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趙青山市長拍著桌子喊道:“飯桶,上上下下一群飯桶!”

    指著空空蕩蕩的隔離病房罵道:“廢物,裏裏外外一群廢物!”

    對著我們滿院子的警察和醫護人員說:“黨和人民拿錢,養了你們這樣一群白吃!”

    他指著我們局治安大隊的副隊長竇勇的鼻子問:“你說,你說……,你們這麽多警察是幹什麽吃的?把人給我看哪去了?”

    在非典初發期,我局共派出五名警力,竇勇是我局臨時任命的隔離病房警衛組負責人。竇勇是五十年代未出生的一代人,保留著城市下鄉知青明顯特征,身材魁武,體格強壯,誠實樸素。他並不想推卻責任,他說:“我們和醫護人員有分工,隔離監護室的門鑰匙掌握在醫生手中。公安負責外圍警衛,沒有發現患者從門口走出去。”

    趙市長相信竇勇所說事實的真實性,竇勇下鄉插隊時趙青山是大隊黨支部書記。趙青山還是竇勇的入黨介紹人,竇勇進入公安隊伍也是經他一手推薦的。

    趙市長對衛生局的李家寶局長說:“李家寶你說,好好地鎖著門,病人能夠長膀飛出去?你們醫護人員是怎麽監護的?!”

    李家寶局長是個帶金絲邊眼鏡的中年人。瘦高的身材,白皙的臉龐。額頭寬闊,鼻梁挺直。深陷的眼窩裏,長著一雙憂鬱而清澈的眼睛。

    作為我們這個城市中最早關注“非典”疫情的人,眼前的形勢他比別人更為清醒。長春的非典疫情剛剛暴發,我市就發生了非典疑似病人逃離事件,這責任天高地大。不過,誰也不想當小白兔,最先上桌成為倒黴的正餐。

    但是,做為衛生局的局長,對於從醫院裏跑病人,到底底氣不足。李家寶的語言有些支吾和搪塞,他說:“發生了這樣的事……,肯定地說,我們醫院有責任。首先……,我們應該做出深刻的檢討,我們必須全麵地吸取經驗教訓。”

    他仍然想開脫責任,說:“可是……,我個人認為,衛生部門的主要任務是身體檢測。至於,看護問題……,我認為應該由公安機關負責任。”

    我們侯子平副局長象隻機警的袋鼠,反應迅速,思維敏捷。自從知道隔離病房跑人的那一刻,他就清楚事態的嚴峻性。不過在當時,我們確實以為,在醫院裏逃脫病人,責任能往公安機關身上攬嗎。大廚不下灶,餓跑了吃飯的,能說是把門的錯了嗎。

    侯子局長毫不客氣地反駁李家寶,就象教育一個狗屁不懂,還自以為是的孩子。

    他說:“我們反對衛生部門看問題的觀點。衛生部門負責身體檢測,難道能推卸監護的責任?我們要搞清楚這是在醫院,不是公安機關的看守所和拘留所。如果在看守所和拘留所裏,在押人犯跑了,我們能把責任推給醫院嗎?如果麵對的是犯罪分子,哪怕是持刀、持槍的罪犯,我們公安機關能讓醫生衝上去,能讓護士衝上去嗎?”

    他特別加重語氣說:“我們當然不能!哪怕我們持手空拳,我們也義無反顧,這就是人民警察的職責。但是現在,我們是在醫院,我們麵對的是患者,是病人。她首先是患者,是病人。監護和醫治病人是衛生部門的責任,不是公安部門的責任。”

    我們子平副局長是省裏下派的幹部,在政策和理論上占有特殊的優勢。而且他的話確實有理有據,在當時抗擊“非典”剛開始,衛生與公安部門的分工還沒有明確。李家寶局長心中有苦,卻也不能再爭論下去,衛生部門一時氣沮語塞了。

    在公安局和衛生部門爭論得麵紅耳赤時,趙青山市長始終不言語,隔離病房晦暗的光線,襯著他陰晴不定的臉,眉頭擰成繩頭大的疙瘩,城門一樣的嘴巴看似無語,實際上象獅子要吃人前在念咒語。

    我們的趙市長檔案裏裝“研究生”文憑,但在任何時候都不迴避工農幹部本色。身材高大,也很健壯,花白的短平頭。麵相有幾分象笑星趙本山,標準的豬腰子臉。但青山市長不苟言笑,缺少本山大哥的幽默與風趣。本山大哥的眼睛是杏核眼慈祥的農民相。青山市長是地道的銅玲眼,不怒自威。銅玲眼又象獅子眼,所以青山市長天生一付冷麵孔。

    青山市長說:“我不聽 你們狗咬狗的一嘴毛!”

    他說:“此次事件的責任問題,由紀檢委馬上進入,是誰的問 題我就處理誰!”

    既然由紀檢委介入,就表明事件的嚴峻程度,也表明青山市長的堅決態度。其實就目前而言,被監護的小丫頭是怎麽從醫院出去的,公安和醫院兩家確實誰也說不清楚。對根本說不清楚的事,在冷如冰霜的趙青山市長麵前,誰都無話可說了。

    趙市長的語氣稍有緩和,他問:“這個疑似病人是哪天住院的?”

    市中心醫院馬尚德院長迴答:“4月25日上午,收進我院。今天早晨,失蹤的……。 ”

    馬尚德院長長的矮胖矮胖的身材,大腹便便的肚子,說話甕聲甕氣的。但是手藝高超,號稱是我們市外科手術的“第一把刀”。

    趙市長問:“家裏有什麽人陪護嗎?”

    馬尚德迴答:“我們醫院實施嚴格的隔離看護措施,不允許任何人與她接觸。”

    趙市長不屑地問:“嚴格隔離看護,怎麽會把人看護沒了?”

    這是個既簡單又複雜的問題,沒人能夠正麵迴答,馬尚德更不能。

    趙市長說:“一個十多歲的黃毛小丫頭,能往哪裏跑,有人發現她的行蹤沒有?  ”

    還是沒人能正麵迴答這個問題,因為在場的人誰都不能說,說看見了為什麽你不阻攔。

    趙市長問道:“這個患者家住在哪裏?”

    馬尚德說:“我們的入院處有登記,家住在伊通縣,好象是靠山鎮黃——嶺子村。”

    趙市長說:“伊通縣的人,不在當地住院隔離,誰把她弄到我們市的?!”

    李家寶局長說:“小女孩是肺結核開放,一個月前由家長陪著來我市住院,後來轉入長春醫大一院。一周之前,突然又轉院迴來。前天我們突然接到通知,長春同病房的一個病人,已經被確診為非典病人。省衛生廳要求我們……就地采取隔離措施。”

    竇勇憤憤地插話說:“長春早就鬧開了非典,她們還往我們市轉院,這不是故意傳播病情嘛。這些混蛋家長,真他媽的該抓起來!”

    趙市長問馬尚德:“從長規來說,一個肺結核病人,被傳染‘非典’的危險性,是不是比正常人要大些?”

    馬院長沉默了一下說:“從常識上說,應該是這樣的。”

    趙市長麵容一沉,臉相又拉長了一倍。他問:“小女孩在長春住院期間,她的家長是否陪護了?伊通縣對他們采取什麽措施沒有?”

    李家寶說:“這個問題……我們 ,不太清楚……”

    趙市長問:“我們向伊通反饋信息沒有?向有關部門報告情況沒有?”

    這兩個問題幹係重大……但是,就是沒有人能夠迴答給趙市長。

    趙青山的喘息都粗重起來,他問道:“小女孩在迴來之後,至被隔離之前,住在哪個療區,住過哪個病房,接觸過哪些人員,你們調查登記沒有?!”

    仍然沒有人來迴答,沒有人能迴答這個問題。

    趙青山市長指著李家寶和馬尚德的鼻子,怒吼道:“李家寶、馬尚德,今天下班之前,不把病人給我找迴來,我全撤了你們!”

    2003年這個春天,我們東北遭逢百年不遇的春旱。入春之後,低溫少雨。

    天空中漂浮著鉛灰色的浮雲,象患了肺心症的老人,晦黯蒼老的臉。一片一片的鉛灰色的浮雲遮住了太陽,少了陽光照射的東北大平原,是這般的廣漠而蒼涼。黑褐色的土地,疊起一望無邊的褶皺,更象個老處女淒惶而又無望的臉。

    這本來是個播種和抗旱的時節,我們市召開的三級幹部會議,全然不管撒下的種子和化肥,我們研究的是如何來抗擊“非典”。

    在此期間,一場全國性的抗擊非典型肺炎的戰鬥,已經在全國全麵拉開序幕。

    以下是摘自2003年4月26日《吉林日報》頭版頭條的兩則報道:(全國防治非典型肺炎指揮部在京成立。新華社北京4月25日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24 日舉行的全國防治非典型肺炎指揮部成立會上強調,成立全國防治非典型肺炎指揮部是黨中央、國務院的重大決策,是加強非典防治工作的重要組織保證。要加強領導,統一指揮,協調各方麵力量,堅決打贏防治非典型肺炎這場硬仗。)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全國防治非典型肺炎指揮部總指揮吳儀主持會議並講了話。)

    (溫家寶指出,麵對當前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的嚴峻形勢,我們要樹立必勝的信心。有黨中央的堅強領導,有幾個月艱苦努力積累的防治疫病的寶貴經驗,有改革開放以來形成的雄厚物質和技術基礎,有全國人民的支持,隻要我們加強團結,共同奮鬥,一定能夠戰勝這場疫病災害。……)

    (胡錦濤向因救治“非典”患者光榮殉職的鄧練賢同誌表示沉痛悼念。號召全國上下團結一致,眾誌成城戰勝疫病。新華社北京4月25日電,當前,一場防治非典型肺炎的攻堅戰正在全麵展開。麵對肆虐的病魔,戰鬥在防治疫病第一線的廣大醫務工作者,發揚救死扶傷、無私奉限的精神,以對人民極端負責任的態度和大無畏的英雄主義氣概,恪盡職守,舍生忘我,全身心地投入到救治患者的工作中,譜寫出一曲曲可歌可泣的英雄壯歌。)

    (4月23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胡錦濤作出重要批示,對鄧練賢同教的不幸逝世表示沉痛悼念,對鄧練賢的親屬表示親切慰問。胡錦濤指出,有廣大醫護人員的奮鬥與貢獻,有全國上下的團結一致,眾誌成城,我們就一定能戰勝疫病。)

    ……

    會議在我們市的政府禮堂招開。我們市的政府辦公樓與我們公安局道南道北,僅一路之隔,政府禮堂在政府大院的西側,正門朝西開,北側的疏散門對著政府辦公樓。

    用門可疊雀形容我們市政府禮堂的慘狀,一點不為過。近些年來,由於我市財政不景氣,政府禮堂隻能靠放電影和文藝活動維持自身開支。由於電視和網絡的衝擊,電影和文化市場同樣日漸衰敗。政府禮堂很難維持自身運轉,更拿不出錢維修禮堂。我們的禮堂象我們市的財政收入一樣破爛不堪。屋頂早就朽爛滲水,被雨水浸壞的天棚七零八落。窗上長年擋著厚重的窗簾,終年不見一線陽光的大廳,迷漫著一股潮濕黴腐的氣味。

    我們市五大班子領導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非典”疫情來得如此突然,如此措手不及,事先誰也沒有料到。特別是我們的毗鄰省城長春,突然的來勢洶洶地爆發了疫情,不能不令我們格外恐慌和震驚。

    我們趙青山市長的心情格外沉重,格外煩躁。市委劉榮書記在中央黨校學習,他現在是一肩雙擔。本來,劉書記這次學習是另某高就,趙市長是要“和平過渡、順利接班”的。現在意外地鬧起了“非典”,這件事情肯定要拖延下去。

    昨天晚上,劉書記在北京和青山市長通了次電話。劉書記通報了北京的非典疫情,重點透露中共中央由於某個部門,前一時期對防治非典疫情估計不足措施不力,剛剛免去兩位高級領導的內幕。要求青山市長和在家的領導必須重視,說這是個極敏感的,引起國際社會廣泛關注的政治問題。對我市發現非典疑似病人逃離事件,劉書記極為震動,指示嚴控消息,對事件的危害、隱患和嚴重後果,必須有個清醒的認識和評估。

    我們市在東北是個農業大市,全市108萬人口,農村人口占70%左右。全市32個鄉鎮,共計有300多個村、2000多個自然屯。自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宣布結束後,我們市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召開過這麽大規模的“三級幹部會議”了。全市的委、辦、局(室)、街道、鄉鎮及村屯領導,共有1500多人參加會議。

    主持會議的市委副書記薑明已經宣布開會,會場裏仍然人聲嘈雜,聲浪渾濁。這些許久不曾開會的村屯幹部,自從農村改革以來,始終過著悠哉遊哉的日子,象久不上套的驢馬般缺少約束和鞭策。而且多數村屯幹部白天不看書、夜間不讀報,對“非典”形勢一無所知。

    長相幹瘦的薑明副書記,始終改變不了教員出身的文弱相,有些壓不住會場的陣腳。幹棗一樣的瘦臉體現不出喜怒哀樂,又寬又厚的高度近視鏡又擋住了發怒發威的眼睛。盡管,他反複地宣布“現在開始開會”,可會場上就是靜不下來。

    青山市長的臉被主席台的燈光照得青亮。我們青山市長雖然缺乏幽默,但足夠遼闊的臉上肌肉變化極為豐富,寬闊的額頭流淌多汊的河流,平展的兩腮布滿多浪的湖泊。

    青山市長今天本來就心事重重,偏偏這些村屯幹部近來缺少調教,沒有眼色,看不出個眉眼高低輕重緩急。青山市長多變的臉色象河流遇阻,湖泊逢凍,陰冷得發青。他開板就罵到:“你們他媽是來開會,還是來逛市場!”

    青山市長的嗓音足夠洪亮,他指著一個正起勁地打手機的幹部說:“哪人是誰,你給我站起來,滾出去!紀檢委清理會場,把交頭接耳亂講話的,都給我轟出會場!”

    青山市長說:“國難當頭,死到臨頭,小鬼都敲門了,你們還不知道嗎?!”

    青山市長講:“‘非典’,他媽的已經逼近了長春。今天早晨,省城長春已經被列為疫區。長春被列為疫區,對於我們是個什麽概念,大家應該清楚,長春距離我們隻有四十五公裏,就是說長春打個噴嚏、放個響屁,都能把非典疫情傳染給我們。”

    他站起來又坐下,坐下了又站起來。他的兩腮連帶耳朵急劇地哆嗦著,嘴巴張開來又合上。拿起秘書為他準備的厚厚的講稿,剛看了一眼就狠狠地摁在講台上。他的眼睛瞪的象銅玲,雄獅撲食一樣掃視著會場下邊。讓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他的憤怒的眼神裏,燃燒的憤怒的火焰。利椎一樣的目光,有掃帚一樣強硬的質感。會場上終於靜如凍雀,寂如死鴉。

    就在大家以為他將要開始做報告時,青山市長卻把講稿扔向一邊。他說:“我們再也不用藏著和掖著,再也不能保密了,在我市已經發現一例‘非典疑似病人’,正在接受隔離觀察。如果這個患者不幸被確診為‘非典病人’,在我們市不幸出現了‘非典’疫情,以我們現有的醫療能力和水平,我們隻能就地封城,就地等死!”

    青山市長說:“非典疫情這麽快就從南方傳到北方,從廣東傳到北京、傳到全國,又從北京越過山海關,越過沈陽、四平,長驅直入傳染到長春市。我們不要睡在夢中了,今天這個會議,就是給我們敲警鍾的會議,敲喪鍾的會議,我們不能再高枕無憂了。小鬼已經進了我們的家門,就要掐住我們的脖子。從現在起,我們必須四門落鎖,堵住所有道路和入口。凡是我市入境的群眾,個個登記,人人量體溫。高溫發燒的一律隔離。凡是來自疫區的一律隔離。管他是南京的北京的,一個也不能放過,就是皇上的三叔二大爺,也不能放過。三級幹部一律不準出門,因公出境必須請假,到疫區去過的必須隔離。”

    青山市長說:“我們要鄉自主戰,村自為戰,屯自為戰!衛生、防疫、公安,各司其職,各負其責。全市黨政機關幹部在防治‘非典’中,擅離職守者免!政令不通者免!臨陣逃脫者免!指揮調度不力者免!謊報疫情者免!遲報疫情者免!漏報疫情者免!誤報疫情者免!把不住家門者免!各卡點、鄉鎮、村屯漏進一個非典患者,三級幹部一免到底!”趙青山市長最後說:“關於‘十免令’,我不做過多強調。市委、市政府與上級黨委、政府已經簽了軍令狀,有一例非典患者進入我市,在我市出現非典疫情,我們市委、市政府和五大班子,集體辭職!”

    趙市長最後又說:“公安局,你們迴去,必須馬上開個會,好好研究研究,你們能不能看住病人。你們看不住,我們幹脆在隔離區拴幾條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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