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刻。

    雲上閣裏鶯歌燕舞,香氣繚繞,最北邊的三等雅間外,一個纖細瘦小的人影蹲在門邊正側耳傾聽。

    “咦?”小人兒抱著一個玉酒壺,耳朵緊貼門上。怎麽會這樣?她秀氣的眉頭緊緊鎖住,紫色的胎記隨著麵頰的鼓起而顯出幾分生動。

    半晌,她站起身,左右張望了一下,見四下無人,不禁一陣雀躍。她興奮地伸出食指,暗運內息將蒙窗的棉布戳開一個小洞,黑亮的大眼窺視屋內。透過紗質屏風,她隱隱看到床帷裏交疊的身影。

    “官人,好官人,饒了奴吧……”下麵的女子輕泣告饒。

    “賤人!看你那副蕩樣!”身上那男子動作很是激烈。

    “嗚……”女子喉間發出類似於嗚咽的聲響。

    “咦?”偷窺的那人抱緊酒壺,越發迷茫,再次蹲下。不是魚水之歡嗎?怎麽沒有魚也沒有水,更沒有歡呢?

    她垂首斂神,美目中閃過一絲惱意。難道是小鶴子騙了她?果然啊,上次她問柳尋鶴妓院有何好玩之處,那家夥就閃爍其詞,被問得不耐煩了才丟下四個字——“魚水之歡”。

    歡?歡?這樣叫歡?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魔音繚繞的雅房,杏眼流火,鼓起腮幫。

    忽地,她舒開雙眉,恍然大悟般地拍頭。

    原來是這樣!“魚水之歡”,隻有置於其上的魚才能吃到好餌,才能感受水中之樂啊!怪不得隻有上麵那人一臉興奮,下麵的女子痛不欲生。魚水之歡也是要講求位置問題,嘿嘿,若不是她偷偷來“學習”,豈不是要錯過這麽重要的“知識”?還好,還好啊。

    她拍了拍胸口,偷偷笑了。

    “什麽東西這麽有趣?”

    小鳥猛地一驚,身體僵直卻不敢迴首,因為她已感受到那個存在感十足的人就在身後。

    豐梧雨盯著眼前一動不動的師妹,琥珀色的淡眸耀出笑意。他俯下身,貼著纖細的嬌軀探向窗上小洞。

    “師兄……”小鳥吞咽一口口水,艱難開口,“其實……”話出一半,再難繼續。

    豐瀲灩心急如焚,麵如土色,隻覺一個小人兒在心中發癲打滾。啊!怎麽會被師兄發現?怎麽辦?!

    豐梧雨眉梢微挑,帶笑直身。垂眸就見眼前佳人削肩垮下,細嫩的耳垂紅得滴血。

    他心頭一陣微癢,興奮地握起雙拳。按捺下心中滋生的邪念,豐梧雨這才開口道:“小鳥長大了。”

    咦?師兄沒有責怪她?豐瀲灩如釋重負地抬首一笑,“是啊,是啊,小鳥是大人了。”

    他心馳神蕩,在豐瀲灩看不到的袖裏,他手上的青筋明顯暴起。

    這小人兒終於對男女之事動了心思,真恨不得就此將她拆吃入腹。他忍啊忍,終於等到今天了。

    “師兄,咱們還是快點兒離開吧,被發現了可不太好。”

    豐梧雨看著她的明眸,過了好久才平複血管裏激流的熱血。

    “嗯,是啊。”他笑得無害,任由小鳥拽著前行。

    瞧著她如細柳裁成的腰肢,豐梧雨心頭有說不出的火熱。十七年前,當他看著師傅懷中好似麵團的嬰孩,隻覺有趣。而後的歲月,他將她護在懷裏,教她文學武功。說是師兄妹,其實更像師徒、父女,抑或是青梅竹馬。後來他才發覺,原來自己是這麽惡劣,竟將她當成麵人,沾著情水就捏成了自己喜愛的模樣。

    在豐梧雨的心中隻有一個師妹,那便是豐雲卿。

    而她,是他早就定下的妻啊。

    十七年都熬過來了,更何況這須臾片刻?豐梧雨按捺下心間欲火,微垂眸子。這丫頭還是根木頭,這樣怎能吃得盡興?他要等到這棵妖嬈情花發出芽、抽出葉,一點一點蜿蜒到他的腳下,迫不及待地纏上他的身,嬌俏無比地湊近他的唇。

    而他,隻要張口就能將她吃下。

    阿嚏!某人打了個噴嚏。可惡!是誰在說她的壞話?

    “還沒找到?”秋啟明瞥向身側。

    “是。”貼身小廝低聲說道,“小的看著那龜公扶著豐侍郎轉過樓角就不見了。”

    打死也不能說他是被上菜的侍女挑逗得心神恍惚,才跟丟了那個貌醜龜公,否則憑他家主子的殘虐做派,他這條小命怕是難保。

    秋啟明虎口一收,玉杯霎時迸裂。助荊一仗寧侯立下大功,引起各方注意。其實他們大可以將九殿下誘於麾下,共助徹然登基。怎奈小七打小嫉恨這個弟弟,隻肯趕盡殺絕。而秋家的賭本可全壓在他這個精明狡詐的表弟身上,就算是難以讚同此舉,他也不得不為徹然完成心願,今日必須弄清豐雲卿的身份。

    想到這,秋啟明麵上重新揚起輕浮的笑,伸長雙臂將左右豔姝攬於懷中,“來!喝!喝!今夜不醉不歸!”

    繼續作樂,卻是笑裏藏刀……

    滿臉通紅的秋啟明靠在小廝身上,滿麵傻笑,腳下打晃,眼中卻閃著精光。他假作醉態,唿朋引伴。

    過了樓角,有六間房。

    他眼珠一轉,便有了計較。

    “來!來!”秋啟明喊道,“都陪少爺好好耍啊!”

    “少侯爺,您醉了!”左右賠笑。

    “呸!”秋啟明一張嘴,帶著濃重酒氣的唾沫噴灑在侍從的臉上,“誰說本少爺醉了?”

    “沒,沒。”侍從點頭哈腰,賠笑道。

    “嗯,嗯。”秋啟明臉頰酡紅,迴身一腳踹開了第一間房門。

    他眼中精光閃過,大嘴誇張地咧開,“看看,裏麵是誰?”

    “啊!”

    帳內赤裸男女遮被大叫。

    搜房,一間,兩間,直到這第三間……

    “滾!”

    帳內男子沉聲一吼,一記掌風就將秋啟明揮出暖房。

    “哎喲!”周圍隨從被壓個正著。

    在隨從的攙扶下,秋啟明打著晃站起。雖然隻瞧到了一眼,但也能確定房中人並非他的目標。隻是,這江湖人太不知好歹,竟然將他一掌扇出。等他收拾完姓豐的那家夥,就來教訓教訓這個不長眼的莽夫。

    “哼!”秋啟明怒瞪一眼,臉上旋即堆起傻笑,“還有……誰……誰……嗬嗬!”

    繼續,繼續,繼續捉“奸”。

    “近了,近了。”

    最裏間的暖房裏,言律披頭散發地跳上床。看著平靜如水的如夢,他警惕地雙手環胸,“等下,你可別亂來啊。”

    什麽?如夢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男子。

    “我可告訴你,仰慕是可以的,但不能動手動腳。”自戀的言律脫下衣袍,謹慎地來迴打量。

    仰慕?她躺在下麵隻得仰,但決無慕!

    “哈哈哈!哈哈哈!”撒潑似的大笑自門外傳來。

    木門被踢開的瞬間,言律除下最後一層衣物鑽入暖被,拉下床幔。

    幔外裝瘋賣傻的秋啟明垂眼看了看凳上的衣物,嘴角勾出陰笑,終於找到了。

    “誰?”帳內一聲低吼。

    “誰?誰?”秋啟明一把拉下床幔,“是……是……”醉語未落,他就已僵住。

    怎麽可能?!

    秋啟明看著眼前這人平坦的前胸,目光不甘地來迴逡巡。

    男的?怎麽會是男的?先前他幾次試探,幾乎可以肯定豐雲卿是女子。何況表弟請宮裏資深的驗身內侍仔細打量過,更篤定了此人女扮男裝。怎麽會是這樣?

    言律翻身下床,薄薄的褻褲難掩男性特征。

    “看夠了?”他拾起凳上的衣物,自顧自穿了起來。衣服上殘留的暗香讓他鎖緊眉梢,妖精啊,連衣服都沾了味道。女人有什麽好?為什麽師兄和女人歡好?想到這,言律不禁憤憤。他怒瞪石化的眾人,冷硬出聲,“女人對我而言如同雞肋。”

    床上背身穿衣的如夢脊背一僵,臉頰微微顫動。這家夥也不想想,大放厥詞壞的是誰的名聲?

    “不好了!不好了!”這時,一名侍從慌慌張張闖了進來。

    “什麽事慌慌張張的?”秋啟明的貼身小廝倒擺起了威風。

    “天……天……”侍從喘著粗氣,指著房梁吼道,“天變了!”

    什麽?秋啟明大步向前,忽地推開木窗,身後一陣抽氣聲。

    “天外飛矢!”

    “不祥之兆……”

    冷風吹散了秋啟明身上濃濃的酒氣,他舉目遠望,星隕處似有紅光。

    “那是?!”

    “王宮走水了……”

    王上不會已經……

    大逆不道的猜想迴蕩在每個人的心間。

    室內忽靜,適才言笑晏晏的眾人輕輕地挪動腳步,漸漸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列。

    天變了,橫在朝中的寬廣銀河卻不變。

    這岸是烈侯,那岸是榮侯。

    大火點亮的不僅僅是暗夜,更點亮了夜空下的儲位之爭。

    日落後,琉璃宮燈一盞接一盞地點起,點點橘光隱約得像霧,宮人的怨念隨風潛入夜,飄入墨香殿裏。

    青王淩準本就不是貪色之君,加之他勤勉非常,一個月裏召幸宮妃的次數就更少了,而最近這少得可憐的機會幾乎被那位娘娘全部占去。

    今夜,又有多少人垂淚到天明?

    當下,令宮人魂牽夢縈的君王正端坐在寶椅中,眉眼柔柔地看著床上青絲垂散的麗人。

    “愛妃,嫌燙?”淩準瞅了一眼侍女手中的藥碗。

    “是……”弄墨看著冒著熱氣的湯藥,柳眉微蹙。

    淩準站起身走到雕花嵌玉的宮床邊,接過藥碗輕輕一吹。

    “來。”他帶著淺淺的笑,坐上床沿,“不燙了。”

    “王上……”弄墨神情複雜地看著眼前這形銷骨立的君王,極力穩住微顫的雙手捧過瓷碗,幾近哽咽地緩緩出聲,“臣妾,謝主隆恩。”

    藥汁入口,苦澀的滋味刺激著她的味蕾,更刺傷了她嬌軟的心。

    每日一碗的禦賜湯藥、數日一次的君王探病,讓她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眼中釘。

    寵冠後宮?皇恩浩蕩?

    不盡酸楚化為一滴淚,搖搖欲墜地掛在她細密微翹的眼睫上。

    其實她明白,每日飲下的是毒不是藥。當初她裝病試探,如今卻病入肺腑。這其中的奧妙,七年前的弄墨或許不懂,而經曆過後宮血雨的成妃卻心知肚明。

    王上,容不得她啊。

    淚垂落,與苦汁融為一體。

    她喝得極慢,慢得讓人以為她在品味著什麽人間美味。

    十年前她還隻是將軍府的家養奴才,還隻是潑辣爽利的寒族女子。比起現在錦衣玉食的生活,那時雖然清貧了點兒,但至少她很快樂。白日裏,帶著小姐讀書戲耍;入夜了,哄著小人兒同枕而眠。

    那時的她,才是真性情。

    而如今……

    弄墨喉頭微動,咽下一口苦汁。

    而如今,她終日困在高牆之內,抬眼隻有這一片天空,伸出手攬住的隻剩自己。

    青王抬起她嬌俏的下巴,伸指抹去她唇邊的藥汁,“愛妃還是那麽怕苦。”

    “王上……”弄墨囁嚅道。

    如果他眼中的情是真的該多好,可是早在幾年前玉簪花開與他攜手共遊白萼殿時,她就明白了自己隻是一個代替品。

    那日,本該是她最春風得意的一天。當王上為她插上一支白玉簪時,她誤以為自己是這宮裏,不,是這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畢竟這樣一個雄才大略、英武俊朗的男子,是她向往已久的良人。當時她好似沉在了蜜罐裏,滿身滿心都是甜膩的味道。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如果那時王上不曾忘情地喚出“暖兒”這個名字,抑或是她未曾聽到,那該有多完美啊……

    想到這,弄墨豔麗的容顏染上了愁色。

    越發像了……

    淩準看著眼前青絲掩容的美人,心頭乍軟。

    就是這種神情,欲笑還顰,最斷人腸。暖兒,他的暖兒。十年夫妻,他最愛的女人卻未曾展顏。暖兒恨他,恨他將她囚禁在後宮之中。

    暖兒永遠是沉默淡定的,不論他如何嬌寵,不論他如何遷怒,她始終不言不語,隻是用一雙輕染淒楚的秋水明眸淡淡地看著他。

    最後是他敗了,他愛她,愛得幾近卑微。她臉上的一絲異樣都能讓他迴味許久,她嘴角似有似無的翹起都能讓他欣喜若狂。他一敗塗地。

    隻是,那時的他還太稚嫩,不明白君王的愛其實是致命的毒。宮人的嫉妒、華族的惶恐,最後凝成了連他都抵擋不住的繩套,將他心頭的“柔軟”無情扼殺。他知道是誰下的手,但苦於無證可查,苦於被那人身後的勢力掣肘。

    其實,他是天底下最窩囊的男人,窩囊到竟不能隨心所欲地為最愛之人複仇。

    如今時機漸近,他興奮得難以安寢,在角落裏獨自舔著傷口,靜等最後一擊。

    青王痛楚而又深情的目光讓弄墨胸口越發憋悶,就是這種眼神,柔柔地穿透她的身子,不知縹緲到何處,仿佛她隻是一個木偶。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成為青王的木偶,因為她的心早已陷落,畢竟他是一個很容易讓人動心的男人。

    可是,他是一位君王,而她是“臣妾”。首先是君王的臣,其次才是君王的妾。

    自她坐著小轎進入宮門的那一刻起,她就再無資格放肆地愛上一個男人,即使那個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在她的身後,是九殿下,是少爺,是整個韓家。這些年,每當迴憶起酹月磯上的遭遇,讓她撕心裂肺的並不是那一刀奪去了她為人母的資格,而是讓她失去了那個孩子。在她心裏,小姐就是她的孩子。如今小姐迴來了,她要彌補自己的過失,像一個母親一樣把能給予的全部獻出。

    七年同床,她雖然摸不透這深不可測的夫君,但至少這次她明白了他的用意。因為他並不打算瞞她,因為他很大方地給予選擇。

    “愛妃……”某個夜裏,他輕輕地在她的鬢邊低語,“孤命人算過,你那個侄女是後星啊。”

    “後星……”她喃喃道。是啊,在幽國時就有這樣的傳言。

    “嗯。”他的大手在她光滑的背上輕撫,“你的侄子也是國之棟梁,看來……”他無比溫柔地將她攬在懷裏,語調不明地開口,“孤的兒子是離不開韓家的扶持了。你覺得呢,愛妃?”

    她怔怔抬首,這句話將她打入地獄,不是殷殷垂問,而是冷冷相告。

    王上薨逝後,宮裏一個姓韓的太妃,一個姓韓的王後,宮外還有一個手握重兵的韓元帥。到時,這青國是姓淩,還是姓韓?

    作為製衡,宮裏隻能有一個姓韓的女人。而王上想要的是新鮮血液,是她的小姐。其實王上不必問她,因為她的選擇亦如是。

    “全憑王上做主。”她乖順地出聲。

    而後,抵死纏綿……

    如今,弄墨看著碗底殘留的湯藥,嘴角微微揚起,仰首將殘汁喝了個幹淨。

    “臣妾,謝主隆恩。”

    那一低首的溫柔,那一轉眸的微笑,將青王從緬懷中震醒。

    不像,一點兒都不像暖兒。眼前的女子對他不吝微笑,事事依從。從她那裏,他貪婪地汲取了太多的溫柔。那夜,就在他冷冷告知的那夜,她笑著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她是明白的,結果還是選擇了順從。在滿意的同時,他暗生惱意,難道她和暖兒一樣,迫不及待地想離開自己?

    帶著無限蔓延的怒意,他瘋狂地向她索取。而後,他合上眼假寐,因為一時難以麵對。

    半個時辰後,一滴滴溫暖的淚落在他滄桑的麵頰上。

    “王上……”她哽咽道。

    他等著,等著她求饒,雖然他並不會答應。

    “對不起,我愛您……”

    他,失去了心跳,幾欲張口,卻最終無聲。

    很多年前,他曾卑微地愛著一個女人。很多年後,一個女人卑微地愛著他。

    讓人心痛的循環,令人無言的命運。

    他,淩準,一生聽過無數女人的愛語。唯獨這句,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可是,他已不是多年前的他,如今的淩準已經老得給不起愛了。

    即便他相信,也不能讓她活下去。

    不能啊……

    想到這,青王緩緩起身,借著跳躍的燭火,俯視掩唇輕咳的佳人。欲抬臂為她順氣,終是忍了下來。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愛妃且顧好身子,孤明日再來看你。”

    弄墨瞧著地上的影子,將他刹那的猶疑分毫不漏地印入心底。她擠出一絲苦澀的笑,俯在床上深深一禮,“謝王上恩寵,臣妾恭送王上。”

    直到眼底的明黃消失,她才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心底的委屈、眼中的熱液終於滿溢……

    “得顯。”青王停下腳步,迴望身後的墨香殿,“以後成妃的用品一律按後製配送。”

    得顯不由一愣,轉瞬應聲,“是。”

    青王毫不猶豫地轉身。

    弄墨,雖然現在孤給不起你想要的,但孤承諾,能與孤死同穴的,一個是她,另一個便是你……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日夕戌時,夜色沉暗。

    禦案上攤著一封八百裏加急戰報,上麵清晰地寫著:十一月二十七,戰,損兵四千,折艦一十三艘,殲敵四十六人。賊首雷厲風無恙,燕侯輕傷。

    自移駕禦書房後,青王盯著這份戰報一坐就是半個時辰,麵色如常,如常得詭異。

    虞城會盟,他之所以當著眾人允諾兩個月內解決東南海患,一來是為了立威,二來是有這份自信。迴朝後他派第十二子淩默然率水師出戰,其一是因為水師多為小十二母家親兵,其二是因為老三的大婚將近。默然癡戀左相之女,他這個當爹的怎會蒙在鼓裏?他這個兒子雖然果敢但也莽撞,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如將小十二放到前線,用殺敵來一洗怨氣。

    可是,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這樣的戰情。

    是小十二無能嗎?

    不,他的兒子他明白,應該是那賊首雷厲風太出色了。如此人才,怎會淪為海盜?

    “不好了!不好了!”

    驚慌的叫聲惹得青王心頭不快,不待他開口,就聽得顯厲聲喝道:“王上在此,何事喧嘩?”

    “奴才參見王上。”小內侍猛地跪倒,張皇失措地抬首,“王上,不好了!流星飛矢,天火突降,左順門外的長蔭院走水了!”

    青王拍案而起,眼中閃爍著興奮之情。長蔭院,青國華族宗譜的存放地,失火了?!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衣袖,小內侍手腳並用地爬走。

    得顯看著來迴踱步、身形微顫的青王,不禁微訝。他從未見過王上如此失態,這神態不像是驚慌,更像是狂喜。

    “嗬嗬嗬嗬……”青王站定輕笑,不住頷首。好啊,好啊,做得好啊。小九這記連環腳,真是踢對了地方。

    “哈哈哈哈……”低低悶笑變成了放聲大笑,他十分享受地搖頭。終於讓他等到了這天!

    “得顯。”青王斂起笑意,眼中爆出精光,“孤命你親去監督,務必要在長蔭院燒盡之後將火撲滅。”

    之後?得顯倒吸一口涼氣,不解地窺視。

    “明白了?”青王嘴角揚起冷笑。

    這一笑,讓得顯確信自己沒有聽錯,他恭順道:“奴才明白了。”

    “嗯。”青王走到窗邊,沉聲問道,“今個值夜的是哪兩位愛卿?”

    “迴王上的話,是洛太卿和聿尚書。”

    “好!”青王重重拊掌,“傳孤口諭,急召二位卿家入奉天門議事。”

    是時候清算了,青王推開東窗,仰望穹蒼。

    今夜,流星璀璨。

    門外這丫頭腰纏紅色流蘇,身著粉藍花襖,一看便知是大戶的家養奴才。

    “小姐,是我。”說著,她推門而入。

    暗夜,北風,繡閣裏一燈如豆。

    “放下吧。”聲若嬌鶯初囀,音若玉擊金石。

    丫鬟依言將那盅補藥放下,看著伏案臨帖的主子不禁輕歎。她俯下身將冷卻的炭爐點燃,清冷的室內才稍稍聚起暖意。

    她詫異地看著空空如也的紅帕,低低開口道:“小姐,您還沒開始繡啊?”

    臘月初八,是小姐出閣的日子。在神鯤,敷麵的紅蓋頭應由新娘親手繡製。而距離大婚僅剩五天,小姐甚至還未開始描樣,還是不願意嗎?

    她端著手,輕輕地走到桌案邊,借著微弱的光靜靜看去。那雙清冷冷的杏眼定定垂視,暗含無限情迷。小姐真美啊,她不禁暗歎。相較於雲都另一美容小姐,自家小姐少了幾分雍容,多了幾分仙氣。

    桌上攤著一本緞麵詩集,紙上墨字如銀鉤蠆尾,臻微入妙。

    藍衣丫鬟默默地立於一邊,欣賞著小姐持筆的姿容。皓腕一翻,毫下顯書,那一筆一畫竟同詩集上的字跡如出一轍。她明白,這橫豎撇捺劃出了小姐那濃鬱了八年的暗戀。

    “羅衣。”清音再現。

    “小姐。”

    董慧如目不轉睛,筆走龍蛇,“你去繡吧。”輕描淡寫的一句,好似事不關己。

    “小姐!”羅衣不讚同地驚唿,“這怎麽可以?”

    董慧如並不出聲,隻是凝神弄墨。頭上的珠釵微微顫動,釵上蝴蝶栩栩如生。

    羅衣跟了她十年,自是明白這無言的沉默代表著倔強的堅持。不再多語,羅衣走到繡架前輕輕坐下,她拾起炭筆,抬首問道:“小姐想要什麽圖樣?”

    “隨便。”

    明知道是這個答案,早該不問的。羅衣取過圖樣,一一挑選。

    富貴牡丹?小姐性情淡泊,錦衣玉食非她所願。

    鴛鴦戲水?羅衣偷瞥案幾,歎氣垂目。三殿下雖為人中龍鳳,但卻不是小姐的夢中良人。

    就“百年好荷”吧,她取下圖樣,開始細細描畫。

    小姐,生活不是戲文,姻緣不由自身,您還是順從吧。羅衣很想這樣說,但她明白說出來也隻是徒勞。小姐對那人已經入了魔,發了癡,早就情難自已。

    紅帕上,畫著一舉風荷。清圓如許,搖落冉冉風情。

    “君若知時共我遊,遠水翻岸看沙鷗。雲水沉沉千裏落,春潮平海戲風舟。”

    董慧如沉聲吟道。她心愛的人啊,如今,就在這座城裏。

    她含情凝思,恍惚間隻覺書上墨字鮮活跳躍,不知不覺已化為細細春雨,空蒙靜落。

    雨作樂音,夢迴那年……

    “小姐小心。”羅衣舉著繡帕護著自己主子一路疾行,細密的雨絲落在董慧如蒼白的臉上,輕滑地落入她的頸脖。

    她,出生於鍾鳴鼎食之家,是當朝左相的第三女。她的母親是相爺的原配夫人,怎奈體弱多病,在去年冬末便香消玉殞。自母親去世後,家中的二娘便作威作福,處處給她這個嫡女使絆子,硬生生將她的親事搶給了大姐和二姐。親情涼淡,莫過於此。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九歲的她,成了左相府裏可有可無的人。又因為她性格冷清且膚白如雪,所以被家人視為陰寒難近的幽靈。年後,外祖父思念亡女,又憐她年幼,這才將她接到江東小住。

    怎知這東南天氣說變就變,出門時還春光無限,轉眼間便煙雨蒙蒙。

    “小姐,來擦擦。”十三歲的羅衣從懷中掏出絲帕,剛要為董慧如擦拭,忽來一陣清風,勾走了她手中輕滑的絲絹。

    羅衣追出涼亭,卻眼睜睜看著那抹粉色飄入水窪,浸成了豔麗的胭脂色。羅衣惱怒地跺腳,暗恨自己無用。

    “好了,羅衣。”小小的人兒嬌聲道,“快進來吧。”

    “是……”小小的丫鬟垂頭喪氣。

    四月裏猶帶輕寒,涼涼的雨滑下董慧如長長的發,冷冷地鑽入她的衣裳。

    “呃……欠……”她掩著薄薄的袖,皺起了眉頭。

    半晌,她睜開眼,入目的是一隻修長白淨的手,以及掌間幹淨樸素的帕。

    她怔怔抬首,眼前這人好似一枝竹,宜煙宜雨又宜風。

    “擦擦吧。”那雙清亮的眸子始終帶著暖意,讓她移不開眼,“欲暑還涼,最易染恙,請接受在下的好意。”

    她開不了口,不是不願意,而是早已沉醉。

    而後發生了什麽,她已記不清。不是不願記,而是陷入情迷。模糊中,她接過、她垂首、她含笑不語,直到那一聲將她叫醒。

    “元仲!”

    她看著那人粲然一笑,轉身離去。那清俊的身影,消失於初夏的這場雨。

    她清晰地聽到心中某個角落發出的輕響,有什麽打心尖鑽出,怯生生地抽出嫩嫩的芽。

    而後,她打聽到了他的名,搜集到他親書的詩集,開始一筆一筆臨摹描畫。

    而後,她好似雨後芙蓉,綻放出清麗容顏。

    而後,她名動京都,成為父親引以為傲的女兒和待價而沽的貨物。

    而後,她始終珍藏這份年少情動,拒絕了王孫貴胄的熾熱追求。

    而後,她等來了他出仕入朝,卻也等來了那無情的一紙詔書。

    一滴淚,滑落,在紙上暈開。

    她取出貼身而放的方帕,輕輕地掩住口鼻。用盡力氣深吸一口氣,想要將他的味道融進心底。

    “元仲……元仲……”她貪戀地喚出他的字,嫩筍般的指劃過書上的墨跡。麵對十二殿下的威逼,她尚能全身而退,這一次她定能如願。

    思及此,嬌美的唇如花般綻放,勾出一抹豔麗的笑。“羅衣。”她柔聲道。

    “什麽事,小姐?”羅衣飛針走線,應聲道。

    “明日陪我去上香。”

    “好啊。”羅衣隨口低應。

    “我想去見他。”

    “誰呀?”

    “元仲。”她輕喃,情難自禁。

    銀針偏斜,紮入羅衣的指尖,綻開一朵血花。

    閨房裏,燭火搖曳,一室寂靜。

    “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屋外寒風凜冽,疾唿震天。

    “掃把星,掃把星臨世了!”

    一剪相思,人難眠。

    幸與不幸,兩重天。

    今夜,命運走向了另一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月沉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卿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卿妃並收藏月沉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