 任三爺長這般大,從來沒哄過孩子,他想起了當天懷中的娃娃看見糖果的愉快神情,當下深深地懊悔了。他剛剛下來的時候,應該要記著抓一把糖果。 “咿呀……嘛嘛……”懷裏的小娃娃發出幾聲他所不知的語言。 任三爺抱著孩子慢慢地往後靠在椅子上,他偏著頭,垂眼看著這臉上還掛著淚痕與鼻涕的小娃娃。他伸出手,用長長的袖子,輕輕地擦了擦那張小臉,那柔軟的布料讓小娃娃覺得舒服似地眯起了眼,然後伸著肉乎乎的小手,把玩著叔叔的垂下的發絲。 小娃娃哭過一陣,又玩了一陣,任三爺一身冰冰涼涼的,在這炎熱的天氣下也不出汗,他極其輕柔地撫摸著那可愛的臉龐,見那娃娃靠在自己懷裏,漸漸地要睡去了。他不知想起什麽,口裏輕輕哼了哼——可是他的聲音不好聽,發音也全靠發聲器,實在是很難聽出什麽。 好在他的小侄子也不嫌棄,這般讓他糊裏糊塗地給哄睡了。 而任三爺亦是對這個侄子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 他先前就挺喜歡孩子,不過卻也厭惡他們的哭鬧聲。然而,他對這小侄子簡直是擁有無盡的耐力與包容。或許是因為這孩子與他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亦或是其他的因素。 在其他人眼裏,這小侄子著實成了任三爺排遣寂寞的存在——任夫人慈愛地看著親兒子,任三爺手裏拿著玩具,正在哄著小侄子,臉上泛著緋紅,他這幾天過得太充實了,伴著這充滿活力的小生命,他整個人似乎也跟著活了起來。 “媽……”林子馨揪著衣擺,她顫顫地喚了一聲婆婆。任瀟洋出差去了,這家裏沒有人能為她說話。 任夫人莊嚴地翹腿坐著,她斜睨一眼兒媳婦,又伸手去撫了撫兒子的發絲。可是兒子沒看她一眼,隻顧著陪懷裏的小娃娃玩鬧——她這個做媽媽的,幾乎都要吃醋了。可是,有什麽法子呢?這小兒子就是她所有的希望,他要什麽,就算是星星月亮,她還得變著法子給他弄過來——更何況隻是個小娃娃。 “嗬嗬。”任瀟雲對著小侄子笑了笑,他們用鼻尖親昵地碰了碰對方。 任夫人看在眼裏,心頓時暖了,她的三兒終於也像是個人了。 “媽媽……”林子馨都快哭出來了,她那天下午不過閃開一會兒,沒想到一迴來,就見小叔抱著自己的兒子,她想抱迴來,小叔冷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情不願地讓她把兒子抱了迴去。而之後接連幾天,這小叔幾乎是天天來要孩子——瀟洋不在的時候,她隻能夠和兒子一起,要不然她是要思念死的。 “不過讓三兒照看幾天又有什麽?”任夫人不耐煩地應了一聲。 林子馨頓了頓,低下了頭。 任瀟雲抬起頭來,他終於注意到委屈含淚嫂子了。懷裏的孩子也轉過頭,對著林子馨叫了幾聲媽媽。 “祺祺……”林子馨聽見兒子喚自己,不由得抬頭。任夫人這裏是不成了,她淚眼朦朧地看著小叔。 任瀟雲是不討厭這個嫂子的,也許是愛屋及烏的關係,他覺著這嫂子比哪個女人都順眼得很,想是這般想,他卻也沒有放開小侄子的意思。 “三兒,你要喜歡日娃,就讓他陪陪你。”任夫人憐愛地看著兒子,說:“過兩天有個晚宴,陪媽媽去看看,好不好?” 任瀟雲低頭看了看小侄子,心裏想了想,就抱起小侄子轉過頭,走上樓去了。 林子馨眼睜睜地看著小叔越走越快,仿佛是怕她把兒子搶迴去一樣地,她“啊”地一聲哭了出來。 任夫人不耐煩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她斜睨了一眼媳婦兒——這女人果真是瘋瘋癲癲的,一會兒理也不理兒子,一會兒愛得跟什麽似的。 可這又怎麽樣?日娃怎麽說,也算不得是他們的,那可是三兒的東西。這筆交易可是清清楚楚地記在賬上了。 任三爺對任祺日是溺愛非常,那一段時候,他幾乎是和這小侄子同床而眠,片刻不離身。辦正事出門的時候,也要時不時打通電話問問,這種情況一直到任瀟洋出差迴來,帶著老婆到弟弟房裏,好聲好氣地把兒子給帶了迴來——是任祺日自己看見爸爸,歡叫著撲上去的,要不然任瀟洋估計也要不迴兒子。 任瀟洋雖說是個道地的偽君子,然而也許真是覺得虧欠,對這個兒子,他倒也是疼愛的。 尤其是知道弟弟也頗為喜歡自個兒兒子的時候,任瀟洋如臨大敵似地緊張——他總覺得這個弟弟又要來搶他什麽了。 在任瀟洋眼裏,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幾乎和土匪無異。這幾年,他也逐漸摸清了任瀟雲的底細——他真真意識到父親的不公平,以及任瀟雲的可怕。看他幹的是什麽,手上到底欠了多少條人命。任瀟洋自覺不是什麽好人,可也深覺這弟弟絕對不是什麽善類。 任瀟洋是個感情複雜的人,他一方麵將兒子賣出去,一方麵又極其喜愛這個兒子。 他為這種感情做出一個冠冕堂皇解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一家人的將來,隻要他有足夠的力量來扳倒王家、繼母以及弟弟。他的妻兒,就能從這種變態的交易中脫離出來。 在這種複雜的關係之下,整個任家,似乎處在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 隻是,這平衡點在一年之後,因任祺日突然在庭院昏倒,而接連牽扯出許多真相,而被殘忍地打破。 基因工程。 他頓住了。 任三爺已經很久沒有正正經經地坐在桌案前,然而,他現下全身顫抖——連唿吸,似乎都讓他覺得吃力,聽完溫景的最後一句報告,他終於像是支撐不住地往後仰倒。 “三爺……” 溫景依舊是挺直地站在眼前,然而,見到任三爺眼下這副慘白的麵色時,終究還是忍不住擔憂地喚了一聲。 任三爺抬起手掩住眼,這是他極度疲憊的時候,慣有的動作。 然而,當任三爺久久維持著這個姿勢的時候,溫景幾乎要以為三爺又這般睡去了。他正思量著要不要給三爺拿張毯子過來的時候,任三爺突然站起了。 那張精致的臉龐因憤怒而近乎扭曲,他發顫著,抬起桌上擺飾的碧綠紙鎮,用力地往溫景扔去。 溫景躲也不躲,他沉默地忍受了。 任三爺喘著粗氣,他怒不可遏,那股從未有過的熊熊怒火幾乎要讓他沒頂了——他們居然都瞞著他!然而,他們的欺瞞並不足以讓任三爺發怒,讓他如此激動得要發病的主因,是出在他的小侄子身上。 任祺日剛滿三歲,可和一般的孩子比起來,仿佛瘦小白皙了點,感覺上有些虛弱。任三爺把家庭醫生叫來了十幾趟,都診不出什麽毛病。 許多下人暗裏都覺著任三爺這個叔叔做得實在太緊張了,任夫人和任大少爺也合著一起勸了,任三爺皺了皺眉,抱緊了小侄子——他是怕。 他怕祺祺和他這個叔叔一樣,身上大小病不斷,曬個太陽吹個風都要頭暈,隨時都能一命嗚唿。 任三爺雙手摟住小侄子,那日漸成長的娃娃他漸漸要抱不住了。可一想到這孩子也許會和自己一樣,任三爺便憂心不已,故而母親和兄長說的話他全然沒聽進耳裏,平時任祺日一咳嗽或打個噴嚏,就足以讓他慌慌忙忙地把醫生請來,仔細地檢查一遍。 所有人知道,任三爺簡直把這侄子當命一樣地來寶貝了。 故而,當任祺日在庭院昏倒的時候,任三爺當時人在外頭,一知道這事便急急趕了迴來,正事也不辦了。他看著床上臉色蒼白,額頭出汗的小侄子,叫了幾聲“祺祺”,家庭醫生依舊是小心翼翼地說——沒事,小少爺隻是熱得過了。 這一次,任三爺是怎麽也不會信了。 人好好的怎麽可能說暈就暈了。他沉默地撫摸著侄子的臉龐,嫂子林子馨含淚地站在一邊,任瀟洋走近他說:“三弟,你也去休息吧,這裏有我和祺祺媽媽看著,出不了事的。” 任三爺抬起眼,他幽深的眸子掃過兄長和嫂子——然後垂下眸子,慢慢地俯身用臉頰摩挲著侄子的額頭,心痛地合了合眸子,在那還留著汗的額上親了親。 之後,他站了起來,臨走前依舊戀戀不舍地看著床上的男孩。可門合上之前,他卻是看著那對夫婦,冷冽的目光,讓任瀟洋確切地捕捉到了。 這個陰沉怪異的弟弟,簡直把孩子疼到心坎裏去了。任瀟洋看了看床上的兒子,他不是不知道任祺日為什麽會昏倒,前些時候他趁弟弟出門一趟,帶著兒子去醫院抽取幹細胞——等到任祺日四歲的時候,還必須捐贈骨髓等等,這些都是已經協議好的事情。隻不過,就算再小心,這對一個孩子的身體而言,畢竟還是造成了一定的負擔。 他坐在床頭,摸了摸兒子,突然覺得一陣心酸,他紅著眼眶低頭歎了一聲,林子馨抽泣著走了上來,推了推任瀟洋的肩膀。 “瀟洋……”她哭著問丈夫:“……怎麽辦?” 任瀟洋深吸一口氣。 他也覺得些微茫然。 他總覺得任瀟雲是越來越不正常了,他有些害怕,卻又有些期待,如果任瀟雲知道自己是倚靠什麽活到今日,究竟會是怎麽樣的表情。 然而,他害怕的原因在於,他理解任瀟雲的個性——那實在是個陰狠可怕的人,不知日後會用什麽方法來報複自己。 他這般想著,驀然一笑。 任瀟雲憑什麽報複他,他才是最大的受益人不是麽? 任瀟洋的預感很快就來臨了。 任三爺終究是知道一切了,然而在怒火之中,更多的是痛楚。他恨不得把整個任家都鬧散了——誰也不知道,任三爺心裏對這個家還是有點感情的。 而和兄長任瀟洋對峙的結果,卻是以慘敗收場。 原因在於,他疼愛入骨的小侄子,根本不會願意離開父母。 “你說我不配當祺祺的爸爸?那你呢?任瀟雲,你如果還想活著,你不還是要倚靠祺祺,你憑什麽?” 任瀟雲從來沒有如此怨恨過自己病弱的身體,他咀嚼著兄長的這一番話,僵直地站立著。 最後,他抬眼看著緊緊將頭埋在父親懷裏的侄子——他剛才把祺祺嚇著了,祺祺是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了。 “夠了!別說了!”任夫人上來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兒子,她心疼地撫摸著兒子的臉龐——她覺著兒子現在仿佛是要哭出來一樣,盡管那雙眼隻是大大地睜著。 任瀟雲看也不看自己的生母,他隻是看著前方——就像任瀟洋所說的,他想活。 他想活。 尤其是身邊有了牽掛之後,他更想活了。 要是他死了,他就再也看不見祺祺了——他無法伴著那孩子生活、成長,而他要是死了,他的祺祺說不定根本不會記得他。 任瀟雲晃了晃,他像是要昏倒一樣。 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