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我說:“三叔。”我正視著他:“趁今晚上,或者說,趁我還有這份心的時候,我們叔侄倆……是不是該好好談談了?” 他慢慢地走向我,目光緊鎖著那在我懷裏的兩本本子。 我轉過頭,徑自走到了一邊的沙發上坐下。 輕輕籲了一口氣,我迴頭看他。 “三叔,您坐吧,坐下來,跟我談一談。” 他在我對頭坐了下來,身上的綿綢白袍,襯得他的身影更加蒼白。 良久,我才開口:“三叔,要不您看這樣,讓我先來說吧。” 他沉默著,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 我慢慢地坐直了,看著他。 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問他。 其實,我曾經認為,我是知道答案的。但是後來,我又曾經迷惘了一陣子,而現在,我已經懶得去猜測了。 我隻想要他親口告訴我。 “三叔,您對我……” 我看著他,問:“到底是抱著什麽樣的情感?” 他緩緩地抬眸。 “到底是抱著什麽樣的情感?”我重複著同一個問題。 他突然站了起來,身子劇烈搖晃著,卻快步地向我走來,腳步踉蹌,在我麵前傾身跌在地上,我向前扶著他。 “祺祺……祺祺!”他的雙手有力地抓著我的雙臂,那眼神就像是在沙漠之中迷路的人,看到遠方的一片綠洲。 他睜大眼看著我,最後仿佛是極其痛苦地垂下頭,埋首在我的懷裏。 我似乎聽到了他哭泣的聲音。 “祺祺、三叔……” 他哽咽地說。 “三叔……愛你啊……” ———————— 我仰著頭,閉了閉眼。 像是過了很久,我才睜開眼,看著那白色雕花的天花板,歎息一聲,“那是為什麽呢?” 他的手緊緊環著我的腰。 我問他:“……這樣子,太奇怪了。不是麽?” 這種事情,實在是無法明白。在這之前,我想了千百種可能性,但是沒有一樣是能夠解釋清楚的。 “我和您,其實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的語氣比我想象中的平伏許多。 他不說話。我伸手推了推他,“三叔,您起來吧。這樣子……不好看。” 他動也不動,手圈得更緊,仿佛是不願意鬆手了。 我不由得歎了一聲。 “三叔,您這樣……我們怎麽說下去呢?” “我沒有要逃,也沒有要責怪您的意思。我隻是,想知道一些事情。”我慢慢地扶起他。任三爺坐到了我身邊的沙發上,手還牢牢地抓著我的手臂,臉上陰晴不定地看著我,神情複雜。 那兩本本子擱在我們眼前的矮案上,我斜睨了一眼,然後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祺祺……”他喚著我。我低頭翻了翻其中一本,每一頁都寫滿了字,穿插混亂,卻又像是連貫的。 “三叔,以前我一直都不明白。”我像是無意識地低喃:“為什麽您老是……讓我不要生您的氣、不要怪您。” 任三爺怔怔地看著我,我看了他一眼接著道:“憑心而論,我真的認為,您是個很好的長輩。” “您對我好。我這十幾年來,出了什麽事,都是您給我善後處理的。我……嗬,您也知道的,我沒什麽本事,除了越幫越忙之外,幾乎沒幹過什麽值得稱頌的事情了。” 我沒讓他來得及接話,:“我仔細想過了,您對我真的太好了,好到太不尋常了。如果說,您對我的好,是因為那份莫名其妙的情感的話,我想也有可能是誤會了……” “祺祺……!”他突然抬起眼,像是要證明什麽一樣地,尖聲說:“不是、不是這樣!” “三叔,您怎麽知道不是這樣呢……?”我笑了笑,說:“我有什麽值得您去喜歡的?” “您有沒有想過……會不會,是您太孤獨了,然後就像奶奶說的,您愧疚?您其實隻是想補償我?” 他頻頻吸著氣,垂首默默地搖了搖頭。 我苦笑一聲,“好吧,這事情我們說不通。我們——”我將那本子打開,“我們來說說其他的事情。” 任三爺的目光落在那本子上。 我翻了數頁,對他解釋說:“您也看了,是吧?這兩本書,是……王箏的遺物。” 他猛然抬頭,麵目頓然猙獰。 “不是他交給我的。”我對任三爺說:“是我自己找到的,王箏把它們藏了起來,藏得很緊、很深。要不是他走了,我可能、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它們的存在。” 我定定地看著他,“……也就不會知道,究竟,你們一直以來守著的秘密、說過的話,發生的所有事情,它們的起始,源自什麽。” “這裏麵記錄下來的每一筆,都是王箏做過的每一次的夢。”我頓了頓。 仰了仰頭,和他四目相接。 “所謂的夢,我想您可能是知道的,或者說,您一直以來都知道,也是最清楚的那一位。” “三叔,我單看完它們就花了好幾天,我想您剛才一定沒看仔細,對不對?” “這樣吧,我念給您聽。” 我翻開中間的一頁。 淩亂而潦草的字眼,像是急促地記錄下一樣,每一筆仿佛都用足了力氣。 “有人將祺日拖進車裏,‘我’追了上去可是怎麽也追不到,然後,我接到爸爸的電話,說,讓我快點迴去。 是爸爸派人把祺日抓走了。他要我聽話,他說,隻差一步了,很快任氏就是我們王家的了。任氏本來就是王家的東西。爸爸之前已經知道遺囑內容,老夫人死後,未來的任氏總裁是那個人。 爸爸已經和那個人談妥了,隻要把那個人手上所有的任氏股份轉移過來,爸爸就不會把那個秘密公開出來。那個人妥協了。可是公布遺囑的時候,那個人和律師串通好了,他們篡改了遺囑,他把所有股份都轉移到祺日名下。 他要在當天離開新加坡,所以爸爸讓人綁架了祺日。那個‘我’幫他找到了祺日,他也出了意外,但他承諾‘我’不會拿王家開刀。可是到最後,他離開新加坡前,還拚死冒險把該屬於王家的東西全都收走了,爸爸也中風了,王家隻剩下一個空殼。” 我看了看他,繼續翻了翻。 “祺日結婚了,他說愛‘我’,可是他卻娶了那個女人。到底哪一個祺日才是真的?不對,這些都不重要。那個人迴來了。他又迴來了。我從以前就覺得不對勁了,他對祺日不一樣,他看祺日的眼神不一樣。我以為是因為那個秘密。”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走得這麽近?那個‘我’快瘋了,‘我’去找了那個人,他果然是怕了。那個人是禽獸。齷齪、惡心,還有虛偽。他怕‘我’把秘密全說出來,他怕‘我’告訴祺日。那個‘我’和他合作,他答應了。 ‘我’不怕他耍花樣,因為‘我’知道,那個人真正想要什麽。但是他是不可能得到的。祺日根本不可能接受他,再說,‘我’還有那個秘密在手裏,要是祺日知道了,就永遠不會原諒那個人。” 我將本子合上,拿了另外一本,順道抬頭看了看他。 任三爺額上盡是冷汗,他顫顫地從口袋裏掏出噴劑,拿著對著口,按了一劑。 我為他倒了溫水,又走到另一張,去把他的藥全都拿了過來。“您要吃哪一個?” 他的手按著胸口,喘著氣,輕輕搖了搖頭。 “三叔……我不是要讓您發病。”我將藥遞給他。 他慢慢地往後靠坐在沙發上,偏著頭,疲憊得像是立馬就能睡去一樣。 “您能聽下去也好,不聽也好,不管怎麽樣,我隻是想弄個明白。” 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拿出手帕,擦了擦他額上的汗。 這個人,是我的三叔。 他遠不如表麵上的溫和、無害、文弱。 他是狡詐的、聰明、詭譎、多疑、冷漠,甚至是殘忍。 他離成功隻有一步——但是那一步,他怎麽也達不到,那是因為他始終沒有健康的身體。 他隨時都會在睡夢中死去。 而讓他,不惜一切守著的秘密…… “三叔,我跳過這些,念後麵一點的給您聽吧。” “祺日死了。”我念這句的時候,他驀然睜開眼,茫然地側過頭,看著我。 “我看到祺日的時候,已經認不出來了。他幾乎粉身碎骨,我想認也認不出來。” 下麵的字模糊不清,王箏的淚,模糊了字跡。 我沉靜默地翻到最後一頁。 “夢又重新來過一次,我知道它會不斷地循環,一次比一次清楚、真實。每天晚上,折磨著我。我已經快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我不能夠接受,我的身影在祺日的眼裏淡去。 祺日的眼裏漸漸出現了那個人。 我就像是旁觀者,什麽也不能做。隻能看著那個‘我’把他越推越遠,然後他們越走越近,我清楚地感受他們不尋常的關係、還有圍繞著他們的溫暖氛圍。他們永遠更深的羈絆,那個‘我’並不完全地了解祺日。 那個‘我’像個可笑的小醜。 他用那個秘密,間接地逼死他和我共同愛的人。但是,我和他,畢竟不是同一個人。 我們擁有一樣的容貌、個性、思考模式,甚至是對祺日的感情。 我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祺日是知道的,這一段夢,讓祺日果斷地拒絕了我。而我也曾經傷害了祺日。 然而,最大的惡夢還在延續。 任瀟雲知道所有的事情,他才是悲劇的始作俑者。他狠毒陰冷,他和那個‘我’是一樣的,他們自私地想擁有祺日,所以一起將祺日推下了懸崖。 我知道,他在千方百計地打壓我。他妒忌的醜態,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想逼死我,他讓我拿不到學位、找不到工作,這些年他瘋狂地報複王家、他也逼瘋了老夫人,那是他的親生母親。 這並不奇怪。 因為,他是個自私地利用親人的骨髓延續了生命,殺死了親兄長,到最後更對親侄子有非分之想的禽獸。” 任三爺突然一把奪走我手上的書,像是要用力地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