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淡漠,卻透著極端的狠。 那是我在幾年後才悟出來的事情。 任三爺的人看過去很溫柔無害,占有欲卻比誰都強強,誰覬覦他攥在手心的寶貝,用不著發作,他有的是手段,慢慢地把人往死裏整。 比如我。 他應該是覺得,要不是我橫在王箏和他之間,他們倆哪能這般磨上個十年八年。其實我覺得不盡然,王箏那性子太傲,任三爺這脾氣太冷,都是頂尖的人物,結果這渾水我非得攤進去,小醜似的,碰得一身灰。 隻不過,人總是喜歡遷怒。 王箏不過意外把我睡了一次,他犯得著那麽折騰我,非要把我往絕路上逼…… 咳咳—— 唉,不說那事。早忘了的。 出於禮貌,我心裏就算有千百個不願意,也得帶著老婆兒子給長輩敬酒。 那時候,任三爺的神色挺溫和,臉色有些泛白,身子看起來不大好,連舉著酒杯的手也是微微顫抖的。 任三爺平時不怎麽開口,尤其是在人多的場合,那白得仿佛透紫的唇緊緊抿著。 我記得,他那時候隻說了這麽一句:『恭、喜。』 那幾年醫學發展得很好,任三爺說起話來,不會像早前那般辛苦,間隔也不會斷得太厲害,聽起來還挺連貫,就是依舊不太清晰。隻是,這一句“恭喜”,他似乎說得挺重,氣用得挺大,說完還輕咳了咳,有點弱不禁風的感覺,卻還是仰頭,把那陳年紅酒一口氣飲了下去。 任三爺讓人給乖仔打了一套長命鎖,白玉珍品,做工細中有致,看似花了不少心思。舒媛還忍不住捧在手心多瞧了幾眼,一掃原來略帶戒備的模樣兒,幾聲三叔叫得順口。舒媛涉世未深,心思大都擺在臉上。好在任三爺沒什麽在意,看樣子挺是受用地衝舒媛點頭微笑。 任三爺那和藹可親的臉色連裝都不必裝,仿佛刻到了骨子裏。當初他還能在任氏唿風喚雨的時候,沒少幹過一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其中我最記得的一件就是賤價收購了常氏名下在香港的酒店。 常氏名下最宏偉的那一棟常天酒店,任氏還是受益最大建築商。那時候我剛上大學,暑假跟著王箏在公司裏實習。王箏倒是真真得了要職,忙天忙地不見蹤影。我美其名實習,實際上是謀了個閑職,上班時間不定,還有獨立休息室。話說,這位置還是任三爺親自批的,還特別吩咐了各部門,文件什麽的要緊東西千萬別往我辦公桌上送去。 想來,任三爺早早就有防備。我天天在公司閑晃,實際上卻不怎麽自由,我的桌子就隻和總經理室隔一大片防彈玻璃,從外瞧進去是一片黑,從裏瞧到外那叫一目了然。 任三爺防我跟防賊似的謹慎。 多虧這點,我瞧親眼目睹了那一場不大不小的鬧劇,還順帶牽涉其中。 我記得那會兒不久前還在酒會上見過常家老頭,老人家身子還頗硬朗,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前些日子還和任老太一起琢磨著把自家溫文婉約的小女兒和任三爺湊成一雙。沒想到拐一個彎頭,常家老頭臉色慘白,走幾步路還需人來攙扶,原來染得黑亮的頭發仿佛一夜之間煞白,短短幾段路便氣喘籲籲,好似一瞬間老了十幾歲。 常家老頭到底也是和任大老爺一起打拚過的人物,叱詫風雲了幾十載,到那時候竟是差點跪著求人引見任三爺,帶著小女兒一舉闖到了三十樓總經理辦公室外。我隻隱約知道事情的輪廓,遠遠便聽到了老人家的唿聲——讓我見見三爺、見見三爺! 秘書已經叫來了保安,眼看著那幾個跟熊似的保安把那一對父女堵在電梯口,常家老頭硬是要闖進來,結果還讓人給推地上去。記得小時候常家老頭還摸過我的頭,讚我聰明,我一時熱血衝昏了頭,趕緊上去要把老人家扶起來,哪裏知道老人家突然火氣一湧,拍開我的手不說,手邊的杖子甩得虎虎生威。旁邊梨花帶淚的小女兒也跟著罵嗆,我忘了細節,總之裏麵似乎帶有了“走狗”“狗奴”等等不雅詞匯。 唉,好人難做,相信我,這句話是真理。 我被追打得狼狽,秘書也楞在一邊,保安上來拉的時候更是亂上加亂,後來倒換成我被推倒在地,後腦勺狠狠敲下去,額頭不知撞上了什麽,疼得很。暈眩之中景叔終於攜著任三爺出來解圍。 我那時讓幾個保安擋著,瞧不清楚,隻隱約瞧見常家老頭跟見到耶穌似的,帶著女兒趕緊上前膜拜了去,我摔得太厲害,根本聽不見什麽,隻知道任三爺嘴邊掛著淺笑,後來旁邊突然發起一聲尖叫——啊!血!流血了!快!快叫救護人員! 這一片段我就記得清楚。 混亂之中我讓人扶了起來,我的手按著額頭刺痛的地方,昏迷之前就瞧見任三爺那陰沉的神色突然跟瞧見什麽恐怖現場似的,眼眸睜得老大,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去,跟見鬼似的。 後來,常家老頭在醫院咽下最後一口氣,聽說眼睛老死也不合上,手裏緊緊拽著那一張薄紙,上頭原來囑名“常”字的地方,換上了墨漬清淺、飄逸幹勁的“雲”。 扯得遠了。 話說迴來,那晚任三爺興致很高,凡是敬酒的,就一杯杯地飲下,禮數做得十足。後來喝得挺高,麵色卻出奇地越沉。 他一杯杯烈酒下腹,身後那個跟著的人勸也勸不住,我看他眼神飄忽得厲害,轉眼又見一撥叔伯帶著自家兒女上來拜見,我趕緊上前陪笑,替他老人家擋了幾杯。 ——任總您這是緊張,怕咱把三爺灌醉了?哈哈哈,任總您就不知道了,三爺那可是千杯不倒,沒人比得上啊。 ——任總那是孝順,不行不行,任總您也躲不了,喝。 那會兒酒氣四溢,左右一句孝順弄得我一時頭暈陣陣,幾個人又往我手裏的杯填酒,哄笑著讓我一口氣喝下去。 我哪裏推辭得過這些個老油條,隻覺得胃裏翻攪的除了酒氣還是酒氣,微微發酸。我正要舉杯的時候,手讓人攔住,動靜不大,正好讓所有人一靜。 任三爺嘴角慢慢一彎,仰頭,那動作一氣嗬成,執著酒杯的手晃也不晃。 幾個人識趣地笑鬧了幾句,我含笑暗暗掙了掙任三爺攔著我的手,隻可惜那纖細標致的手掌扣得死緊,抓著我的手肘,涼得厲害。 任三爺的眼神暗得緊,臉色白得滲人。 他的唇動了動,單看唇型也瞧不出個所以然。有點像“爭”或是…… 我那時候隻覺得莫名其妙,現下迴想起來—— 你說,這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情?王箏一年到頭生龍活虎到處蹂躪下屬,突然說頭痛不來;任三爺銷聲匿跡三年,突然在大庭廣眾露臉。 再說,王箏前兩年沒怎麽請假,要真告假也是消失個大半個月不見人影。這一年卻沒什麽動靜,幾乎要創下全勤記錄。 敢情這兩口子是鬧了別扭。 隻可惜,那時候我還滲不透他們之間的事,平白多了些要不得念想,後來那臉丟得是全亞洲沒有人不知道。 我見過不少人發酒瘋,卻沒想到三叔真醉起來,有點兒纏人。就連進休息室,手也緊扣著不放,我輕輕一掙,他就抬眼,我立馬瀉了氣。 好在徐醫生趕了過來。 那會兒,徐醫生已經上了年紀,另外帶了兩個人。我還記得,他一進來就衝我頷首,然後語帶輕責地對任三爺說:『……三爺,您這不是為難我麽,剛動了手術,您還得好好養著,也用不著急成這樣。』 他讓人拿了計壓器,任三爺不太配合。即便半臥在躺椅上,雙手幾乎覆上我的手臂,徐醫生看了看我,輕歎一聲,又說了一句——三爺,您還真醉了,這人……也瞧不大清楚了。 我的手突然一疼,隻好叫了一聲“三叔”。 他一怔。 好半晌,才驚醒似地放開,還來不及看清他的神色,就已經別過頭,手覆著唇,顫得厲害,發出一聲低吟。 我揉著發疼的手肘,那時候隻覺得他的脾氣又比早前怪上三分,現在想想—— 他興許把我當成了王箏。 俄而,徐醫生很是禮貌地把我請了出去,看著我的眼神挺奇怪。一邊的護士替他給了我一張名片,上頭寫著“徐長生”。 過些時候,再見到任三爺,他的氣色已經大好,依舊是略微淡漠的眼神,嘴角揚起的瞬間,仍舊能聽見周遭發出低不可聞的歎息。 再後來,任三爺不用輪椅代步,隻需要稍微倚著杖子。那抹眼神,仿佛是永遠站在最高處,帶著一點憐憫,一點不屑,俯瞰眾人。 若說出事前的任三爺還能算溫文柔和,那麽過了這幾個年頭,裏裏外外隻要有些眼界的,大概不會不知道在業界內,能稱得上“狠”字的,任三爺要是不認,估計誰也沒能配得上。 ———————— 其實,在我爸出事前,我從沒見過任三爺這個人。 不過我倒還記得,小時候任老太卻時常提起“三兒”,有時候是在飯桌上,有時候是在叔叔伯伯們來拜訪時,最常聽到任老太說到三兒,還是和我爸鬧口角的那一會兒。 其實我也記得不大清楚,但是我卻明白,我爸和任老太關係還挺緊張,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媽的緣故。 吵得最厲害的那一次,任老太氣得把桌案上的文房四寶都往地上掃,那聲音大得整個宅子都聽得到。 ——好啊!你們沒有一個能省心——!我這個老太婆管不了了!管不了了! 我媽和我在房裏,那時候她坐在我旁邊,長長的卷發掩了側臉。我在攤開的畫紙上塗塗彩彩,我也忘了我那時候畫的是什麽,我媽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乖,拿去給爸爸和奶奶看看。』 我媽的聲音很甜,軟軟的,輕輕的。有種微風拂過的感覺。 門沒有掩上,等我悄悄走近的時候,任老太已經靠在沙發上,肩膀一抖一抖,像是在哭一樣。房裏亂七八糟的,我爸背對著我站著,好一會兒,上去要扶她老人家,任老太發狠似地甩開,頭抬了起來,手顫顫指著我爸。 ——你給我滾!我這就把三兒叫迴來!你們一個兩個……一個兩個!我讓三兒迴來,讓他看看你們怎麽欺負我這個媽,讓他迴來給我這個老太婆送終! 我不記得我爸是什麽模樣了,隻知道他看過去很為難。記憶中,任老太一說到三兒,我爸的臉色就不太好。 我媽小聲地和我說,那是因為三兒會搶爸爸的東西。 我爸不知道說了什麽,任老太突然從沙發上咻地站了起來,狠狠往我爸臉上摑了一個耳光。我嚇了一跳,手中的畫紙連著蠟筆一起掉在地上。 任老太和我爸都瞧了過來。 我趕緊低頭,要把地上的紙和蠟筆撿起來。那是我媽給我買的。 任老太咚咚咚地走了過來,拉住我的手肘,開口就問——奶奶疼不疼你? 她踩在我的畫紙上,手的力道很大,我那時候怕得很,任老太橫著臉,語氣卻很輕柔。 ——日娃乖,你爸爸不孝順奶奶,奶奶叫你三叔迴來,日娃說好不好? ——日娃,你記不記得,三兒最疼你了,小時候你爸也哄不住你,還是你三叔天天哄著你。 我爸跟著過來拉我。 ——媽,你和孩子說什麽!這是大人的事情! ——我怎麽不能問了!你憑什麽不讓我問!我早該讓日娃知道,看他還認不認你這個爸!怎麽,瀟洋,說穿了你還怕那事丟人? ——媽!你別在祺祺麵前胡說什麽!他還小! 任老太盯著我,那感覺就像童話書裏頭的老巫婆,也不讓我爸上來抱我,指甲好像掐進我的肉裏,疼得我的眼淚都滾了出來。我看著地上的蠟筆,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記得,那時候我說,我不要三叔,三叔是壞人,會搶爸爸的東西。 我撲進我爸懷裏,任老太鐵青著臉,惡狠狠地說:『……果然是你的好老婆教出來好東西,老太婆今天長見識了!還……真是你的好兒子!沒良心的東西,都給我滾出去!』 我走下二樓,剛好瞧見一樓中庭那兒,景叔正和徐醫生悉悉嗦嗦地不知說些什麽。出奇的是,任三爺人也在場,背對著我,時時對著對頭的徐醫生頷首。 任三爺是什麽人物,今時今日能讓他這般禮遇的人,說真的,估計還不到一個零頭。 我隻是沒想到,徐醫生人雖上了年紀,這眼光利的很,甫一抬頭眼神就和我對上,抬了抬鼻梁的眼鏡,朗笑著說:“年輕人還是下床走走好,別成天躺著,精神也能好一些,您說這話對不對,三爺?” 樓下幾道視線頓時全落在我身上。 任三爺也迴頭瞧了過來,他身上著的還是素色的棉衣綢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圍繞在頸側直下至膝的柔白圍巾,讓那張有些死氣的臉色也柔和起來。說來,任三爺愛穿綢緞的性子還是在他腿上之後才漸漸養出來的。 上一世的一些大場麵,任三爺好歹也會著一件西服,不過到後來他出事,身子似乎也越發難養起來,櫃子裏估計隻有柔衣緞子,自然不會有人去多說什麽,誰讓那些繁中帶致的料子搭在任三爺身上,平白生出一股不容侵犯的意境。 後來,也有一些自詡上乘的業界人士跟風著衣,卻怎麽也穿不出任三爺的那股味兒。 話說迴來,這一世任三爺的習性轉得倒快。 “小少爺怎麽站在那兒,下來也吃些點心。”說罷,看了任三爺一眼,“三爺這也才說到你了,過來過來。” 徐醫生是個自來熟,上一世他這點我倒是沒瞧出來。 我略帶窘迫地下樓,眼也沒敢多瞧,主廳大得很,幾張暗色複古沙發都是按著任老太的喜好擺設,我正打算揀一張離他們稍遠的位置坐下,徐醫生又擺手說了句:“哎,別拘泥我這個外人,三爺,瞧小少爺這靦腆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叔侄倆感情生份了去。” 啊哈。 我暗暗摸了摸胸口,估計快得心髒病了。 說實在的,上一輩子活了三十載,還沒真和任三爺同坐一張沙發上。景叔讓人多拿了一副茶具,彌漫的香氣像一股迷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