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真正的她吧……

    那人放肆的舞蹈,灼灼的眼神,深深地吸引著淩翼然。

    伴著激昂的琴音,踩著歡快的響板,她突然轉身,對著侯座打起響指,高傲得不似凡女。她嘴角噙著笑,眼中溢出亮采。隻一瞬,便點亮了黯淡的大殿。隻一眼,便沁入他心底化為淡淡馨香。

    淩翼然不自覺地身體前傾,真的很想攫住這團火焰。可是不能啊,他一再調息,卻依然心跳如鼓,那雙微挑的桃花目更顯迷離。真是心癢難耐啊……

    玉尊盛著佳釀,蕩漾。

    香醪入喉,他發出難以滿足的聲響。

    她的綢袖滑下,露出一片白璧無瑕。淩翼然修眉一皺,俊美的臉上浮起薄怒。他環顧左右,正瞥見聿寧一臉癡迷。淩翼然微斂心神:可惡,終是察覺了嗎?他若有所思地托腮,心想聿寧對她有情,倒還不怕。

    可未及定心,卻見四座皆驚,像是被攫住了魂魄。淩翼然匆匆舉目,窺見真相的瞬間,那雙黑亮眼眸像一湖碧水,波光粼粼。

    她,笑了。

    質如清水,燦若月華。

    淩翼然心中湧起酸澀。

    她,竟然該死地笑了。

    再蒼白的臉皮也難掩她光風霽月般的神采,再豪邁的舞步也難掩她流風迴雪般的風情。

    心癢而惴惴,淩翼然胸口微微起伏,轉眸斜睨。果然已有人起疑了,而且還是最令人頭疼的那兩個……

    北風咽咽,輜車轔轔。盡日寒蕪,王師南歸。

    “咳……咳……”明黃寶車裏,青王淩準一手執筆朱批,一手持帕掩唇,瘦削的身體不時顫動。

    得顯展開青王遞來的黃帕,當中一抹殷紅豔得驚心。此病怕是不治了,這位跟隨青王數十載的內侍鼻子微酸,將刺目的絹帕置於火盆之上。片刻之後,耀眼的明黃便被妖嬈的紅舌吞噬。王上是怕時日無多,這才如此拚命啊。英主不壽,奈何?

    淩準眯起雙眼,就著燭火反複細讀奏章。半晌,他輕輕地合起紙頁,蒼白的手指在絹布封麵上遊走,“得顯。”

    “王上。”

    “秋家還有適婚女子嗎?”

    得顯疏淡的眉梢微動,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迴王上的話,據奴才所知,振國侯膝下有二男三女。前年,秋家三小姐嫁給了容相的二公子,自此之後秋家再無適婚女子。”

    錦陽秋氏,原為前朝舊臣。因隨青越王淩湛篡位有功,後被封為一等振國侯。而後青越王將嫡女淩寶珠下嫁於秋家長子,秋淩二氏難解的血脈關係就此開始。直至青文王淩默那朝,秋家依舊鼎盛,堪稱青國華族之首。而後在護國公主、秋家掌事、文王姑母淩寶珠的扶持之下,時為成侯的文王第七子淩準登上大寶。秋家長女秋淨嫻入主後宮,是為青王後。

    當時能與秋氏鼎足而立的還有兩家,分別是汝平黃氏和洛西藺氏。繼秋氏之後,黃氏、藺氏分別送嫡女充實後宮,是為華妃和淑妃。淩準登位初時為三家左右,朝事不能自決。孰知此人極善隱忍,臥薪嚐膽,利用三家嫌隙,十年之內便扳倒了三氏,大權在握。奈何秋黃二氏留有後手,兩家在勢微前便開始扶植新生華族。斬草難除根,王臣相鬥的二十幾年,淩準失去了最寶貴的健康,也失去了最愛的女人。

    因此,由華族一手擁立的青王淩準恨透了這幫勢力,他決心在有生之年,至少在青國除去這個“毒瘤”。其實他並不看好與華族盤根錯節的那兩個兒子……

    “那……”淩準皺眉垂目,食指在紙沿遊移,“梁國柳氏為何來向秋家求親,還是以國禮?啊!”他叫了一聲,指尖被鋒利的紙頁劃出一道口子,血珠滲出,隱隱作痛。

    得顯慌忙取來絹布和傷藥,邊為青王包紮邊說道:“想是梁王得知王上已成為虞城之盟的盟主,便令禦賈柳氏以親事來彌補兩國裂痕吧。”

    “可為何柳氏家主指名道姓要娶那秋晨露?秋家又是什麽時候出了個四小姐?”青王屈指敲案,陷入沉思。咚,咚,咚……

    得顯躬身而立,在心裏默數著:一,二,三……

    “得顯。”在得顯數到第五十二下時,青王終於開口。

    “奴才在。”

    “飛鴿傳書,讓沅婉速速徹查此女。”

    “是。”得顯應了聲,快步走出寶車。

    燭火下,淩準摸著指腹上的劃痕,危險地眯起雙目。秋家究竟留了幾手?小七究竟暗通了幾國?他一想到盟宴獻美,心頭就躥起一把火。好啊,好啊,連上閣也有你小子的人了!小七你不知道軍權是孤的逆鱗嗎?

    啪!他重重捶案,不經意間指尖觸及一片絲滑,他低頭看去,拿起掌下的那本奏章,一目十行地看著:

    上官氏為翼王納,兒臣叩請父王予上官司馬爵位,以正名分。天重二十三年仲冬,淩徹然上。

    小七你的算盤打得可真夠精的,討個好處送人,想讓上官密死心塌地地為你賣命嗎?淩準拿起禦筆,快速批複:準,授上官密一等郡公位,賜銀印青綬。

    “哼!”淩準彈指擲筆,目光淩厲地看向未幹的朱字。要給就給最高的,孤倒要看看有幾人能恃寵不驕。徹然啊,你固然有幾分小聰明,可卻算不準人心啊。上官密追名逐利,是個十足的勢利小人。待他爬上高位,你當他還會唯唯諾諾嗎?

    這次孤就讓你明白,什麽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敢碰上閣,後果你很快就會知道。

    淩準飲了口茶,隨意地翻開下一本奏章,紙上清秀淡雅的字體不禁讓他想起這上奏章的臣子。他放下精美的茶盞,慢慢地攤開手掌,微黃的燭光為紋理深刻的掌心投下一抹橘色。眉頭緊了又舒,舒了又緊,在眉間擰成了一個“川”字。

    那日在空殿裏,他威壓地按住那人的頭,那身傲氣讓他又喜又怒。喜的是這十六歲的少年竟有如此風骨,且出身寒族,朝廷終有清流湧入。怒的是此人不懼王威,臥龍鳳雛,怕是難以掌控。

    而且……淩準凝神垂目,盯著那本奏章發起了愣。盟宴上的那一笑,眼波仿若瀲瀲初弄月;臨去時的那掌下,纖身好似弱弱春嫩柳。

    他究竟是男,還是女?

    青王迷惑了,竟沒注意到奏章垂落。一折折紙頁滑下,發出輕輕的、悅耳的聲響。溫黃的燭火越過淩準寬瘦的肩,在長長的奏折上灑下一片陰影,卻難掩那幾個小字:臣豐雲卿叩上。

    疑竇,就此種下……

    天重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王師迴都,舉國振奮。次日,朝事重開,青隆王淩準以勤勉聞名,被譽為當世明主。

    “就他嗎?”

    “是啊,王上禦賜表字呢。”

    “哼,不過是一個毛頭小子罷了!”

    “十六歲?從三品?”

    “大家小聲點兒,小聲點兒。”

    哼哼唧唧,膩膩歪歪,這些人是市井大嬸嗎?雲卿微微偏首,不耐煩地斜眼。身後那一幫禮部小官紛紛住嘴,抱著文書四下散走。

    無聊!她懶懶收迴目光,皺眉看向手中文書:左相董建林之女、素有雲都二美雅名的董慧如被賜婚給了三殿下。按青律,一等侯爵可立正側兩妃,天驕公主自是坐定了主母之位。雖然左相權傾詮政院,放眼當朝,隻有右相能與之匹敵,可胳膊擰不過大腿,董慧如也隻能冊為側妃。以她心高氣傲的性子,能心甘情願地屈居人下嗎?

    更何況為她挪位的前側妃是華妃娘娘的親侄女,並且才為三殿下誕下一子。董慧如上有驕主,下有悍妾,真是如履薄冰啊。反觀另一美,目光在攤在桌上的那本文冊上遊移,腦內浮現出容若水野心勃勃的眼眸。雲卿不禁攏眉,心中始終對這位美人是難生好感。容若水倒是稱心如意地被指給了七殿下做正妃,且與董慧如同定在臘八出嫁。二美同日出閣,前景卻是明暗兩重,可悲可歎啊。

    “唉!”她不禁歎氣。

    “好好的苦著臉做什麽?”身後響起沉沉老聲。

    雲卿猛地舒眉,起身行禮,“尚書大人。”

    “嗯。”魏幾晏不冷不熱地應了聲,背手走向上座。“豐侍郎。”魏幾晏從袖管裏取出一卷黃絹遞給她。

    雲卿打開一瞧,微微怔住。凝神再看,心中春流暗湧,激蕩著翠綠的情絲。他要來了,要來了……

    半晌,雲卿卷起黃絹雙手奉上,“大人。”

    魏幾晏快速地抽迴黃絹,道:“定侯遞來國書,說是要到雲都過冬。豐侍郎你與定侯打過交道,禮侍方麵就交給你了,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真是春雨潤心頭,染就一溪新綠。雲卿抑製不住濃濃歡喜,笑容漸漸漾深,“是,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魏幾晏指著案上的一疊公文,“你把這些公文送到戶部去,然後再到文書院去取新的來。”

    “哦。”雲卿捧過那疊公文。

    魏老頭閉著眼,沉聲道:“豐侍郎初來乍到,就多去各部熟悉熟悉吧,這裏由老夫坐陣,你就放心地去吧。”

    貌似被下逐客令了,雲卿摸摸鼻子,識趣地快步走出禮部。她抱著一疊文書,走過連接台閣兩院的千步廊,邁入了右相的勢力範圍。

    “你是?”廊角站著一個年輕朝官,穿著與她同色的從三品官袍。

    雲卿拱手一禮,答道:“在下是禮部侍郎豐雲卿,奉魏尚書之命,特來戶部遞送文書。”

    “禮部侍郎?”平凡的臉上閃過一絲異色,那人揚起微笑,緩緩走來,“原來你就是豐少初啊,在下祝庭圭,字孝先,乃是吏部侍郎。”

    吏部掌握著官員升遷,自古便被稱作天官府,是台閣四部之首。此人年紀輕輕即為吏部侍郎,可見前途無量。而吏部又為七殿下的巢穴,這祝庭圭定是他的心腹。

    思及此,雲卿麵上帶笑,心下設防,再一禮,“雲卿剛剛入朝,還不熟悉各部結構,還請祝侍郎為在下指個道。”

    “榮幸之至。”

    兩人並行,雲卿小心地與之保持距離。她胸前的繩結,已由四品磬結換成了三品魚結,紅色的穗子在北風中打著轉,身上淡紫色的官袍微微飄動。

    “少初?”主動開口,他偏過臉,笑得誠懇,“豐侍郎不介意在下直唿你的表字吧?”

    “自是無妨,孝先兄。”

    見她微笑,祝庭圭雙目微瞪,定在原地。

    雲卿一臉疑惑,“孝先兄?”

    祝庭圭揉了揉眼睛,“啊,風迷了眼,迷了眼。”

    千步廊的盡頭,向右一轉再行百步,便是戶部的官所。

    “細思堂。”雲卿抬眼看著匾額,這名字倒是符合戶部的職能,國之財資確實要認真核算啊。

    祝庭圭上前一步,卷起棉簾,衝她微微一笑,“少初,請。”

    不知為何,雲卿對他的笑極度排斥。她禮貌頷首,舉步走入。戶部不愧是最辛勞的官所,目光掃過之處,人人俯首閱文,奮筆疾書。

    “各位同僚。”祝庭圭突兀出聲,打破了沉靜的氣氛,“這位是新任禮部侍郎,豐雲卿,豐少初。”

    一支支毛筆擱下,一位位官員站起行禮。

    “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一套官話聽得雲卿一愣一愣。

    “大人才情,晚生佩服!”

    大叔,你胡子一大把了,不要把她叫老了好不好!

    “大人文武雙全,實為大才……”

    “真是少年英雄,老夫汗顏……”

    ……

    雲卿一個一個迴禮,舌頭幾欲抽筋,這些人終日和數字打交道,今日總算找到人嘮嗑,趁機發泄是不是?她滿頭冷汗,就差叫聲救命了。

    “好了,都做事去吧。”聿寧身著紫袍立在內門,厲色環視。沉沉一聲,讓她如聞天籟。四周漸漸安靜,眾人訕訕散開。

    “尚書大人。”雲卿雙手奉上文書,“這是烈侯、榮侯殿下大婚需要的彩禮清單,以及定侯來訪需要的物品清單,還請大人過目。”

    聿寧捏著文冊,手指並不發力接過。

    “大人?”雲卿詫異地看著他。

    聿寧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讓她產生了假麵脫落的錯覺。半晌,他清亮的黑眸似有顫動,輕聲道:“冬日寒冷,豐侍郎要多保重。”

    “大人也是。”雲卿輕輕頷首,深深一揖,“下官公務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嗯……”語調中似有一絲不甘。

    雲卿轉身向周圍行禮,“各位同僚,告辭,多謝孝先兄為我引路。”

    她剛要跨過門檻,隻聽祝庭圭笑著出聲,“少初當真謝我?”

    雲卿停住腳步,迴身道:“自然。”

    “我有幾位同僚很想認識少初啊。”祝庭圭彎起眼眉,露出微笑,“少初若真想謝我,不如今晚同我們一敘,權當為少初升官慶賀可好?”

    他既當著戶部眾官的麵說起這話,就篤定她不敢推拒。

    雲卿不得不應下,這兒果然是虎穴狼窩,來不得。她腳下帶風,使出三成輕功,一口氣跑出七殿下的勢力範圍。

    糟糕,跑得太急都不知道這兒是哪兒了。文書院在哪兒?她舉目四顧,迴憶著官所的分布。啊,是在右掖門附近,上閣崇武殿和束閣謹身殿以西。

    “西,西。”她念叨著,向冬日微斜的那邊走去。

    陽光在崇武殿與謹身殿之間曳了一條長長的陰影,雲卿轉過殿角,就見月殺和幾位將軍恭立廊下,剛剛被封為一等郡公的上官密趾高氣昂地甩袖而過,態度甚是傲慢。

    “什麽東西?!”待上官密行遠,年輕氣盛的韓德狠啐一口,擰眉怒視,“明明是靠賣女兒換來的爵位,還好意思顯擺!”

    “阿德。”月殺道。

    “連武所的蕭太尉都對將軍禮讓三分,上官老頭憑什麽……”韓德氣得滿麵通紅。

    “阿德!”月殺沉聲道。

    韓德撇了撇嘴,不再出聲。

    “左參領不必氣憤。”雲卿背著手,走出角落,“一步登天往往會墮入深淵啊。”

    月殺如刀削般的俊顏露出暖意的微笑,“豐侍郎,你什麽時候來的?”

    雖為自己人,但韓家軍的年輕軍官還是不知道雲卿的真實身份,月殺如此行事,不留半分破綻。

    “將軍大人,上官司馬前腳剛走,後腳我就來了。”

    月殺看似不經意地為她撫平微皺的衣領,溫言道:“這幾日還習慣嗎?”

    “嗯……有些怪怪的。”雲卿摸摸微涼的鼻尖,看到他輕攏的眉梢,又道,“不過沒有大礙。”

    “真不明白王上為何讓豐大人到禮部當差,”麵色沉穩的韓東不解地看來,“豐大人明明更適合武將之職。”

    “是啊,是啊。”雲卿也頗為讚同,“天天閱文,好似坐班房,弄得我全身酸痛啊。”轉了轉頸脖,她眨眼道,“將軍怎麽現在就離開武所呢?難道是偷懶?”

    月殺薄唇微揚,一臉可親,“成原一戰韓家軍死傷過萬,而備所已經征齊人馬,命我等明日前往京畿大營訓練新兵,因此今日才奉命早歸。”“奉命”二字咬得很重。

    “那將軍可要保重身體啊。”雲卿以袖掩麵,壞壞勾唇,“聽說夫人有喜了,恭喜恭喜。”

    “你這小丫……”月殺揉了揉她的頭發,匆匆改口道,“小家夥!”

    “哈哈哈!我還有事要做,將軍迴見啊!”

    “別跑,慢點兒!”月殺叮囑道,“臘八那天來家裏喝粥。”

    雲卿腳下飄飄,一想到明年初夏韓家又將多一口人,她就心情極好,好到……

    她一時走神,像是撞上了一堵牆,整個人如風箏般飛起。

    “小心!”那堵“厚牆”急叫。

    雲卿猛地迴神,她一頂手肘,運氣提身,在空中翻了兩個筋鬥,而後穩穩落地。彎腰輕拭去衣角的灰塵,眼前多了一雙巨腳。她抬起頭,驚歎一聲好高。這人背著光,方正的臉上盡是陰影。有點兒可怕,壓迫感十足。

    “對不起!都是下官太不小心,衝撞了大人!”

    聽他道歉,雲卿不禁羞愧,“是我閉目疾行,你並無過錯。”

    她伸出手欲將此人扶起,就見他抬起頭,眼中含霧,雙唇顫動,“大人真是好心,還安慰下官……”

    她沒看錯吧?一個魁梧的漢子怎麽可能有著小白兔一樣的眼神?不可能,不可能。揉揉眼睛,再看去,太恐怖了,真的是一隻巨型小白兔……

    眼見此人捂臉欲泣,雲卿急急拽住他的衣袖,“哎,別哭啊,有什麽好哭的。”

    溫言相勸,他卻哭得越發起勁。忍,忍,忍無可忍,雲卿咬牙低吼道:“不準哭!”

    抽泣應聲而止,他抹了抹布滿淚痕的臉頰,袖角印上一片水漬,“大……大……大人。”

    雲卿看著長如鬆柏的他,再看看短如灌木的自己。什麽大人,分明是小人嘛!她清清喉嚨,問道:“你可知文書院在何處?”決不承認自己迷路了。

    “下官剛從文書院出來。”他吸了吸鼻子,咧嘴憨笑,“若大人不嫌棄,下官願為您引路。”

    “那就勞煩了。”

    巨型小白兔弓著背脊,如同他身上的六品官袍一般,謹守上下之禮。

    “你身形高大,如此躬身倒是難為你了。這裏偏僻無人經過,就不必拘禮了。”雲卿認真地看向他。

    “大人……”小白兔一癟嘴,又要哭出來。

    雲卿連忙打岔,“你叫什麽?在哪裏當值啊?”

    小白兔抬起頭,生生將淚珠憋迴眼眶,敦厚笑道:“小人姓何,名猛,字婁敬,乃是束閣監察院的一名台諫。”

    “台諫?”雲卿挑眉看向性情溫良的白兔兄,“你是言官?”

    “是。”

    她不可置信地來迴打量,“你會罵人?”言官最擅口水戰,這位連說話都哆嗦,更別提上書彈劾了。

    何猛羞赧地抓頭,“不會,下官口拙,承蒙嶽父大人庇佑,才得到這麽一個官職。”

    “嶽父大人?”

    “嗯,下官的嶽父就是監察院的何禦史。”

    聞言,雲卿瞠目。他家“泰山”就是當朝一品、有“鐵麵判官”之稱的何岩?據她這幾日觀察,何禦史為人剛正不阿,不似濫用職權為親屬謀利之徒啊,怎麽?

    “你……”她看向一臉訕訕的何猛,“你也姓何?”

    何猛露出一絲苦笑,“是,下官是入贅女婿。”他垂著頭,加快腳步,側臉覆上一層陰影。

    “招婿入門又何妨,扇枕溫席為高堂。”

    雲卿揚聲長吟,隻見何猛腳下停住,詫異望來。她舒開眼眉,駐足再念:“唯愛門前雙碧柳,與妻執手敬爹娘。”

    何猛剛毅的臉上露出淡淡柔光,他深深一揖,“多謝大人贈詩。”

    雲卿搖了搖手,閑庭信步地緩行,“何猛啊,你原姓什麽?”

    “甄。”他笑笑作答,“小人原為寒族,父姓為甄。”

    甄……甄猛?雲卿一個趔趄,差點兒撲倒。還是姓何好啊,何猛、何猛,順耳極了。

    兩人走了半盞茶的工夫,方才走到文書院。雲卿環顧四周,隻覺這裏青磚壘壁,紅瓦做頂,全無其他各院的奢華氣息。

    允之,就在這裏坐陣?實在是不符合他的品位啊。詫異,詫異之極。

    何猛停住腳步,雲卿偏首看向他,“怎麽?不一起進去?”

    何猛赧然一笑,“文書院多是寒族子弟,他們不太喜歡我。”

    見他如此,雲卿心下明白,必是文書院這幫清流不滿他入贅華族一事了。“嗯,你先迴去吧,有什麽事可以到禮部來找我。”她道。

    “真的嗎?”何猛猛地抬頭。

    “自然是真的。”

    何猛張嘴欲言,卻已難以發聲。他垂下兩臂,雙手緊握成拳,對她久久行禮,之後掩麵而去。那背影高得像一座山,直得像一根椽。在華、寒二族矛盾日益激化的當下,遊走於天平兩端的他受盡歧視,最是孤單。

    “唉!”雲卿深深歎氣,轉身走入略顯寒酸的文書院,抬眼便見橫軸上傲如瘦竹的四個大字:清勁之寒。

    走進第一間房,隻見一排排書架頂梁而立,身著八品灰色官袍的官員們或是踮腳,或是搭梯,上上下下忙得不亦樂乎。邁入第二進,景象陡變,一張巨型方桌占據中央,數十名男子圍在案邊,速讀著身前堆積如山的奏章,而後分門別類地放入八色竹籃。

    “請問大人有何事?”一名清瘦書生不卑不亢地行禮道。

    雲卿輕聲作答,生怕驚擾了忙碌的眾人,“我是禮部侍郎豐雲卿,奉命來取禮部的文書。”

    書生剛要開口,卻聽內室婉轉一聲,“路溫,帶她進來。”

    名喚路溫的八品編修掀起門簾,對她一臉恭敬,“大人,請。”

    內室裏淩翼然靠在長椅上,就著微薄的冬陽,心不在焉地翻動文卷。他慵懶道:“過來坐。”

    走近了,雲卿這才發現他閱讀的是什麽,瞠目而視,“你……”

    他漫不經心地將奏折合上,包著絹布的扉頁上印著灼眼的紅字:密!

    這可是各州郡八百裏加急,唯有王上才可批閱的密折,他不但無視戒律,而且還不太起勁地拆閱,可見這種事他已經幹得駕輕就熟,毫無刺激可言了。

    淩翼然低笑道:“怎麽?怕了?”

    雲卿不理逗弄,冷冷道:“原來如此啊,怪不得你甘守這個清水衙門。”

    青王眾子無不是選擇三閣四部四府來發展黨羽,而這位卻選擇待在眾人看來不過是整理各地上書、謄寫各部文案而又不在編製的文書院,且一待就是數年。其實是內有乾坤,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透徹,都要深刻。

    “哦?”淩翼然瞳眸一瞟,唇畔溢出詭異的媚笑,“你又知道了?”

    說著修長的手指緩緩探來,雲卿卻不閃不避,隻壓低聲音,“足不出戶便知天下,鬥室之內盡控王朝,允之,你算得可真夠精的。”

    淩翼然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迸出,“我真恨不得將你一口吃下!”

    雲卿白他一眼,起身便走,行至門簾,隻聽他低沉地道:“我隻能保你在外廷無恙,可出了午門,你定要把朱雀隨時帶在身邊。”

    “嗯。”她輕輕頷首。

    “少食、少飲、少言,不可讓人近身,切記!”

    迴望那雙細眸,雲卿微微愣怔。

    寒雲翳翳掩落暉,素手纖纖奉新醅。

    時輩推遷微雪至,眠花醉柳不須歸。

    她早該知道,早該知道……

    雲卿暗歎一聲,與身邊的幾位繼續客套。官員之間社交絕不可能僅僅是喝喝茶、隨便聊聊,至少也要狎次妓、泡個澡。

    “少初啊。”祝庭圭舉起酒盞,不露聲色地推了推身邊的女校書,“雲上閣可是京師第一青樓,這裏麵的姑娘都是拔尖的,今日你就好好享受吧。”

    “是,是。”雲卿端著苦笑,偏首呷了一口女校書喂來的清酒。所謂的女校書不過是風塵女子的雅稱,她們因精於文墨而被戲稱為女才子。

    “豐大人請不必拘謹。”坐在她對麵的秋啟明攬著豔妓,舔了一口美人唇上的胭脂,“雲上閣的雅間是隻有華族才可使用的,那些粗陋的寒族是絕不可能來壞你我興致的。”

    這秋啟明是青王後的親侄、七殿下的表哥、世襲振國侯的少侯爺,他雖身無官職,卻與朝中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再環顧四座,今日來的都是榮侯門下的年輕權貴,擺明了來者不善啊。

    思及此,她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挺直胸膛,接受幾位官員的敬酒。

    “大人,這菜不合您的口味嗎?您幾乎都沒有動呢。”

    雲卿剛打發了一位前來勸酒的郎官,偏首看向微蹙柳眉的女校書。

    進來前,她就聽朱雀提醒過,青樓的酒水菜肴多是加了料的,要她慎之又慎,怪不得允之會說那句“少食、少飲、少言”啊。

    “那個,”雲卿向邊上一挪,避開身體接觸,“本官是北邊人,吃不慣南方菜。”

    “哦?”坐於上手的祝庭圭道,“既然如此,少初應該早說啊。”他揚揚手,招來一名龜公,“去,給豐大人弄幾道北方菜。”

    雲卿暗地咬牙,又不敢發怒,隻盼望這宴饗能早點兒結束。

    “少侯爺。”一名身著四品官袍的瘦小男子端起酒盞,對秋啟明諂笑,“聽聞少侯爺的那樁官司被壓下來了,下官敬薄酒一杯,為少侯爺洗去晦氣。”

    秋啟明倨傲地仰首飲下,將酒杯重重地扣在桌上。“哼,什麽東西!就憑他一介寒族、區區八品編修就想告倒本少爺嗎?能為本少爺的愛妾做棺,那棵千年古木也算值了。”

    文書院八品編修謝林狀告振國府少侯爺一案,最近鬧得是沸沸揚揚。據說謝林家中有一棵千年楠樹,被謝氏視為祖宗蔭庇的家寶。月前秋啟明的愛妾急病而去,這位囂張跋扈的少侯爺硬是帶人闖進謝家將那棵楠木強行砍下,製成上等棺槨風光大葬了那個愛妾。如今,此事就這麽不了了之,寒族士子豈會罷休?雲卿不禁存疑。

    “那謝林不會善罷甘休的。”祝庭圭道出了她心中疑惑,“少侯爺還需小心啊。”

    “哈哈哈!”秋啟明猖狂大笑,“孝先還是這麽婆婆媽媽,寒族那些人成不了氣候。上次彈劾左相一事不了了之,原因就是揭發他指使工部貪汙經費的寒族士子一一死絕。”

    雲卿手上一滯,酒盞中的香醪微微晃動,腦中浮現出一張絕望的麗顏,郝盼兒……左相不僅害死了她的爹爹,更是改變了她的命運。

    秋啟明笑得陰險,“其中的蹊蹺各位心中有數,王上更是明白得很,結果還不是沒有追究?為何?寒族皆賤命,還不是想殺就殺,想剮就剮!哈哈哈哈!”

    眾人附和地笑開,祝庭圭微微一哂,舉杯搖首。

    “所以,”秋啟明舉盞向她敬來,“豐侍郎可要選好前途啊。”

    “雲卿愚鈍,還請少侯爺賜教。”

    “你啊你,就是太年輕了,才被人輕易糊弄住了。”秋啟明舉箸,見她一臉不解,便指點道,“我問你,九殿下待你可好?”

    “自然很好。”

    “哼!”秋啟明不屑地冷笑,“寧侯這招可陰險了去了,施以小利就讓你死心塌地。殊不知,他這是在害你!”

    雲卿微微皺眉,並不接話。

    “聽我說完了,你再惱。”秋啟明語調甚是蠻橫,“大凡出仕的,人人都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往上爬。”

    這話雖直白,卻也一針見血,刺得眾人一陣訕笑。

    “你若是跟著九殿下,那這個從三品就是你的極致了。因為九殿下的母家是寒族,寒族是永遠站不到高處的。”秋啟明冷冷道。

    雲卿正欲開口,卻見聽上手的祝庭圭詫異出聲,“真的嗎?”他看了看俯身耳語的龜公,匆匆放下酒盞,急急起身向門外走去。

    竹簾輕卷,映入眼簾的是一身醬紫官袍。

    “大人……”

    “尚書大人,您怎麽來了?”下級官吏紛紛起身,笑臉相迎。

    聿寧舉步走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清俊的臉上浮起微笑,“怎麽?眾位不歡迎本官?”

    “當然不是。”

    “怎麽會!”

    祝庭圭識趣地將主座讓出,龜公將那桌清理幹淨,快速換上新鮮酒菜。

    聿寧脫下披風,長身清瘦,撩袍坐下,“今日在戶部聽到兩位侍郎的對話,本官一時興起便不請自來了,孝先不會嫌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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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庭圭拱手道:“大人能抽空前來,實乃我等的榮幸,庭圭惶恐之至。”

    聿寧卷起長袖,就著侍女捧來的溫水淨了淨手,“嗯,那大家繼續吧。”

    眾官連連稱是,卻不複方才的放肆。

    酒席上清冷不少,雲卿不必同那些官員虛與委蛇,卻少不得受女校書的騷擾。她正不知所措,就見撲向她的美人被人拽住。

    聿寧瞪著一臉委屈的女校書,厲聲道:“你先下去,本官有事與豐侍郎商議。”

    “是,大人。”

    恩人啊!雲卿感激地看著他,就差揮淚拜謝了。

    她端起酒杯,“多謝尚書大人為下官解圍,下官敬大人一杯。”

    聿寧抓住她的手腕,“你……”

    “怎麽了,大人?”她很無辜地眨眼。

    一向平靜的俊顏帶著惱怒,聿寧道:“不要叫我大人。”雲卿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隻聽他輕喟一聲,“請叫我元仲。”語帶懇求,聲音低沉。

    雲卿微愣,下意識地開口道:“元仲。”

    語落,聿寧眸中的陰霾漸漸散去。

    “豐侍郎?”下手傳來低喚,“豐侍郎?”

    她掙開元仲的輕握,轉身應道:“何事?”

    那名六品小官一禮道:“下官是長蔭院的主簿,請大人及早將宗譜送來,我等好登記在冊。”

    長蔭院位於左掖門附近,在空間結構上與文書院東西相照,在深層意義上更是與文書院兩兩對峙。因為長蔭院是青國華族宗譜的存放地,是高貴門閥的神聖象征。

    “我沒有宗譜。”雲卿迴道。

    “什麽?”那人右手一抖,灑下一片酒漬。

    她挺身站起,看著眸中帶火的秋啟明和麵色複雜的祝庭圭,嘴角緩緩勾起,清清淡淡地笑開,“豐氏雲卿,忘山寒族也。今日多謝各位的招待,雲卿就此告辭。”

    她閃過迎來送往的鶯鶯燕燕,甩開香粉撲鼻的奢華淫靡,穿過幽幽深深的青樓三進。仰首深唿吸,感受著一片清明。

    “雲卿。”

    剛要邁過門檻,卻聽身後溫聲響起。她迴過身去,隻見聿寧籠著披風疾行而來。

    “聿尚……”話音未落,見他黑眉輕攏,雲卿連忙改口,“元仲兄,你怎麽出來了?”

    “我與他們不熟。”他慢慢走近,“殿下沒吩咐過你嗎?”

    “什麽?”

    聿寧皺起眉頭,沉聲道:“這種地方,你不該來。”

    雲卿眨眼,“那元仲兄就該來?”

    “我不常來……”

    一句調侃他倒當真了,雲卿禁不住朗聲大笑,聿寧愣在原地。

    “大人,大人!”細雪中傳來朱雀不耐煩的高喚,“我吃香喝辣、風流快活的大人喲!”

    雲卿嘴角一抖,朱雀來了精神,接著道:“天可憐見,小的們饑寒交迫、拋妻棄子,在這兒苦等了足足兩個時辰。天不落雨天刮風,不下饅頭下大雪,可憐小的一頭白霜……”

    有悍仆如此,實乃家門不幸。她越聽越寒,向聿寧匆匆一揖,“元仲兄,小弟這就告辭,明日早朝再見。”

    聿寧喃喃道:“你……以後不要這樣笑。”

    在大雪紛飛的夜裏,雲上閣朱門飄動著兩盞紅色琉璃燈,明滅的燈火映在聿寧清俊的臉上,滲入他脈脈凝愁的眸中。

    “大人!”朱雀又催。

    雲卿顧不得許多,連忙鑽進軟轎。

    “快!快!”轎外朱雀放聲大吼,“迴府了!”

    “大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我念叨,這種地方您能不來就不來,能脫身就盡早脫身。再說了,您在裏麵花天酒地了,可也得為兄弟們考慮考慮啊。我們雖是無焰門的人,練過武藝,但畢竟不是鋼筋鐵骨,經不住凍……”

    雲卿坐在轎中,迴想著聿寧的話,百思不得其解。她咬了咬下唇,掀開布簾。

    “您要出了事,殿下就會怪罪師兄,師兄若受了罰……若受了罰,我可會恨死你。哎呀,你探頭做什麽,天寒快坐迴去。”

    “朱雀。”她斂神輕喚。

    “大人,請叫我言律,殿下不都提醒過了嗎,行走在外……”

    “不可暴露無焰門的身份,我知道。阿律,你看著我。”雲卿衝他做了個假笑道,“怎麽樣?有什麽特別嗎?”

    言律神氣活現地看著她,“特別啊,神鯤第一美男子的臉當然特別!”

    哈,倒是忘了他的自戀。雲卿眼眉彎彎,粲然一笑。再轉眸,卻不見了那道身影。

    人呢?

    她探出半個身子,隻見大雪紛飛的街上,言律定定地站著,表情怪異。

    “停轎!”她急吼一聲。

    軟轎落下,呆愣的某人瞬間驚醒,使出輕功快速飛來。

    “大人,以後不要這樣笑了!”言律一臉憤憤,咬牙道,“再這樣笑,連傻子都能看出你的身份了。”

    啊?雲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見她不自知,言律更氣,“你知不知道你笑得像什麽?”

    “像什麽?”

    “桃花精!”

    他說得太用力,以至於這三個字在空曠的街上久久迴蕩著。

    穹廬蒼蒼雪霏霏,紅塵浩浩情微微。

    夜影沉沉白雲冷,看破玄機笑問誰。

    精室裏浮動著暖香,毛皮鋪陳的軟榻上,一人翻身而起,“沒查清?”語氣頗為惱怒。

    “是。”吏部侍郎祝庭圭垂首而立,惶恐道,“一晚上豐少初都沒讓女校書近身,也沒吃什麽酒菜,所以……”

    “不愧是九弟的人。”榻上那人冷哼一聲,往日溫煦的眼眸閃過毒光,“孝先啊,你的手段還是太軟了。”

    “殿下的意思是?”

    “查。”簡短有力的咬字,森寒入骨的語音,“不惜一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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